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你来此有何目的?”孪生城城主夏侯雷待慕容恪坐定,开门见山地问。
“夏侯雷大人,我们想请您打开城门。”慕容恪彬彬有礼地回答,“我们实在是着急过河,我儿子和他的封臣在城外焦急等候。”
“去望海城?”老黄鼠狼夏侯雷窃笑一声,“嗯,用不着告诉我,真的,我用膝盖都能想出来,我可不是老糊涂。”
“是去望海城。”慕容恪证实他的话。她觉得没必要否认。“夏侯雷大人,我本以为能在望海城和您汇合。我的父亲早就召集诸侯,而您依然是家父的封臣,是吧?”
“哼,”夏侯雷领主说道,他的声音介乎于冷笑和嘲讽之间。“你也看到了,城墙上那么多兵,还不都是我召集的?我打算等部队全部到齐之后,立刻就出发赶往望海城。”
“这还真是辛苦夏侯领主了。”慕容恪说。心里知道这老家伙的部队这辈子也不可能全部到齐,不过“这辈子”对老家伙来说也确实没几年了。
“当然啦,到时候我会派我儿子去,步扬夫人,我这把老骨头已经过了带兵打仗的日子,想必你也看的出来。”夏侯雷说着环顾四周,仿佛在期待众人的支持,但没人说话。他指着一个五十来岁,高大粗狂的男子。“夏侯鹿,你告诉步扬夫人,我确实是如此打算的。”
“尊贵的夫人,家父确实是如此打算。”夏侯鹿说。他是第二人夏侯夫人所生的儿子。“我以我的名字发誓。”
“然而你的父亲在我们动身之前就吃了败仗,这种账能算我头上么?”夏侯雷向后靠上背垫,皱眉看着慕容恪,仿佛在等她质疑他的说辞,然而慕容恪什么也没说。“我听说‘屠王者’青丘有勇把望海城其他封臣打的落花流水,跟斧头劈豆腐一样。我的儿子干吗还要着急着南下去送死啊?如今去南方的各路人马不正慌乱着逃回来?”
一脸平静的慕容恪恨不能往老黄鼠狼脸上吐口吐沫,然后在他身上浇上酥油点个天灯。但她保持微笑。
慕容恪明白,此时所有的争论都毫无意义且于事无补。她只想在黄昏前打开封锁桥梁的铁闸门,好让步扬家族的大军渡河。
于是她平静地说:“慕容家族体恤您的难处,所以我们更应该同心协力。我们应该尽快赶到望海城。夏侯雷大人,或许有些事我们可以私下谈谈。”
“我们现在不就在谈?”夏侯雷领主咕哝着抱怨。他那遍布老年斑的红秃头倏地一转。“看什么看?”他朝周围的子子孙孙吼道,“还不赶快滚蛋?没听见步扬夫人要跟我私下谈谈?搞不好我今天还有艳福哩,嘿嘿。你们通通下去,去找点事做你们这群每天白吃饱。对,你也一样,”他指了指他十六岁的妻子,“臭女人,出去,出去!”
他的儿子、孙子、私生子、外孙、外孙女们鱼贯离开大厅。
夏侯雷则看向慕容恪,自嘲地说:“他们全在等我死,夏侯虎都当了四十年的继承人了,可我偏要教他失望。嘿,我干嘛着急上西天啊,好让他继承爵位,你说是不是?我偏偏要继续活下去。”
“我衷心希望您活到一百岁。”慕容恪说。
“那样的话那群不肖子孙至少能疯一半,哈哈,一定会的。”夏侯雷好不容易止住笑。“好吧,步扬夫人,你到底想谈什么?”
“我们想渡河。”慕容恪对他说。
“这我知道,可你这说的也太轻巧了,我为什么要放你们过去?”
