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城。
在皇甫彰仓促登基及一系列争斗后,青丘有容被加封为摄政皇太后。
而青丘有容被加封为摄政太后的第一道旨意,便是撤去御林军统领张五祖的职务,由“屠王者”青丘有勇担任。
老将军张五祖接到撤职的圣旨时刚处理完一天的公务,一进家门尚未卸下盔甲,他就看到了前来宣纸的大内总管哈尔德。
张五祖完全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哈尔德大人,若我没记错,我的任职圣旨也是你宣布的。”
“张大人,没错。”一身花香的哈尔德把圣旨随手把玩。“我和您一样,觉得有失公允。”
“有失公允?不,哈尔德大人,你不明白我付出了什么!”张五祖如同尚未从噩梦惊醒。“我二十三岁那年被选为白衣骑士。而我初次掌剑以来,便视为终生目标。我放假了家族古堡的继承权,原本要与我成亲的女孩嫁给了我堂弟,我不需要封地,无有子嗣,终我一声都在为皇室效力……我,我曾为三个国王效力。”
“结果他们通通都死了,不是么?”哈尔德鬼气阴森的脸泛出了不耐烦,他可不想听张五祖没完没了地炫耀功绩。“既然你口口声声说效忠皇室,那么除了接旨,你还有别的选择么?再说不是还赐予你封地。”
“给我一个安享晚年的地方,以及为我送终的人,是么?”张五祖呢喃自语。
“张大人,请注意你的言辞,再说下去,你和步扬尘一样同属叛国。”
“我和步扬尘同属叛国?哈尔德,你清楚在捉拿步扬尘一事上我站在那一边。”老将军张五祖鄙视地看了一眼哈尔德。“不过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罢了。”
哈尔德听这老头越说越不像话,再和他说下去,没准自己就成了同党。哈尔德把圣旨放在旁边的院内石桌上。“我放这了。看在同朝为臣的份上,我回去复命就说你接下了。”哈尔德说完扬长而去。
而随着步扬尘的叛国下狱,帝国宰相一职由青丘家族的领主青丘灵力担任。之后的几日内,整个朝堂经过清洗,但凡和步扬尘有过交往或者替他说话者,皆遭到罢免或者无故失踪。
狱中的步扬尘对此一无所知。
步扬尘被关在阴暗的地牢。
铺在地板上的稻草充满尿骚味,没有窗户,没有床,连个夜壶都没有。步扬尘依稀能看见墙壁是粉红色的,露出一片片硝石,有一扇坚木做的门,足有四尺厚,上面钉了铁钉。
他当时被推进来时,短暂地看了屋内几眼,等门“轰”的一声关上,就什么也看不清了。这里没有一丝光线,他和瞎子无异。
或者说,如同被深埋地底,和七国尘世隔绝。
地牢位于光明城之下,步扬尘即便身处其中,扔不知道具体位置。光明城的建筑乃是一千年前墨夷家族所造,残酷的墨夷首任皇屠杀了所有参与筑城的师傅和工匠,如此一来他们便永不能泄露其中秘密。
步扬尘在狱中诅咒每一个人。白敬亭、哈尔德、青丘有容、皇甫彰、张五祖和一切穿金袍子和穿青袍子的人。
甚至皇甫雄的弟弟皇甫云,尽管这个家伙来探望过他,很可能现在已经回到黄金城。自己还一门心思想帮他登上皇位,结果皇甫云把他送到这里。“蠢材!”步扬尘对着黑暗喊。不知道是说自己还是说皇甫云。
青丘有容的容颜在黑暗中浮现。她的秀发宛若阳光,微笑中带着嘲弄。“在权力的游戏中,你不当赢家,就只有死路一条。”她悄声说。步扬尘输了这场游戏,他的部属以鲜血和生命为他的愚蠢付出了代价。
步扬尘思及两个女儿,只想放声痛哭,可眼泪却硬是掉不下来。即使是现在这般田地,他依旧是那个北冥城的步扬领主,他的悲伤和狂怒都冻结体内。
