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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坐在床前,冷风阵阵,却恍若未觉。
明慧进来道:“小姐,星辰回来了。”
回过头,就见星辰形容落魄,跟在明慧身后缓步而入。
我尚未问话,她却先开了口。泪意瑟瑟道:“我找到公子了。”
我张了张口,却说不出半个字。她又接着道:“我将公子葬在千圣山下,夫人往后若是有时间,就去瞧瞧公子吧。”
手微微颤抖,拉过薄被盖住。我转眼瞧她,心里竟是出乎意料的平静,“那你呢?你打算如何?”
她凄然一笑:“公子已去,我留下来已没有意义。”明眸流转,忽而笑中带了点解脱,“活到现在,我的生命全都给了公子。如今了无牵挂,自然当去瞧瞧这大千世界。”
她有了想法,应当就不会做傻事。松了一口气,让明慧去了银票交给她,嘱咐道:“以后若有困难,便来寻我。”星辰神色复杂,最终还是谢过我之后离开。
不过图个方便,跟着大军一起回到洛阳。
尚书府中已在操办阿意的丧事,见我平安回来,婆婆宽慰之余也劝我不要太过伤心。这次奔波后身子越发不好,日日倦态,竟有大半时间都在床榻上昏睡而过。待到阿意丧事一办完,我就带着明慧住到了城外的静月庵中。
婆婆怕我是想不开,我开解她,进来身子疲乏,到这里,也不过是想静养一番罢了。她这才放心。
成钰来找过我几次,都被明慧打回。冷香还在牢里,也不知他怎么有心情来。可是从此以后,每日他都会到庵前站一会儿,默默无语。
每日里吃斋念佛,心中淡然不少。只听说成钰与成风都受了封,一个袭亲王爵,另一个封了肃亲王。
这才知道,自从我失明那段时间与暮云和青泽的战争之后,王爷借说年老体弱,带着赵叔夫妇云游四海去了。
而今上亦是年老,最近关于立太子之事闹得纷纷扬扬。今上的子息,如今只剩下成风。但成风以往行事鲁莽,这次虽立了战功,到底还是不能让所有人都认同。大烨关于皇位继承,向来不似其他国家那般只有皇帝的儿子可以即位。只要在皇亲直系三代之内,都有资格,只是一般情况下,优先考虑皇子。所以除了成风,剩下的还有成钰、成钺和其他几位世子。成钰功劳在身,又是当之无愧的热门人选。
只不知,最后是鹿死谁手。
摇了摇头,将杂念排出脑外。明慧端着清粥进来,道:“肃亲王来了,小姐要见他么?”
顿了顿,“请他进来吧。”
门外一闪,成风跨步而入。他依旧是一身紫衣,眉目间没有半点变化。
“过得可好?”他笑着问。
我点点头,请他坐下:“还可以。你呢?”眼眸一转,道:“还没恭喜你呢,晋了亲王,将来君临天下,也别忘照拂我。”
他脸上闪过一抹苦笑,忽而定定将我望着,道:“如果我愿抛下一切,你可愿与我浪迹天涯?”
“啊?”我怔住,笑道:“你胡说什么呢?”
他一脸认真:“我没有胡说。”执了我的手,“清儿,我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有这么认真过。以前你中意李萧意,愿嫁于他为妻,我就算不情愿也只能放手。可是现在李萧意死了,只要你点头,我愿代他照顾你一生一世!”
我僵住脸,努力想抽出自己的手,冷笑道:“肃亲王,我相公尸骨未寒,你就说出这样的话,岂不是置我于不义之地!”
他见我真的动怒,不得不松了手,讪讪道:“你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也觉得自己话说得重了些,不禁放松表情,诚恳道:“成风,我当你是朋友,我们今生今世可为知己,但决不会有之外的东西。”想起双双,黯然道:“你与其望着我,不如好好回头瞧瞧自己身后。”停住,想了想,道:“双双是个好女孩。”
说完忽觉倦态,唤明慧送客。
也不知为何我与成风之间竟会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心思呢?