一时之间,慕容恪简直忍无可忍,她的怒意涌上心头。“夏侯雷大人,假如你还有力气爬上城头,你就会看到我儿子究竟带了多少兵马。”
“不用看,我了如指掌。可是一等青丘领主的兵马一到,那不过都是一堆死尸,”老黄鼠狼不甘示弱。“步扬夫人,我是你年龄的三倍,不用跟我来这一套。你丈夫因为叛国被关在光明城的地牢,都不知现在是否还活着;你老爹卧病在床,而青丘有勇又抓了不少你的哥哥弟弟,你拿什么吓唬我?你城外的宝贝儿子么?我用两个孩子换你一个孩子的命,要不三个,我都有富余!”
“你可是宣誓效忠于我父亲的。”慕容恪提醒他。
夏侯雷的头左右摇摆,表示慕容恪的话根本说不通。“没错,我发过誓效忠望海城,我不否认。可作为七国的小领主,我也宣誓效忠皇室啊。依我看呢,既然这会儿皇甫彰是国王了,你和你那宝贝儿子,以及外面那群蠢蛋不就都是叛徒么?对不对?这事连我三岁的重孙都知道,我应该帮青丘家族把你们通通杀光。”
“那你为什么不帮青丘灵力?还等什么?”慕容恪质问他。
夏侯雷不屑地冷哼一声。“青丘灵力,那可是个大人物哩,既是领主又兼任光明城宰相,呵,多了不起,心高气傲的很那。但我敢跟你打赌,他吃多了饭,跟我一样会去茅坑拉屎,不过你别想听他承认,想也别想。他在那拽个什么劲啊?也不就俩儿子,其中一个还是个残废,只能算个半人,我可以拿儿子跟他一个换一个,等他的都死光了,我还剩十九个半咧!”他咯咯笑道,“如果青丘灵力那老狐狸需要我帮忙,他好歹可以放声响屁吧。”
原来是这样,慕容恪心里明白了。青丘灵力既然没有找上门来,这老黄鼠狼自然无法跟他谈条件。
在没有任何回报的情况下,这夏侯雷是万万不会“义务”帮忙的。
既然是这种情况,看来渡河之事就有转机。
“夏侯雷大人,我现在就是请求您帮忙,”慕容恪谦卑地说,“我代表我独亲、我弟弟、我丈夫以及我儿子向您请求。”
夏侯雷领主伸出一只干枯的手在慕容恪面前摇摇。“夫人,省省您的这些甜言蜜语吧,甜言蜜语我听我老婆讲就足够了。您刚才看见她没?才十六岁,就像一朵小花,她的花蜜可是只给我一个人喝哟。我敢保证,明年这时候,她就会再给我舔一个儿子。说不定我就让他当我的继承人,你说这样会不会把他们活活气死,走我前面啊?”
“我相信她一定会给您添许多儿子的。”
夏侯雷这次没有摇手,把红秃脑袋左右摇摆。“这次你老爹没有来参加婚礼,在我看来,这就是无法原谅的侮辱。别忘了,我上次结婚他也没来,还称呼我‘迟到的夏侯雷领主’,这你总知道吧,难道他以为我死了?我可没死,而且我跟你保证,我绝对活的比他长,就像我活的比你爷爷还长一样。”
“我很遗憾家父没能来,您知道,他身体确实不好。”慕容恪忍住怒火说。
“你们家的人老看我不顺眼,你别否认,也别想骗我,这些我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夏侯雷回忆旧事。“好些年前,我就去找令尊,提议让他儿子和我女儿联姻,难道我不是一片好心?我有个乖女儿是合适人选,只比你弟弟大两岁,就算你老弟不喜欢她,我也还有其他女儿给他挑,要年轻的有年轻的,要老的有老的,要闺女要寡妇要什么样的都有,可结果呢?您的家人讲了一大堆甜言蜜语,通通都是借口。天杀的,我只是想嫁掉一个女儿啊,我错了么?”
