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堂闲话》沂蒙山:我心灵的家园

    
    几乎所有的作家、特别是擅写农村题材的作家,都有着自己的一片乡土。那里的山水是他的血脉,草木是他的毛发,他简直就是那片乡土的直接的一部分,与其血肉相连。于是,面对精彩、热闹、喧哗、冷漠的城市生活,你水土不服了。你不会打BP机,你不会开热水器,你不会讨价还价,你甚至不会过马路;你还不适应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关起门来朝天过的生活;当然,你更厌恶种种的虚伪狡诈、明争暗斗。你觉得城市是别人的城市……这时候你格外怀念自己的故土了,那怕它是贫穷的、落后的。
    因此,他要不厌其烦地反复描绘一座山、一条河、一个童年的朋友,乃至一草一木。那实在是可以放心依偎的臂膀,是精神汪洋中幸福的港湾啊。
    因为是从心里流出来的东西,我们就发现,几乎所有农村题材的东西,都是朴素自然的,货真价实的,一切花里胡梢的花架子都不灵。城市生活的东西似乎可以玩儿一下,农村题材不能玩儿。
    我的家乡沂蒙山是个革命老区,又紧挨着儒家文化的发祥地曲阜。因此,这里既有着我们民族的美德,又有着革命的传统,两项加起来就形成了一种以无私奉献为基本特征的沂蒙精神。当然这个地区的一部分相对闭塞,还比较贫穷。于是这儿的民风习俗语言,处处都呈现着奇特的拚接镶嵌状态,还稍稍地芜杂和怪异,有时最时新的概念语汇表达着最老旧的思想,有时陈旧不堪的观念又孕含了最激进的内容。
    但它贫穷而不落后,忠诚而不愚昧。沂蒙山是开化的,在所有的历史时期它几乎都能领风气之先。战争年代,最有文化的是农村里面的青年妇女。如今你到沂蒙山去,偶尔还会发现一些老太太戴着眼镜坐在门口看报纸,她十有八九就是当年的识字班了。
    沂蒙山又是智慧的土地。书圣王羲之、药圣孙思邈、算圣刘洪、智星诸葛亮都出在这里……
    它还特别富有温情。一个犯了错误的人,很容易就能得到他们的谅解和关照。我曾亲自听到我们村的支书这样说一个下放的“右派”:“当右派不丢人,又不是贪污腐化搞妇女;当右派说明你有文化,咱没文化的想当右派还当不上哩。”我也曾亲自看到一个正被缉拿的“走资派”回来之后,村里的人如何地像看病人似的提溜着东西去看他……
    当然会有许多惋惜,比方这里的人特别能搞意识形态,喜欢主持个会什么的。庄上开会了,没他的事儿,他往往在旁边儿转转悠悠就是一嗓子:“别说话了,都别说话了,好好听嗯。”你要不听,他就很生气。他自己穷得叮当响,却常常为别人和公家的事情操心和生气。这方土地的人,从生活习惯到思维方式与外地人都不一样,一样的政策到了这里,他们总是以一种善良的愿望、不高的文化程度、独特的思维方式做出别样的解释。
    如此写来,你觉得怪温馨、怪温情,却没有审丑,会不深刻。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面对沂蒙山,我无法审丑。它是我心中的净土,心灵的家园。每当我遇到不快或觉得有什么缺憾的时候,我总是想起它并拿它作参照。我们再不能吃它喝它,完了一抹嘴再刻骨地骂它了,不深刻就不深刻去。
    农民不是儿子,也不是老子,他是兄弟。你与他平等。先前作家的本事在于你比他们早发现点什么,早说一点什么;如今,作家的本事则在于将他们的感受变成自己的感受,将他们的话语变成自己的语言。
    一个专写农村题材的作家,只有自觉地平等地将自己混淆于普通山民,创作的生命之树才可以是长青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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