步扬尘在漆黑阴暗的地牢尽量躺着不动,这样腿伤便不至于疼的太厉害。然而究竟躺了多久,这个只有天知道。
这里没有日升和日落,什么也看不见,睁眼和闭眼,完全没有区别,也就没了时间的概念。他睡过去又醒过来,醒过来又睡过去,风不清究竟哪个更舒服一点。
睡着的时候会做梦,黑暗的、扰人的梦,充斥着血光以及不能遵守的约定;醒来的时候,除了冥思,无事可做。
他思念慕容恪,想象着她是否一切安好,却不知此生是否还能再见面。
时间流逝,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至少感觉起来是这样。伤腿被夹了木板,隐隐作疼,有时候,痛真是一件好事,可以时刻提醒自己尚且活着。然而这种活着不如死去。
为了保持头脑的清醒,步扬尘拟定计划。他练习自己和自己说话,他可以大声喊叫,自己跟自己说话。在黑暗中筑起希望的长城。
是的,希望。步扬尘相信消息已经传出,任何大世家都将知道皇甫彰不过是青丘家两兄妹的产物。尽管会有胆小鬼装聋作哑,但世间总有心怀正义之人,黄金城的皇甫云会甘心?打死他都不信。
即便自己死去,光明城已经完了,步扬尘无比坚信此种判断。一个没有皇位继承权的人又能如何坐稳江山呢?而整个青丘家族都将为此时陪葬。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步扬尘在漆黑的地牢,一次又一次地想起皇甫雄。他看到青春年少的国王,高大英俊,头戴吐信蛇盔,手持战斧,骑在马上宛若金甲天神。黑暗中他听到皇甫雄的笑声,望着他明媚如万丈阳光的眼睛。“步扬尘,真不可思议。你是天下第二安德鲁,我是第三安德鲁,即便再算上第一安德鲁墨夷焱,”皇甫雄说,“瞧瞧,我们都得到了什么,墨夷焱被你我宰了,我疯了,而你,被关在这。”
皇甫雄,作为兄弟,我对不起你。步扬尘对着黑暗说,“我既无法找到你的孩子,也无法把皇位交给皇甫家。”
但黑暗中,前国王居然回答了他。“你个硬脖子蠢蛋,”皇甫雄喃喃说,“我早说过了,那把该死的铁椅子是这个世上最难坐的椅子,你以为我说这话是装逼?让那一窝狐狸去玩这该死的权力游戏吧,噢,真是够了。”
步扬尘正在冥冥中对话,脚步声从走廊传来时,步扬尘一度怀疑自己是做梦。因为除了自言自语,和各种幻想中的人物对话,他已经太久没听到别的声音。他发着高烧,嘴唇干裂,腿伤隐隐作痛。
沉重的木门“侄呀”一声打开时,突如其来的光线刺痛了他的眼睛。
一名狱卒丢了一个罐子给他。陶罐很凉,表面密布水珠。步扬尘双手捧着,饥渴地大口吞咽。水从嘴角流下,顺着脖子向下流淌。他一直喝到不能再喝方才止住。
“我来着多久了?”步扬尘问。
狱卒瘦的像个稻草人,省着一张黄鼠狼的脸,胡子割的长短不齐。他穿一件甲衣,外罩半身皮革斗篷。“不准说话。”说着他把陶罐从步扬尘手中夺走。
大门轰地关上,光线眨眼间消失。他眨眨眼,蜷缩在稻草上。稻草闻起来不再有尿水和粪便的味道,他适应了这里。
每当狱卒带水给他喝,步扬尘就告诉自己又过了一天。起初他还拜托来人,请对方说说女儿的消息,以及外面发生了什么,但来人用咒骂和脚踢回答他。
不知几天后,他改口问狱卒要食物,结果还是相同,他依然没东西吃。或许青丘家想把他活活饿死。“不对,”他对自己说。
若青丘有容要置他于死地,他几条命也都没了。她要他活着,不论如何虚弱,如何绝望,都要留他一命。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要从他这条命里得到什么?