“您没有任何过错,夏侯雷大人。”慕容恪跟紧接话,省的他絮絮叨叨个没完,只是谈了半天也不知道这老黄鼠狼究竟要开个什么价码。
“噢,对了,夫人,您刚才说您想过河?”夏侯雷领主戏谑地问。
“是的,您的记性真好,连我都差点忘了来干嘛了。”
“哎,你们过不了!”夏侯雷领主干脆利落地宣布,“除非我答应,可我为什么要答应呢?慕容家族和步扬家族对我向来不太友善。”老黄鼠狼说完,他往后靠向椅背,双手抱胸,露出得意的笑容,等慕容恪答复。
“夏侯雷大人,您清楚,我可以代表慕容家族和步扬家族,”慕容恪看向红秃脑袋。“那么,您希望我们两大家族如何表示友善呢?”
夏侯雷笑的更得意了,他说了这么久,等的就是这一句。
剩下的便简单了。
这一男一女一老一少在宽阔的河东城堡大厅,展开了激烈的讨价还价。
河东城堡的大门打开时,一轮火红的夕阳垂在西方的山林里,吊桥“嘎吱嘎吱”地降下来,闸门缓缓地升起,慕容恪夫人骑马回到儿子步扬飞和北境诸侯身边。
跟在慕容恪身后的是夏侯虎、夏侯鹿等六个夏侯雷的儿子,以及一大队长矛兵。他们身穿蓝色环甲,肩批银色披风,排成纵队,缓慢走来。
步扬飞快马加鞭地迎上前,北风飞也似的跟在他身边。
“一切都办妥了。”慕容恪告诉他,“夏侯雷领主会让你过河,而且他的军队除了留下五百守卫孪生城城,其余的也归你统领。”
慕容恪说出让步扬飞目瞪口呆的好消息时,脸上却无半点欣喜之色。
“母亲大人,夏侯雷能如此慷慨?”步扬飞觉得不可思议。
“你听我说完,”慕容恪望着夕阳照耀下满脸红霞的儿子,“我建议你留下不少于五百的剑士和弓箭手帮助夏侯雷协防守城,我想他肯定不会拒绝。记住,千万要找你信得过的人负责指挥,夏侯雷大人可能需要随时提醒,方能履行承诺。毕竟,我们还要从此处返程。”
“母亲大人,就按您说的办。”步扬飞边说边盯住那一大队长矛兵,“或许……让赤阳松来坐镇,您意下如何?”
“很好。”慕容恪同意。
“他,那个夏侯雷,他要我们怎么样?”步扬飞看着满脸严肃的母亲,不安地问。
“你要拨出几个手下,护送夏侯雷领主的两个孙子北上北冥城。”慕容恪告诉儿子,“我已经同意收他们为养子,他们年纪还小,跟你弟弟差不多大小,我想步扬明也应该会很高兴有同龄人为伴。”
“就这样而已?两个养子?这实在不算……”
“夏侯雷大人的儿子夏侯鹿跟我们一起走,”她继续说,“他将担任你的私人侍从,过段时间以后,夏侯雷大人希望能看到他被册封为贵族。”
“带个侍从?”步扬飞无所谓地耸耸肩,“很好,没问题,只要他愿意跟着。”
“还有,”慕容恪似乎停不下来,脸色也随着自己刚刚所答应的条件越来越难看。“假如你妹妹步扬楠平安归来,我同意让她嫁给夏侯雷大人的幼子夏侯羚,当然,这个要等两人成年以后。”
步扬飞不知所措起来。“母亲大人,依我对妹妹步扬楠的了解,她是不会同意的。”
慕容恪没有接儿子的话回答,步扬飞意识到母亲居然还没有说完夏侯雷家的条件,他不禁睁大了眼睛。
“等战争结束,你也将迎娶他一个女儿,”慕容恪没有看儿子步扬飞,她怕他看了会说不下去,“夏侯雷大会慷慨地同意你自行挑选,他有好些个合适人选。”
步扬飞这下明白了,夏侯雷家的这座桥,可真不是白过的。“夏侯雷领主可真是个精打细算的人。”他说。
“我没有征求你的意见,现在你说也来得及。”慕容恪抬头看着儿子步扬飞的眼睛问,“你同意么?”
