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陆续回了帐篷。
章回和孟小帅还在。
浆汁儿靠在我的身上,一直流泪,不说话。
我说:“你相信我,迷魂地不存在了,我一定会活着走出去的。”
浆汁儿说:“我等你,不过我有期限。”
我说:“多少天?”
浆汁儿说:“100年。如果你再不回来,我肯定就嫁了……”说着说着,她哭得更厉害了。
我掏出纸巾,一边替她擦眼泪一边说:“好的,一言为定,100年。不过我约莫着我会提前。”
浆汁儿抓住了我的手,说:“今天晚上,你要陪我。”
我说:“没问题。”
接着,我带她走到了章回和孟小帅身边,说:“孟小帅,明天你和浆汁儿离开,我也留下。”
孟小帅红着眼睛看着我,说:“你留下干什么?”
我说:“我要去救季风。”
孟小帅大声说:“我们九死一生,好不容易逃出来了,你们又变卦!男人这东西啊就是靠不住!”然后,她心疼地看了看浆汁儿:“你同意了?”
浆汁儿不再哭了,她淡淡地说:“我们说好了,由他去吧。”
我说:“我去跟艾尼江谈谈。”
我走进了艾尼江的帐篷,他正在和小5和碧碧聊天。
我说了我的打算。
艾尼江愣了半天才说话:“你不觉得你这么做很危险吗?”
我说:“季风是来找我的,我不能把她留在罗布泊上。”
小5的眼圈湿了,她说:“周老师,我不想把季风姐留在这里,也不想让你把命丢在这里,我纠结死了!”
碧碧说:“不管怎么样,我可不会再来救你了。”
我说:“我会没事的。”
艾尼江想了想,说:“你自己决定吧。明天,我给你留下足够的汽油,食物,水。只能祝福你好运了。”
我说:“谢谢你。谢谢你们。”
这天晚上,我和浆汁儿睡在一个帐篷里。
她偎在我的怀里,就像一只温顺的小猫,一动不动。
夜风吹动着帐篷,“啪啦啪啦”响。
浆汁儿就这么睡着了。她的两只手始终死死抓着我的衣袖,好像生怕我溜走。
我内心十分平静,平静得竟然睡不着了。
我在回想在罗布泊上经历的一切。
我很欣慰,在这样恶劣的自然环境里,在一个没有法律制衡甚至没有道德标准的扭曲时空里,在这么漫长的时间里,在一次次的生死关头……我没有丢掉我的良心,没有丢掉起码的尊严,没有释放内心的恶,没有丧失一个人的基本操守。
我没有。
否则的话,我会羞于回忆这段经历,我会羞于对别人讲起这段经历,我会羞于写出这段经历。
我是后半夜才睡着的。
我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很高了。浆汁儿坐在我的旁边,安详地看着我。我不知道她看我多久了。
她见我醒了,轻轻地说:“他们都在外面等着你。”
我说:“噢……”
然后我爬起来,穿上外衣,走了出去,果然,小5、碧碧、艾尼江、逗豆、小A、老黄、张大师、医生、向导、厨师、司机……都站在营地的沙地上等着我。他们已经拔掉了大部分帐篷,统统装在了车上。
我没看见章回,只听见孟小帅在哪个帐篷里“呜呜”地哭。
我朝过去那个“湖”边望去,碧碧的越野车已经开过来了,擦得干干净净。孟小帅的悍马也开过来了。我发现只剩下了一辆摩托车,躺在地上那辆不见了。
我问浆汁儿:“章回走了?”
浆汁儿说:“他走了。他给你留下了一句话,还有那支射钉枪。”
我低声问:“什么话?”
浆汁儿说:“他说来世他还做你的兄弟。”
我的心里一酸。
我走到了艾尼江跟前,艾尼江说:“我们已经给你的车加满了汽油,又在车上放了几桶,应该够的。我们把食物和水也给你装好了。”
我抓住了他的手,说:“谢谢。”
艾尼江说:“你有什么话要带出去吗?”
我说:“没有。我只想叮嘱一句——你们离开罗布泊之后,无论浆汁儿和孟小帅说什么,你们都不要把她们当成疯子。”
艾尼江说:“我明白。那我们走了,你保重。”
我说:“大家都保重。”
小5走过来了,流着泪说:“我要跟你拍张照片。”
我说:“好的。”
小5抱着我,用手机拍下了两颗脑袋。
碧碧走过来,跟我握了握手,说:“我会买你的书的。”
我说:“嗯,多了个读者,谢谢。”
孟小帅也从帐篷里走出来了,她戴上了一副很大的墨镜,但是我依然能看到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她使劲抱住了我,在我耳边说:“周老大,你一定要给我活着回来!不然,我下辈子都不会再理你!”