囚室外初来铁链相撞的声音。门突然打开,步扬尘面对突如其来的光线眯起眼睛,他看到了食物。
“我还带了酒。”一个声音说。不是那个黄鼠狼脸,这次狱卒比较矮胖,但同样穿了半身皮斗篷,头上戴着乌纱帽。“步扬尘大人,请您和酒喽。”他将一个酒囊塞进步扬尘手中。
这声音出奇地熟悉,但步扬尘的头脑不再灵活,过了好一阵才想起来。“哈尔德?”他虚弱地问,“真的是你?你怎么有胡子?”
哈尔德把自己变成了大胡子狱卒。步扬尘苦笑一声,“你们总是有玩不完的花样。”
“大人,还是喝口酒吧。”哈尔德说。
步扬尘捧起酒囊,大喝了几口,呛得直流眼泪。
“喝吧,大人,多喝几口,机会恐怕不多了。”哈尔德说。
“哈尔德大人,告诉我我女儿们怎么样了?”
“您的小女儿真是能耐,居然跑了,”哈尔德告诉他,“至少我们现在都没找到她,我的小麻雀也找不到,这多少是上天体恤你这有德之人把。您的大女儿依然是帝国的准皇后,留在皇宫里,她一直替您求情,可惜您不在场,否则一定会感动到落泪。”
“皇后不会杀我,”步扬尘说。他开始头晕目眩,这酒太烈,他又太久没进食。“我妻子手里有她的亲弟弟……”
“您能活着跟她弟弟无关,而且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您,她弟弟已经回来了。”
“那你还等什么,赶快给我来个痛苦。”酒劲上涌,步扬尘身心疲惫,头脑昏沉。
“我对您的命一点兴趣也没有。”
步扬尘皱眉:“当日他们追杀我时,你可是站在一边袖手旁观,一声不吭。”
“即便再来一次,我还会那么做。我记得当时自己手无寸铁,没盔没甲没兵,还被青丘家将团团围住。”大内总管歪着头,好奇地打量他。“我小的时候,曾跟过戏班子。他们教会我唯一的事就是每个人都有自己该扮演的角色。督察院必须黑脸无私,御林军必须永无过人,内务总管必须左右逢源。”
步扬尘审视大太监的脸,搜索对方为何而来的真相。他又试着喝了点酒,这回顺口多了。“你不杀我,难不成是救我?”
“我有能力这么做,却不会这么做。因为到时候有人展开调查,而所有的线索都会指向我。”
步扬尘原本也不期望他答应。“你还真是有一说一。”
“步扬尘大人,太监没有荣誉感的,我们在主子眼里,是连狗也不如的。”
“那敢问你来着的目的是?”步扬尘好奇了,“还扮成这样?”
“和平。”哈尔德毫不迟疑地回答,“假如光明城里有哪个人真心诚意地拥戴皇甫雄,那便是我。”他叹口气。“十五年来,我尽心竭力在他周围周旋保护,我也没想到他是这种结局。而你呢?你脑袋里究竟装了多少浆糊,居然跑去跟太后摊牌,说出皇甫彰的真实身份。”
“我就是这样的人,一直都是。”
“啊,”哈尔德说,“可不是么,步扬尘大人,您是个光明磊落的人,我时常忘记这一点,因为我这辈子很少遇见您这样的人。”他环顾囚室四周。“当我见到诚实和荣誉感给您带来何种下场后,我总算明白为什么很少看到好人了。”
步扬尘靠在潮湿的石墙上,想象着自己和面前的太监简直是来自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居然说了这么多。“我还是不明白你来干什么?”
“怎么说呢,青丘有容皇后已被加封太后,她不日会来拜访您。”
“为什么?”