“我可以拒绝么?”
“可以,那就不能渡河。”慕容恪回答简单而现实。
“我同意。”步扬飞郑重地说。
在慕容恪眼中,步扬飞从未像此时这般有成年人的样子。
小男孩或许也能像成人一般舞刀弄剑,但只有真正的成年领主才能明白政治婚约的涵义,并坦然接受。
当天晚上,一弯新月之影在湍急的河水面晃荡,北冥城的大军开始渡河行动。
他们两列纵队并驾齐驱,犹如一条巨大的钢铁之蛇,蜿蜒进入东河城堡,迂回绕过广场,通过内城,走上拱桥,经过又一次相同地形后,从西岸的城堡离开。
慕容恪骑行在钢蛇前端,和儿子步扬飞并驾齐驱。
这支大军在进入东河城堡前悄悄兵分两路。
步扬飞留下了几乎全部的步兵和弓箭手以及少量的骑兵。这些是北境的主力部队,由诡异阴森绣着黑色骷髅徽像的太史安领主指挥。
用慕容恪的话说,诡异阴森的太史安是对付青丘灵力的最佳人选。
慕容恪和步扬飞身后,是大军中将近九成的骑兵,包括骑士、长矛骑兵、自由骑手和弓骑兵。他们花了好几个钟头方才完成渡河。
时候,慕容恪始终忘不掉无数马蹄踏过吊桥发出的声音,以及护桥塔上夏侯雷领主炯炯的目光。他坐在担架上,从杀人洞的细长铁条间向下俯视,目送他们离去。
这支由步扬飞所率领的骑兵队伍,将奔赴望海城的战场。
骑兵大军星夜驰骋。
大军很快进入南境,在辽阔的起伏的南方丘陵地界穿行。
谷底溪水奔流,蜿蜒穿过石板河床,月光在水面粼粼波动,慕容恪有种归乡游子的感觉。
树下,战马嘶鸣,伸蹄踏在覆满落叶的松软地面。人们压低声音,紧张地开着玩笑。
慕容恪可以时不时听到长枪的碰撞和锁子甲摩擦发出的微弱声响,但即便这些声音,也带着南方的模糊朦胧。
“夫人,要多了多久了。”宇文广说。他的任务是在这场战斗中保护慕容恪的安全,步扬飞已任命他为北冥城的侍卫首领,回去便可上任。
而在南境,宇文诚的任务是侍卫慕容恪。
他带领三十个卫士,不仅受命在战争中保护慕容恪,而且倘若战事不利,他们的任务是将慕容恪安全送回北冥城。
步扬飞原本要派出五十人,慕容恪则坚持步扬飞更需要这些人,因此只要十个。两人马上讨价还价半天,最后达成妥协,改派三十个卫士,双方对此都很不满意。
“生死由命。”慕容恪告诉他。当战争到来的时候,她知道那将意味着死亡,或许是她死、或许是宇文广、甚至或许是步扬飞、谁都有可能。
在战争中无人安全,任何人的性命都有危险。所以一切都看似有用又实则形同虚设。
所以一切都是徒增烦恼。
慕容恪静听林间树叶沙沙响、溪涧泉水叮咚,感受南方的暖风拂过发丝。
步扬飞也不见得轻松,虽然他一点也没表现出来。慕容恪看着他在队伍里行走,拍拍这人的肩膀,和那人大声说笑,又协助另一人检查行军的马匹。他的盔甲随着移动轻声作响,全身上下只有头部暴露在外。
微风吹动他的黑发,慕容恪不禁惊讶儿子何时长得这么高大。他才十六岁,已经快跟步扬尘一般高了。
请让他长的更高,慕容恪默默祈祷。让他活过十六岁、三十岁、五十岁,让他变的和他父亲一样高大,让他有机会怀抱儿孙,菩萨,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求您了。
雪狼北风紧紧跟随步扬飞,一同奔向前方不可预知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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