仔细回想,只除了他出征之前给我香囊的那件事。
让明慧把香囊翻出来,打开来,掏出已被揉烂的灯笼纸。放轻动作展开,十四个字扑面而来。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原来,他还记得。
他说若是他回不来,我再看这张纸。可他不知道,我就算看了,亦是什么都无法回应。
眼角似乎有什么闪过,定神望去,却不见踪影。近来总觉得有人在身后看着我,可不管我如何探测,皆是连个影子都没有。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再见成风已是一年后。
他携了双双一处来看我。双双面色红润,眉目之间是掩不住的喜悦。得了空我们两人缩在一处说悄悄话,她羞涩道成风已将她收为侧王妃,恩爱有加。
虽不是唯一,但以她的身份来说,已是知足。
她担忧地看着我:“二公子去了也将近一年,你打算在这住到什么时候?许老爷想必是希望你承欢膝下,你且好好想想。”
我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想起爹爹已日渐苍老,心中也不由一痛。
人生之最憾事,便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我不愿再遗憾一次。
于是颔首笑道:“你放心,我知道。”
她神色忽然变得纠结起来,伸手扭住我的手,眸中星星点点的光芒。
“清儿,我知道我能有今天的造化都是因为你。”
我僵住笑脸,“你怎么了,别是生病了,尽乱说话。”
她摇摇头,感激道:“我懂的。”微微一顿,接着道:“我与二公子亦算是知己,他若活着,想必也不愿见你如此与世隔绝。”
“他从来就希望你过得好,你过得这样清苦,他哪怕走了也为你担心。”
我摆摆手,打断她的话。笑道:“咱们说了这么久,想来成风也等得急了,快去找他说说话,不然他又要发小孩子脾气。”
出了房门,成风负手立在一株桃花树下。听见声响,回身一笑。那笑容竟与记忆中的影子有数分相像,不自觉走了神。
送走他们,就让明慧收拾东西回洛阳城。
忠伯老泪纵横,又哭又笑将我迎进家门。
听得爹爹在账房看账,便下厨做了点心提取。
爹爹抬眼见是我,嘴角笑起来,只淡淡说一句:“回来啦。”
泪水就盈满眼眶。
回到家里的日子比起静月庵中还要快活几分。日日瞧书做饭,闲时坐坐女红。眼见着明慧年纪也不小了,禀了爹爹,就为她与明夜办了婚礼。
她待我好,我自然不会亏待她。一切用度皆照的是小姐的样子,虽说明夜也是许家人,但嫁妆之类一点也不曾少。
在大堂里拜了堂。明慧被喜娘搀进喜房,我则留在前厅招呼客人。觥筹交错,就听得门房来报,李家二夫人来了。
把婆婆迎进房中,收下她送给明慧的礼,让人递了茶上来闲聊。
她面色很好,一点也不像阿意刚刚去的那段日子。想来时间的力量是强大的,哪怕她只有那么一个儿子,也一样可以忘记。
她踌躇半晌,抚着我的手道:“清儿,娘并不是不明理的人。你年纪轻轻,让你为意儿守一辈子的寡是绝对说不过去。不若就趁着年轻,再嫁吧。”
我愣怔,随即轻笑道:“劳娘关心,清儿自己会看着办的。”
她听见我这样说,似乎松了一口气,显得放松许多。
夜深,将客人全部送走,回到房中支着下颌呆坐。听见声响,回首却见爹爹提着酒壶进来。
他笑道:“突然想起这么久了,咱爷俩还从没一处喝过酒。今儿是明慧的大日子,咱就一起沾沾喜庆吧。”
我欢喜地应下。与爹爹推杯换盏,不知不觉喝了许多。直到爹爹醉趴在桌上,方才歇住。
我酒量并不好,此刻还能醒着,也不过是仗着年轻罢了。怕爹爹醒后头痛,起身想去厨房煮一锅醒酒汤。可到了外间,风一吹,一时竟忘记了自己出来是为什么。
信步走着,等天色蒙亮,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走出了府门,来到琉璃湖畔。倏然想起,当日我就是在这里告诉阿意,等我从暮云回来,我们就一生一世不分开。
不禁微笑,干脆席地而坐。
湖水清澈,泛着蒙蒙雾气。酒意发出来,全身燥热得难受。尚未细想,便把鞋子脱了,把脚浸入湖水中。一瞬间打了个寒颤,但习惯之后觉得无比舒服。
脑海中又浮现出爹爹酒醉的样子,他竟为我流了泪。他道我一生波折,他想将这世上最好的都给我。可到最后,我竟变成了这个样子。
低头望着水中的倒影,肤白如纸,眉眼暗淡。
忽然想去千圣。
这一次之后,我就会将阿意忘记,试着重新去接纳别人。
身后青石路上传来车轮骨碌碌转动的声音,下意识回头去看,竟是双双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她眼睛红肿,不知哭了多久。
“怎么了?”