“大人,恐怕她不得不来。她深爱的弟弟正在望海城作战;东境占据天险兵力雄厚,向来与青丘家族布和;更何况你们步扬家的大公子又带着北方诸侯大军越过沼泽地气势汹汹地杀过来了。”
“步扬飞?他还只是个孩子!”步扬尘大惊失色。
“是个手握大军的孩子,步扬尘大人,当年您围攻黑暗之城时,又有多大?”哈尔德说,“还有,您千万别忘了,皇甫云回了黄金城,如您所说,他的继承权名正言顺,这家伙可不是省油的灯,已经让太后寝食难安了。我敢打赌,皇甫云在黄金城只干一件事,那就是招兵买马。所以喽,太后并不惧怕你们步扬家,也不怕上官家或者慕容佳,但最怕的就是和你们三家打个人仰马翻,黄金城的大军突然袭来,天哪,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皇甫云是皇位的唯一继承人,”步扬尘说,“皇位本归他所有,我欢迎他回来。”
哈尔德啐了一口。“我跟您保证,青丘有容太后可不想听到这句。皇甫云得不得到皇位跟您有什么关系呢?但您要不管住您的舌头,就肯定会没了脑袋。步扬琳那么努力地为您求情,若不把握机会,实在可惜。所以,您有活路,只要您服软。”
“这个女人谋杀了多少皇甫雄的骨血,还谋害我的孩子,杀了我那么多部下,你竟然要我向她服软?”步扬尘难以置信。
“这并不难。”哈尔德说,“您只需承认叛国,命令您的儿子放下武器,尊奉皇甫彰为皇,并指证皇甫云是幕后之手,这样就行了。那头母狐狸知道您是言行一致的人,只要您给她时间和力气对付黄金城,并保证不说出皇甫彰的秘密,那么我相信她一定会同意流放处燕北行大人的建议,放您去那里,反正流放处就在你们北境,到时候你爱呆那呆那,这样如何?”
想起步扬影就在流放处,步扬尘真想找机会和这个孩子好好谈谈。但眼下似乎还顾不上此事。“这是你的主意?”他喘着气对哈尔德说,“还是你和白敬亭一起想出来的?”
这话似乎令太监觉得有意思。“我们根本不是一路人。哎,我是会挑一些有用的消息给他,刚好足以让他以为我是他的人……就好像我让太后也如此相信。”
“就好像你让我也如此相信?哈尔德大人,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为谁效力?”
哈尔德轻轻一笑。“哎,大人,这还用说码?我当然为国效力了。我以我失去的命根子发誓,我为国家效命,而现在国家需要和平,我就是和平的使者。”
步扬尘差点没吐出刚喝的酒。
“步扬尘大人,请您告诉我,等太后来时,您会怎么回答?”
“不。我拒绝和肮脏的东西同流合污。”步扬尘说。
“可惜。”太监哈尔德起身。“那么步扬尘大人,您女儿的性命呢?是您的荣誉重要,还是她的命重要呢?”
一股寒意袭上步扬尘心头。“你……你们……”
“大人,您不会以为我忘了您纯真可爱的大女儿吧,太后她老人家可把她看的紧呢。”
“要杀要剐我随你们处置。但别把我女儿牵扯进来,他还只是个孩子。”
哈尔德疲倦地一声长叹,仿佛身负全世界的哀伤。“众生皆有罪,步扬尘大人,在这场王公贵族权力的游戏里面,永远是无辜的人受苦最多。您是个聪明人,在太后来之前,请您好好想个清楚吧。除此之外,我必须提醒您,太后之后的下一个探访您的人可能带着香食美酒,也可能带着步扬琳的项上人头。”
太监哈尔德说完,晃着矮胖的身躯走出门外。
囚室的门再一次轰地关上,几乎震碎步扬尘的心。
是选择自己终此一生追求的荣誉,还是选择女儿的性命。
毫无疑问,这两样他只能选择其一。
步扬尘的脸沉浸在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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