我说:“会的!”
其他人开始拆帐篷了。
我来到浆汁儿跟前,看了看她,说:“本来,我想把那个天物送给你做信物的,很遗憾,它不见了。等我带着季风走出来那天,我给你买一个大钻戒,俗就俗点吧,婚姻本身就是一件俗事儿。”
她竟然没有哭,她使劲点了点头,说:“嗯,花掉你好多好多钱!”
我说:“你上车吧。”
她好像突然从美梦中惊醒了,一下就抓住了我。她的指甲抠在我的手上,很疼。
我凑到她的耳边,说:“不要耍小孩脾气,大家都等着呢。”
她愣愣地看了我好久,突然松开了我,然后撒腿就朝孟小帅的悍马跑过去了。
大家都上了车。
我死死盯住了那辆悍马的车窗。
大家纷纷从车窗里朝我摆手,然后一辆辆地离开。小5甚至从车窗里探出了身子,朝我大声叫喊着什么,我听不清楚。
我唯独没看见浆汁儿的手。
悍马是第三辆。
车窗黑糊糊的,我甚至都没看见她的脸……
车队远去了,远去了。
我一直站在原地看着他们。
终于,荒漠上只剩下了车辆卷起的沙尘,看不到车影了。
高高的沙尘越来越淡,终于不见了,只有沙的黄,天的蓝,我整个生命的空。
罗布泊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看了看我的那辆路虎卫士,它干净多了,肯定是我睡早觉的时候,浆汁儿帮我擦了。
走过去打开车门看了看,果然,艾尼江给我留下了足够的汽油、食物和水。
我把帐篷拆了,装在了车上,把睡袋和吉他也装在了车上。
这个车就是我的家了,一个移动的家。
我把车发动着,四下看了看,去哪个方向找季风呢?
天地之间是圆的,没有指针。
我一踩油门,车就朝前走了。
我相信,只要我的车在轰鸣,只要我的心在跳,类人肯定会听见。他们会找到我。
就算他们回避我,不露头,我还相信,不管罗布泊有多大,只要我不停地朝前走,肯定会遇到她,就像那篇文章写的: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我一直在沙漠上行驶,漫无目的。
很快,我就离开了那片沙漠,进入了盐壳地带。
一望无际的盐壳地,高低起伏,就像一片汪洋大海,突然死去了,浪涛瞬间就凝固了,变成了大海的塑像。
天也热起来,天地之间,响起了盐壳“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好像死神在放鞭炮,它在庆祝我回到它的怀抱。
我并没有碰到雨刮器,可是雨刮器却动起来,一左一右地摇摆,就像两只枯瘦的胳膊,正在前面拼命地摆手,阻止我不要前行。
我关掉了它,继续朝前走,同时四下观望,寻找古墓的踪迹。
天外人不会伤害我,安春红不存在了,飞行的尸体不存在了,那些婴孩不存在了,罗布泊上只剩下了类人,我不怕他们,我正在寻找他们。只有找到他们,我才能找到我的亲人季风。
雨刮器再次自己动起来,它似乎还在对我摆手。
我停下车,跳下来,粗暴地把它们掰断了。
罗布泊是全世界的“旱极”,这个地方不可能下雨,要它们没任何作用。除了吓唬我。
我上了车,继续朝前开。
我一直走到傍晚,突然,我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人。
我竟然看到了一个人!
我立刻加大油门,朝这个人开过去。
我们之间相距大概两公里那么远。
我们越来越近,我渐渐看清,这个人坐在盐壳上,面前铺着一张羊皮纸,他(看不出男女,暂且用“他”)正在认真地画着什么。
我把车停下来,慢慢朝他走过去。
我踩在盐壳上,“啪啦啪啦”响,他始终没有回头。
罗布泊茫茫10万平方公里,我走着走着,竟然遇到了一个同类,正像那篇文章写的: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
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我站在他的身后,轻轻问了一句:“噢,你也在这里吗?……”
这个人把脸慢慢转了过来。
我摇晃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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