《时光薄情你深情》第四十一章：十一月十一

    
    太傅从年少开始就热血上脑，盼能鲜衣怒马，战死沙场以报家国，结果阴差阳错，热血未冷的他竟做了文臣，然而初心未改，朝廷便也是战场，所幸得皇帝赏识，一直信任有加，是以皇帝让他结交国公等权臣以图后谋，他再不喜也忍了，成日与之为伍，就连他们跟皇帝唱反调的时候自己也跟着，渐渐的一身清白尽污，世人皆道他是玩弄权谋的奸臣，其实说到底，他除了跟风，什么都没做过，可见百姓对坏人的定义很是空泛。
    而后有一年，皇帝想培养自己的人，颁布了寒学令，大力提拔寒门学子入仕，这触及到各贵族世家的权益，自然遭到强烈反对，皇帝震怒，与他私密相见，君臣促膝长谈，推心置腹，第二天他就照着安排娶了亲，一年后有了少杰。
    他那颗心里填满了未竟的事业，哪里装得下什么儿女情长，他甚至觉得女人这种一门心思扑在家庭上的行为让人费解，没有大家哪来的小家？！女人终归是头发长见识短，上不得台面，此事无须与之谋。但他终是不忍那一天的到来让枕边人伤心，所以故意借着纳妾气走了发妻。
    在少杰的成长过程中，他有时候也会犹豫，想着要不要也将家国大义传授与他，让他以后心甘情愿的走上一条不归路，但万一他要是不愿意呢？！
    皇帝的信任让太傅不敢让此事有半点差错，所以他选择了放任。
    这个世界，总要有一些人走在前面的，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每当他内心有犹豫的时候就会这样安慰自己。
    渐渐的他都快忘记了让他坚持下来的究竟是自己的初心还是自己的自我催眠？！
    但等这一天终于到来，他抱着少杰的骨灰盒在院子枯坐了一夜，他发现他竟分不清自己的心情是该悲伤还是喜悦。
    因为皇帝终于顺利的推行了寒学令，皇帝说的没错啊，家再大业再大，没有子嗣那些人再是弄权又有何用？！
    百年后，终归是尘归尘，土归土。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那些权臣要不是看着深受皇帝宠信的自己也将儿子送出去镀金，他们人精似的怎么会舍得把自己的命根子送到真正的战场上去！出了此事，他们与自己就更是同病相怜，悲戚与共，又怎会怀疑他？！所以英明的皇帝在私下接见自己的时候握着自己的手语重心长的说：“此后，安国定邦仍需多多倚仗爱卿啊。”
    所以这一切，自己是没有做错的吧。
    太傅眼中的迷茫之色很快散去，看着站成一杆长枪的段影，心中又突然悲凉起来。
    他脑中不由自主的想到一句话——最是无情帝王家。
    都说飞影将军乃是皇帝的第一宠臣，除了皇位，皇帝什么都能给他。
    可是除了皇位。
    自己明明早就跟皇帝说了国公他们打算谋害飞影将军的计划，皇帝若真想保他，可以明确的告诉他，或者将他关起来，或者派人保护，或者……
    天子想保一个人，不会保不下来，但他却什么都没有做。
    他不认为自己在皇帝心中会比飞影将军重要，但皇帝确实选择了不暴露他。
    毕竟谋事者三人，有了隔阂，以后行事就多有不便了。
    他知道成大事者该当如此，皇帝做得也没有错，可自从少杰死了之后，他就禁不住的怀疑自己，特别是在听了飞影将军的一席话后，他看着这个因皇帝宠爱而死却不自知的人，一颗心像浸在了冰里。
    少杰的死是为了伤敌，但飞影将军的死又是为了什么？
    三代忠臣，一世将军就为了让这些权臣泄愤？！
    太傅不敢再想下去，再想下去怕是会乱了初心。
    但段影却没有打算放过他：“少杰死前跟我说，他第一次感觉到被需要，你知道吗，他所说的被需要，是我需要他活着，他感受到了，他觉得这种被需要活着的感觉真好。”
    段影看着太傅的脸色越来越不好，却还是残忍的说了下去：“所以我觉得，大概是你这个父亲没当好。”
    他以前一直觉得少杰只是个没学好的孩子，但现在他看着太傅的表情越发的肯定自己的结论。
    御史因为大儿子的好转，没有其他两人那么伤感，他看着就快站立不稳的太傅，皱着眉向段影道：“家中独子，娇宠一些无可避免。飞影将军不必攻心，事情到了如此地步，再无还转余地。”
    “就是，死到临头了你说什么都是无用！”
    段影看也不看祝月溪，顾自摇头叹息：“想不到我也有今天！”