她扑上来抱住我,“今上驾崩了。”
天色阴沉,风雨欲来。
今上驾崩,却没有留下继承皇位的太子。朝中大臣分为两派,一派已皇后、大公主为首,拥立肃亲王成风。另一派一太后为首,以朝中原怡亲王部下为主力,拥立怡亲王成钰。
无论最后的结果是谁,都与我无关。
听说我要到千圣,爹爹自然担心。毕竟两国停战不久,唯恐会有危险。但他更不愿意看我继续过这样的生活。
明夜自从成亲后,我与爹爹就将春风楼交给他掌管,明慧现在也是有头脸的夫人,自然不能再服侍我。所以我身边一时之间,也只剩下明辰了。
幸而他向来是个驾车高手,有他陪伴上路,也惬意许多。
千圣雪山下,一座孤坟茕茕孑立。当初本想将他的尸首迁回洛阳,可星辰劝阻说比起洛阳,阿意必定更喜欢这里。这里干净纯洁,也就是在这里,他等到我的回来。
在墓前坐了许久,却是相对无语。
最后,我问他:“我再嫁你会生气么?”
一阵风过,吹来一朵梅花,落在衣襟上。香气幽然,捻起来插在发间,不禁微笑。
“清儿”
梦一般传来轻唤,移目望去,竟是成风与双双璧人一对立在我面前。
双双笑得纯真无邪,幸福中没有一丝一毫勉强。
皇位之争向来残酷,况且成风从来不曾想过那个位置。于是向皇后表明,只愿逍遥山水,不问世事。
他带着双双归隐凤凰,而成悦,竟也跟着一处来了。
他这般洒脱,竟不将那个至尊无上的位置放在眼中。我微笑,或许这才是我认识的成风。
赶在春节前回到洛阳,新帝登基,四处喜气洋洋。
除夕夜,新帝登上城楼,与民同乐。
我隐在人群中瞧见成钰一身黄袍,威严端庄,接受着子民的敬仰。
一转首,却见他身旁红袖添香,女子明眸皓齿,已然仙人之姿。
虽早已认清,但心底到底是起了一声叹息。回过身,却是顺儿恭敬站于身后,禁卫军不知何时已将我围在其中。
“清儿姐,皇上有请。”顺儿垂首,客气却不容拒绝。
仰起脸,光鲜刺眼看不清楚成钰的表情,只知他将我望着,目光灼灼。
不过转眼,已是十年。
当初进宫后,成钰将我封为才人。
我虽孀居,但才人到底位份不高,倒也并不曾激起群臣进谏。只当新帝图个新鲜,过些日子便会厌倦。
可晃眼间十年已过,后宫之中,仍是我一人。从才人,到淑媛,再到贵嫔。一步一步,虽缓慢,却也就这么走了下来。
南乐公主早在疏帝元年,便被天子之妹之仪,嫁给了异姓王欧阳江初。十年来亦是琴瑟和鸣,相敬如宾。
正为除夕登楼之事手忙脚乱,询儿却仍跑来添乱。
“母后、母后”他已是八岁大的孩子,素来行事比我还要沉稳几分,却不知现在为何急成这个样子。
“怎么了?”笑着将他迎到怀中。
这么冷的天,他脸上却有一层汗,小脸嫣红。还没来得及说话,嫣儿脚步蹒跚地举着胖乎乎地小手冲过来,身后的乳娘吓得脸色发白,声声唤着“小祖宗,你慢些”,生怕她跌倒。
起身快走几步,将嫣儿抱起来。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以后可不准这么调皮,瞧你把乳娘吓得。”
嫣儿虽小,但在她父皇调教下早已学会撒娇。此刻双目含泪,盈盈将我望着,只看得心里发软,不得不举旗投降。
“母后”,询儿扯着我的裙角。
低下头看着他。
他双眼亮晶晶,一双桃花目已有勾魂夺魄之姿。
“圣旨到!”
