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朗的夜空,东境森林里依然阴暗而漫长。
白闪发出的吼声沉闷却随风传遍森林。
“青丘有病,快醒醒。”步扬影的警告低沉而急促。
青丘有病立时清醒。营火仅剩余烬,人影正从四面八方朝他们进逼。
步扬影站起身来,手持黑剑,雪狼神情严酷而狰狞,一双红色狼眼盯着进逼上来的人群。
青丘有病轻声告诉步扬影:“安静,别轻举妄动。”
“今晚夜风寒冷,诸位何访过来一起烤烤火?”步扬影对周围鬼鬼祟祟的人影喊,“虽然我们无酒可以招待,但欢迎各位好汉前来品尝烤羊肉。”
所有动作都停了下来。就着月色,步扬影瞥见金属反射的光泽。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树丛中传来一个低沉、坚毅且不友善的声音。“羊本来就是我们的。”
“好吧,你说的没错,我吃出来这只野山羊有你抚养过的味道。”步扬影附和着说,“可你是谁?”
“当你见了阎王爷的时候,”另一个声音回答,“告诉他送你去见他的是黑风岭的大当家焦俊。”他踏开树丛,走进光线范围内。来人个头瘦小,戴着牛角盔,手里握着猎刀。
“还有野人谷的郭胜。”这是头一个声音,低沉而致命。
只见一块巨石朝他们左边挪动,然后立起身,变成了人。他的身躯魁梧强壮,全身披着兽皮,看似动作迟缓,那是他尚未发动进攻。
这个自称郭胜的人右手拿着木棒,左手则是一把板斧。
他脚步笨重地朝他们走来,边走边猛力把两样武器对撞了一下。
能看到的人影就有十几号,谁知道周围的暗影丛林里还埋伏着多少?对手有没有弓弩暗器?这些都不清楚。
能看到的人里有些拿着刀剑,其他人则挥舞干草叉、镰刀和坚硬树木削的长矛。
“我是青丘家族的二公子,他是步扬家族的世子,”青丘有病指了指步扬影对他们说,“我们很乐意支付吃羊肉的赔偿。”
“青丘家族的丑鬼,你能给我们什么东西呢?”那个叫焦俊的人问,他的容貌比青丘有病来说也好的很有限,但似乎是这些人的头。
“我口袋里有些银子,”青丘有病告诉他们,“我身上的锁子甲对我来说太大,但焦大当家穿上就很合适。另外呢,如果你们想要,我还有件披风,郭胜头领如果不嫌弃的话可以拿去,保证比您现在威风多了。”
“丑鬼在耍我们。”野人谷的郭胜说。
“郭首领说的没错。”黑风岭的焦俊说,“前些日子你杀了我们很多人,逃回去的孩儿们能认出你来,青丘家族的青丘有病,你准本怎么个死法?”
“我想活到八十岁,喝饱一肚子酒,身边妻妾成群,然后死在温暖的床上。”青丘有病回答。
壮硕的郭胜第一个发笑,声响如雷。其他人则阴沉着脸,不若他这么觉得有趣。
“黑石,去牵马,”焦俊对手下人下令,“把另外一个家伙宰了,然后把丑鬼抓起来。我们可以让他去山寨给大家倒到尿壶,以赎他之罪。”
步扬影一跃起身。“谁想先死?”
“住手!”青丘有病厉声喝道,“黑风岭的焦大当家,听我说。我的家族既有钱又有势,只要你们能保我平安出山,我那族长老爹赏你们的金子会多到可以拿来筑墙。”
“残废说的话并不值得信任。”焦俊说。
“我虽然是个残废,”青丘有病说,“却有勇气面对敌人。而你们黑风岭呢?等金乌城的骑兵来了,你们不还是只能躲进闪动,瑟瑟发抖?”