    一时感觉到被抢了台词的反派们：“……”
    静默间，一阵风过，有什么丝丝凉凉的落在了头上、脸上，段影抬头望天，飘飘扬扬的雪花就在空中乱舞起来。
    “……！”段影不敢置信，在众人的注目礼下伸手去接了一片雪花。
    众人皆不知为何被逼绝路不曾露过怯惧的飞影将军突然流下泪来。
    只有祝月溪觉得他是自知无路，终于知道害怕了。
    然而段影无知无觉，恍若站在无人的空地上。
    十一月十一，初雪。
    十一月十一，段玉羲的生辰。
    段影突然想起了这件事，他看着祝月溪，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恳切：“改天行不行？不能是今天！就算要我死，也一定不能是今天！”
    如果自己在段玉羲生辰之日死掉，他会不会再也不过生辰了？！
    祝月溪却顾不得段影的心思，语气轻慢且得意：“十一月十一，这个日子多好啊，这么多个一不正好说明你我之间只能活一个吗？这可是我精心为你准备的，怎么能改天呢？！”
    段影心急之下，头脑转得飞快：“我觉得你一开始的目标很好，说好的诛心呢，说好的折磨呢，我要是这样下去，那肯定一瞬间就痛快的死了，你解气吗，我觉得你还是坚持一下比较好，人要是没有梦想那还跟咸鱼有什么分别，你觉得呢？”
    众人对这突如其来的正能量鸡汤表示无解：“……”
    段影却不放弃继续道：“再说我死了你觉得诛的谁的心，你的蘅哥哥说不定也要伤心的，你难道就不在意吗？！”
    祝月溪听了这话终于忍不住歇斯底里了：“你还有脸提蘅哥哥？！蘅哥哥对你那么好，我从未见他对哪一个人这么百依百顺过！你竟然还不跟他好？！你不跟他好却又为什么要出现在他面前？！你拆散了我们却让他一个人？！”
    段影听了这话愣住了：“你……你希望我和他好？！”
    “呸！你个臭男人你也配？！”祝月溪恨恨道：“你根本不明白我从小到大满腹心思全都是蘅哥哥的心情！我都得不到，你又凭什么得到？！是你毁了我，也毁了他，你更毁了我们！”
    “……？？？”段影哭笑不得，忍不住回了一句：“你这女人当得也太反复了吧……”
    “不不不，”国公摆了摆手：“女人都很反复。”
    御史点了点头，太傅自知没有心得体会没有发言，段影立马凑过去，几个人正讨论得热烈，祝月溪吼道：“你知道什么？！你没有资格怀疑我对蘅哥哥的真心！你知道吗，蛊经中有一种蛊叫情蛊，只要我做出来，蘅哥哥就会对我不离不弃！可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做吗？因为我只想要一份真挚纯粹的感情！这是我最后的骄傲！”
    段影与三位大人互看一眼，最后由段影举手发言：“是不是因为你根本不会做啊？”
    于是祝月溪又暴走了：“我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弓箭手，给我准备！”
    “冷静冷静！”国公御史又去拉住了她，太傅又没拉着，虚做了个拉的动作。
    “等等啊等等！”段影忙跑过去顺毛：“咱们也是有交情的人了，要不这样，你把我抓到南疆去扔到那个什么……万毒窟好不好？！今天这日子多好，你知道初雪是什么日子吗，是相爱的人在一起见面的日子……这么好的日子让我死，岂不是便宜我了？！”
    段影本是劝祝月溪随口说的，谁知道“初雪”两字一出，心中竟突然冒出想见段玉羲的渴望，且这种渴望一旦生出来就禁不住的越来越强烈！
    原来这便是传说中的思之如狂！
    谁能想到十一月竟会真的下雪呢，若是段影真的找了钦天监，兴许就没有寻宝这一出，也就不会被祝月溪蓄意逼到这断崖末路上来。
    世事无常却又自有轨迹。
    祝月溪心中也想到了许蘅之，却想不起从前他对自己那些和颜悦色的日子，只有冷言以对和把自己扔进万毒窟的决绝。
    所以祝月溪心中如饮毒药，邪笑道：“好啊，你跪下来求我说不定……”
    “哎你说话算话啊！”祝月溪话还没说完，段影连忙跪下来，真诚道：“求你！”
    众人：“……”
    最后还是太傅等人看不下去了：“飞影将军好赖是我麦香的镇国将军，圣女在我等面前如此折辱，怕是不妥。”