这下不用他说我也知道是什么时了。
无奈一笑,将嫣儿放下,命人焚香净手,跪接圣旨。
“存有懿范,没有宠章,岂独被於朝班,故乃亚於施政。可以垂裕,斯为通典。故容嫔许氏,少而婉顺,长而贤明,行合礼经,言应图史。承戚里之华胄,升后庭之峻秩,贵而不恃,谦而益光。以道饬躬,以和逮下。四德粲其兼备,六宫咨而是则。法度在已,靡资珩佩,躬俭化人,率先絺绤。夙有奇表,将国正位,前后固让,辞而不受,奄至沦殁,载深感悼。遂使玉衣之庆,不及於生前;象服之荣,徒增於身后,可赠昭容皇后。宜令所司,择日册命。
平静谢恩,接过圣旨。
询儿兴奋想来就是为了这个。
晚间成钰过来,带了讨好地神色瞧我。我只觉好笑,故意不肯理他。
他耍起赖,板着脸将我抱在怀里。
窗外月色正好,白雪皑皑,美不胜收。殿里的梅花开了,幽香阵阵,沁人心脾。
他低眉打量我的手,一双桃花眼光华流转,面上丝毫没有岁月的痕迹。过了那么久,他除了多了稳重与威仪之外,一切还如当初的少年。
我开始担忧自己是不是老了。
急忙让宫婢取来铜镜,对着镜子瞧了许久,眉头紧蹙。对成钰招手道:“你过来看看,我脸上是不是有皱纹了?”视力仍然没有起色,再加上铜镜本就模糊,根本看不清什么。
成钰暗笑,却不看,只把我拉到床边直直压下,温热的吻铺天盖地而来。
“你一点都没老。”他埋在我锁骨间吃吃一笑,“还是二八年少。”
我气得伸手捶他,却反被他制住。
红烛帐暖,温度不断升起来。
室外飞雪绵绵,室内春光无限,一室旖旎。
每年除夕,陪着他的人都是我。大臣们原本认定了我是妖姬,可多年下来,我却也未曾祸害过大烨。倒是民间美传疏帝深情,后宫佳丽,若水三千,独取一瓢饮。
携手立于城上,城下乌压压的人群,山呼万岁。后来不知是谁起的头,开始不断重复“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笑得端庄特体,本来就看不清楚,一开始还兴奋,时间一久,就觉意兴阑珊。
百无聊赖间环顾四周,目光忽地定住。
万千人里,有男子仰首看我,浑身散发的气息温润如玉。他身边有温婉妇人低眉垂目。明明隔得那么远,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
蓦地就湿了眼眶。
“怎么了?”成钰发觉我的不对劲,微微皱了眉,担忧地问道。
我仰首,灿烂一笑,“没事,就是沙子进了眼睛。”
再回头,已然不见踪影。
肩上一暖,却是一件狐裘。成钰淡淡道:“你身子不好,更应当小心些。”
心中温暖,拢了拢衣襟,继续微笑着与他并肩而立。
除夕的烟火在远空绽开,星星点点,幻化出一世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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