郭胜怒吼一声,将手中的棍棒和斧头再次撞击。焦俊用他的刀尖在青丘有病眼前晃荡。
青丘有病极尽所能不畏缩。
“青丘有病,任你再巧舌如簧,我们并不相信你。”焦俊说。
“我有个办法可以让你相信我。”青丘有病睁大了一对大小眼看着他的眼睛一脸严肃地说。
“什么办法?”焦俊问。
“比如你现在拿着刀,我就在你面前站着。我是个残废又不会武功,可我打赌你伤不了我。”
焦俊警惕地环顾四周,并未发现什么动静。他又看了看不远处的步扬影,离他足足有十多米。
“丑鬼,你的同伙离你太远,他快不过我的刀,根本来不及救你。”焦俊虽然如此说,并未出刀。
“来吧,你可以试一试,”青丘有病努力向他伸长脖子,活像一只待宰的鹅。“而且我打赌你一旦出手,就一定会后悔。”
焦俊一愣,闹不清青丘有病玩什么把戏。
青丘有病低着脑袋眼光去瞟步扬影,显然希望他配合一下自己,但步扬影假装没看家,丝毫不理会他,也没有任何要出手的意思。
青丘有病心里一紧,或许自己又玩大发了。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在敌人的重重包围下去突围?或许步扬影能突围出去,自己却是万万不能。
在这个世上的太多时候,比如一出生的时候,他就差点被自己的父亲用剑砍死。他也不愿意这样,但他不的不拿自己的命去赌。
焦俊还是觉得不亲自冒这个险的好,但又不愿意就这样一下就被青丘有病唬住,那以后在江湖上还怎么混。“黑石,宰了这个丑鬼。”他一边下令一会后退两步。
丛林里,冲出一道黑影。一个挥舞柴刀的汉子一冲多高,高举的柴刀星月下冒着寒光,这是要把青丘有病砍成两半的节奏。
这个家伙并不会什么武功,他所理解的杀人,便如同砍柴。
“上。”步扬影原地未动,轻吐一字。
一对红眼倏地出现,雪狼冲着腾跃而起,血盆狼口咬住来人的手腕,并将他重重地扑倒在地,柴刀撒手飞出老远。
狼爪按着他的前胸,狼牙月色下闪光。
青丘有病满脑门子冷汗,狂乱的心跳这才开始平静下来。
毫无疑问,自己这次又赌赢了。
“怪物!”
“这是狼?怎么这么大?”围观的人们惊呼。
树丛中一阵刀剑碰撞、脚步乱移的声音。
青丘有病这才缓缓缩回脖子,并挺起胸膛,“这是何必呢?白闪,回来。”
白闪没搭理他,依旧按着那个叫黑石的不放。
青丘有病无奈地看向步扬影。
“白闪,回来。”步扬影一声招呼,雪狼闪身钻入丛林。
“我们有近三百人,你就一头狼。”焦俊惊魂未定,招呼其余手下救助黑石。
“嗯,你说的没错,我们就一头狼,可你也就一条命。”青丘有病向前走两步,来到焦俊面前缓缓说道,“若打起来,我和我兄弟或许会死在这里,但我敢保证你们死的更多。而且你们除了死人什么也不会得到,所以或许我们可以谈谈。”
“我的族人都在挨饿。小子,你这种出身的人永远不知道饿肚子是什么滋味,”焦俊目露凶光,晃动着手中的刀。“我们不是今天死就是明天死,你或许有一头狼,但这吓不住我们,我们并不像你们这些官老爷这般怕死。”
青丘有病哈哈地笑了,他亮出两只手,让焦俊明白他并不是耍花样。
他轻轻脱下山猫皮披风,然后是久经风餐露宿数月未洗的破衫褴褛的外套,然后脱去贴身的轻薄丝衣,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
他弱小枯瘦的身板在寒冷夜风里显得苍白而无助。“相信我,我知道饿肚子是什么滋味,而且我也定不是你口出所说的官老爷,”他看了看焦俊手中的单刀,甚至用手轻轻触碰一下刀脊,“我也没你想的那么怕死。”
步扬影望着瘦小的青丘有病,却觉得他高大无比。从焦俊和郭胜脸上显露出来的神情可以看出,他又赌赢了。
若有一天面对青丘有病这样的对手,当真是件让人头痛的事。这个任谁一根手指都能把他打倒的人,偏偏打倒了所有人。
果然,焦俊被青丘有病这手“坦荡胸怀”有所折服,“那好吧,我们能得到什么?你要用什么来换你的命?”