    祝月溪听了却嘲笑的指着他们道：“事情都做到这一步了，你们还要伪善？！早听了我的话在山中将他杀了不就完了？！偏要将他逼到此处来跳崖，就不怕旁生枝节？！还是，你们以为这样就跟你们无关了吗？你们该不会还以为能把自己摘干净吧？！”
    众人被她戳中心事，也不言语，只是看着祝月溪的眼神中不免露出一丝轻蔑。
    到底是年纪小，不懂万事留一线的道理。
    这些都是混迹官场的老油条，断没有做事做绝的道理，但他们也不想跟祝月溪讨论这些，由着她去，正好显得自己最多只是个帮凶而已。
    正在此时，祝月溪的一个手下急急赶来，与祝月溪耳语了几句，祝月溪的脸色突然就变了：“蘅……他怎么会过来的？！”
    她心中焦躁，不由得走来走去，心中反复的想：那什么郡主不是倾心蘅哥哥吗，怎么连个人都留不住？！皇宫中不可能那么容易得到消息啊，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然而再想都是无用，事情已经走到了这步，一定要在今天了结！
    “段影，我真的很讨厌你！我从见你第一面开始就讨厌你！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讨厌这么一个人！讨厌到恨不得他从来没有在这世界上出现过！”祝月溪看着虽然跪着，身体却依然笔直的段影，眼里透出一种疲倦的厌恶，她不想再继续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说些骗他的话，干脆直接道：“所以，请你去死吧！”
    说完一个手势，箭雨在段影跪的位置又排了一排，段影逼不得已又后跃了几步。
    “你是要自己跳还是要被我扎成马蜂窝再扔下去呢？！”
    段影看着眼前的众人，心知此次怕是难逃一劫，心中反倒慢慢平静下来。
    他甚至想起了萝山上段玉羲说的话：“我疯了吗？你又不爱我。”
    幸好他说了这样的话，段影觉得安慰，心里倒可以放心几分。
    唉，这一跳，少不得会有一些人伤心吧。
    自己又不是没有死过，只是，为什么这次会这么的舍不得呢……
    大概自己死了，段玉羲又要去游历疗伤了吧，阿蛮也终于可以放下心结回到故乡去了，皇帝还是会天天物尽其用的算计人吧，别人估摸着也算不过他，余生也已经踏上了北上的路途，最可怜的还是王府里的草泥马们，以后大概没人保护他们的天真无邪了……
    段影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了一通，看着面前的第三排箭矢，又看了一眼身后云里雾里的断崖，妈呀，这跳下去不会死谁会信啊？！那些穿越小说和电视剧该不会是骗人的吧？！
    对，肯定是骗人的，老子的金手指一个都没来过！
    众人不知原本平静的飞影将军面部表情怎么又变得愤懑起来，祝月溪却是管不了那么多了，一声令下，那些对准段影身体各个部位的箭便飞了出去！
    段影叹了一口气，扎成刺猬那就真的不能活了啊，此时此刻，他唯一的选择是背对着断崖跳下去——因为他实在接受不了脸着地的下场！
    然而，在他起跳的那一刻，他竟然看到了段玉羲正发狂般的朝他奔了过来，忽略那惊惧交加的表情来看，在生死一刻，看到自己喜欢的人正奔向自己，段影不得不承认，那一刻，他心里竟然是欢喜的。
    “阿影！”
    随着这一声呼喊，那些箭矢与段影都消失在了断崖下。
    国公、御史与太傅面面相觑，眼睁睁的看着密密麻麻赶来的人马将他们包围了起来。
    祝月溪却是一眼就看到了紧随而来的许蘅之，她看着他的表情忽然就有些害怕。
    而段玉羲更是红着一双眼睛，站在了段影跳下去的位置，仿佛生魂被人活活剥离，不能置信的看着刚刚还鲜活的人一瞬间消失在了自己的面前！
    “一个不留！”
    段玉羲说完，他的部下尚答不出一句“是”便见段玉羲深深看了一眼国公三人与祝月溪，掀袍纵身一跃！
    那般姿态，倒不像是去赴死，仿佛是要下界游玩的仙人。
    “主上！”
    几个暗卫要去阻拦，却连一片衣角都没碰到。
    这一切来得太快，许蘅之尚来不及体会心被撕裂的感觉，便看到段玉羲跳了下去，他站在段影最后站立的位置，终于忍不住泪流：“阿影，我终是比不上他……”
    而他的背后，杀戮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