“黑风岭的大当家,什么都不成问题,我能给你的远超你的想象,”青丘有病微笑着回答,“你日出的时候站在这里的山顶,你所能看到的地方,都是你的封地。前提是,你得送我下山。”
青丘有病从地上拾起衣衫,一件一件地穿上。“把你的兄弟们都招呼出来,让我看看这些还不曾现身的朋友。”
周围的丛林里,慢慢地站起一个又一个黑色影子。在月色照耀的黑暗山林里,显得凄凉而悲壮。
几日后,步扬影和青丘有病带着这支奇异的队伍走出山林,行至三岔路口。
前方,烟尘滚滚旗帜昭昭如同有一支军队。
包扎好手伤的黑石前去侦查,他返回后,带来前面军队的消息。“从他们的营火来看,应该有两万人,”他喘口气继续说,“青色旗子,上面一只狐狸。”
“是你父亲?”步扬影问。
“要不就是我老哥有勇。”青丘有病说,“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青丘有病回头检视自己这支衣着破烂的土匪队伍,三百名来自黑风岭和野人谷的原住民及流民。这只是他着手组建军队的种子。郭胜并没有跟来,他去召集其他绿林好汉。
他不知父亲青丘灵力看了这些身穿兽皮、手持偷来的破铜烂铁的人会怎么说,事实上,他自己看了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究竟是首领还是俘虏?还是两者都是?
“我最好自个儿去。”青丘有病提议。
“你当然想自个去,然后一去不回。”焦俊说。
黑石是个粗壮健硕的高个子,尽管他的手臂被狼所伤,却依然提议,“我不同意,我和你同去,如果你不兑现承诺,给我们所需的东西,我会再杀你一次。”
“黑石兄弟,我以青丘家族的名誉起誓,我一定会回来。”青丘有病有气无力地说。
“我们为什么相信你的话,”黑石的母亲齐颖是个矮小强悍的女人,胸部平坦的和男孩子一样,却一点也不笨。“你们这些家族的人没少欺骗我们。”
“齐颖,你这样说真是太伤我的心了,”青丘有病说,“我还以为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呢。不过算啦,你就跟我一块去把,黑石你们代表黑风岭山寨,黑痣男,你也去,你代表野人谷。”
被点名的原住民满怀戒心地彼此看看。
“其余的留在这里等我通知,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别相互打起来就好。”
青丘有病说完,两腿一夹马肚,向前快跑,逼他们要么跟上,要么被抛在后面。
步扬影和他并肩而行,身后——咕哝了几声以后——几个原住民骑着营养不良的矮种马跟了上来。每匹马都骨瘦如柴,看起来小的可怜,走在颠簸的山路上活像是山羊。
几人骑马走下山麓小丘,远处,未砌水泥的石制瞭望塔上,守卫正向下扫视。
一只乌鸦振翅高飞。山路夹在裸岩中间转弯,他们来到第一个有重兵防守的关卡。道路为一堵四尺陶土矮墙所阻挡,高处站有十来个弓箭手。
青丘有病要同伴们停在射程之外,策马独自走进。“你们谁是头?”
守卫队长很快出现,一认出他是本家的世子,立刻派人马护送他们下山。
他们快马跑过焦黑的田野和焚尽的村舍,进入河间地区,眼前就是自己当日被慕容恪擒拿住的三岔路口。
步扬影闹不清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这里又并未看见尸体,但空气中弥漫着专食腐尸的乌鸦的味道;只觉得这里最近曾发生过战斗。
离三岔口半里格的地方,架起一道削尖木桩排列成的防御工事,由长矛兵和弓箭手负责防守。
防线之后,营地连绵直至远方,炊烟如纤细的手指,自几百座营火中升起,全副武装的人坐在树下磨砺武器,熟悉的旗帜飘扬风中,旗杆深深插进泥泞的地面。
他们走进木栅时,一群骑兵上前盘问。领头的骑兵身穿镶紫水晶铠甲,肩批紫银条纹披风,盾牌上绘有独角兽纹饰,马型头盔前端有一根螺旋独角。
青丘有病勒马问候:“好久不见,安阳将军。”
安阳将军揭起面罩。“二公子,”他惊讶地说,“大人,我们都以为你遭遇不测了,不然也……”他有些话犹豫着没说,然后看见青丘有病的同伴。“您的这些……同伴……”
“他们是我亲密的朋友和忠诚的部属,”青丘有病说,“我父亲在那?”
“他们暂时将十字路口的茶棚当成中军大营。”
青丘有病不禁苦笑,路口那家茶棚!
自己这趟差点有去无回的艰难旅程自那茶棚出发,没想到回来竟要在此奔它而去。“我要去见他。”
“遵命,大人。”安阳将军调转马头,一声令下,便有人将三排木桩从地上拔起,空出一条路来,让青丘有病带着他的人马穿过。
青丘家族的军营广达数里,黑石估计的两万人与事实相差无几。普通士兵露天扎营,骑兵则搭建帐篷,而有些封臣的营帐大的像房屋一样。
青丘有病瞥见司马家族的血战公牛徽像、南宫家族的七彩枫叶徽像,以及西门家族黑色铁锤徽像,据说他们祖上是打铁的出身。
青丘有病走在前面,将领和家族封臣纷纷向他打招呼,而民兵见了山林土著人,吃惊得长大了嘴巴。
黑石的嘴张的也不小,显然他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人,马和武器。青丘有病想不知他现在还有无勇气对自己挥刀。
其他几名山林土著的惊讶之情掩饰的稍微好一点,但青丘有病认为他们的惊讶程度绝不在黑石之下。
情况对他越来越有利了,这些个土老帽越是折服于青丘家族的势力,就越容易听他摆布。
步扬影倒没觉得什么,他自小在北冥城军营里厮混,见惯了刀光剑影号角连营。只是困惑于这里发生什么事了,父亲大人在光明城是否依然安好。
茶棚和马厩与记忆中想去不远,只是旁边其他屋舍如今只剩乱石残垣和焦黑地基。
茶棚门口搭起了一座绞刑台,挂在上面的尸体前后摇摆,全身停满了乌鸦。青丘有病接近时,乌鸦纷纷“嘎嘎”怪叫,振翅腾空。
青丘有病跳下马,抬头看着尸体的残余部分。她的嘴唇、眼睛和大半个脸颊都给啃了个干净,猩红的牙齿暴露在外,露出一抹狰狞的笑容。
“可怜的老板娘,”青丘有病语带指责地叹口气说,“我当日不过是想讨口热茶,你却把自己搭了进去。”
茶棚招牌下站了连个青袍武士,一左一右地看守大门。青丘有病认出侍卫队长。“我父亲人呢?”
“在大厅里,大人。”
“我的人需要吃喝,”青丘有病告诉他,“不能亏待他们。”
侍卫点头称是,安排下去。
青丘有病回头对步扬影说,“影子老弟,恐怕你们要在这稍等片刻。我在凌仙阁关的太久了,至今也没搞明白这里闹哄哄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或许我该告辞。”步扬影说。
“你可以留下来,或许凭你的能力,有朝一日你可以带领这些军队。”青丘有病说,“我还可以以青丘家族的名义向凌仙阁提亲,让他们把水铃儿嫁给你,想想把,影子老弟,这才是人生。”
“听你这么一说,我决定现在就走,”步扬影谢绝了青丘有病的好意,领放处还有纳兰无敌、黑塔、海叔以及一帮子好兄弟,他离开这么久,也很想念他们。
步扬影翻身上马,“后悔有期,希望你遵守承诺。”
步扬影快马而去,他哟赶往流放处。
而青丘有病,则是叹了口气,迈步走进大厅。
去面对他的父亲,一个他不想面对的人。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