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个傍晚韩丁才注意到街上不知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冷了,简直像是冬天。
他一个人回了家。
寒冷把韩丁的心情弄得瑟缩起来,他的身体也瑟缩着,走进冷清的家门时连他的手足几乎都僵滞不前。他的大脑被刚才街头的一幕占据着,只残留下很小的空间,那残留的空间里,也充塞着愤怒和失望。他让愤怒和失望煎迫着,坐立不安。
如果说,在没进家门之前他还有些张皇失措的话,那么,在走进家门之后他的头脑已经能够开始思索。他把他认识罗晶晶以后,特别是把她接进家门以后,他为她做的每一件事,他对她的每一份关爱,都一股脑地想起来了,事情多得数不清似的。他这样想是要告诉自己,也希望全世界的人都能证明和公断,他对罗晶晶是够意思的,他对她没有一点愧疚。他看着那瓶六百多块钱的夏奈尔,越看越觉得自己是一桩不公平交易的受害者,是一个自作多情的马戏团的丑角!他卖力气地逗别人笑,别人开心地笑完之后要做的事,只不过是鼓鼓掌,然后扬长而去。
在愤怒的烧灼下,他开始设计谴责和羞辱罗晶晶的方案。他想了一个又一个不同的方案,一个比一个厉害,一个比一个解气,甚至连所要使用的语言,连罗晶晶回来后他第一句说什么,都想了好几个版本。
但罗晶晶似乎预感到了他的严阵以待,所以一直没有回来。
到了晚上快十点钟了,无论韩丁怎样聚精会神,却始终听不到门外的一丝动静。他渐渐沉不住气了。在这之前,他实际上已经平静下来,脑子里更多想到的,是罗晶晶的美丽、单纯和她每天早晚对他的服侍。还有,他们的生活,他们半年的朝夕相处,不和谐吗?不快乐吗?他的这份快乐,他得到的这份幸福,是谁给的?是罗晶晶。
罗晶晶不回来,韩丁真的有点着急了。他这时已不去想罗晶晶跟那个男的究竟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了,而是突然担心罗晶晶太缺乏社会经验了,会不会是被坏人诱拐了?这时他才开始仔细回想那个男人的模样,那是个大约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穿得很一般,一般得几乎有点寒酸;相貌虽然算得上英俊,但有点脏,从衣着和相貌上都看得出他是一个外地人。这让韩丁感觉罗晶晶很危险,不知那外地人用什么花言巧语或感人的遭遇将她骗上了出租车……这样一想,韩丁几乎从沙发上跳起来扑向电话机,他想打110报警,又想110肯定得问他罗晶晶在哪儿或者那辆出租车的号码,于是,他转念拨了114,查到了崇文门地区公安派出所的电话。但查完以后他又犹豫,他不知道自己的反应是不是过于强烈了,也许罗晶晶是和以前的什么熟人办什么事去了,也许是她的一个同学或者老师到北京来病倒在什么地方了,也许……都说不定的。
韩丁又打了一次罗晶晶的手机,手机依然关着。他只能让自己耐下心来慢慢地等。他一耐下心来不到十分钟,罗晶晶就回来了,她用钥匙开门的声音让韩丁一颗悬起来的心砰的一声落了地。他克制住自己的兴奋,故意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还匆忙找了一本书拿在手上装相。罗晶晶进来了,样子很不自然,韩丁能感觉到的。罗晶晶说:“哟,你都回来啦。”这是很矫饰的话,韩丁想:“我平时几点回来你还不知道吗?”所以,他面无表情地问:“现在几点了?”罗晶晶低头装着看表,表情更不自然。韩丁又问:“你上哪儿去了?”这句话同样没有表情。罗晶晶说:“今天有个公司要用模特,让我们几个人去走走场。”韩丁一听就是假的,不动声色地问:“哪个公司呀?”罗晶晶明显地支吾了一下,继续撒谎道:“一个服装公司。”韩丁不动声色,但刨根问底:“哪个服装公司?”罗晶晶一脸倦态,身心俱疲地走进卧室,她说:“你是不是以为我骗你?”韩丁跟进卧室,他也懒得再绕圈子,索性挑明说:“你就是在骗我,我今天下班的时候都看见你了。”罗晶晶站住了,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惊慌,口气也明显含混了一些:“你在哪儿看见我了?”韩丁心里冷笑,他知道罗晶晶这种女孩还没练好撒谎的本领,就是撒了谎让人一逼也会马上露馅儿。韩丁见她慌张,越发沉得住气,不紧不慢地说:“就在崇文门路口,你和一个男的。”
罗晶晶僵直地站在那儿,张口结舌。韩丁掩饰着内心的得胜感,他的视线毫不留情地逼住罗晶晶试图躲闪的目光。
他问:“那男的是谁?”
罗晶晶像一个被严厉的老师抓住错处的小学生,脸色惨白,愣了半天,才怯怯生生地答道:“是……是王小红的男朋友,王小红叫他带我去那家服装公司的,她怕我不认识。”
这回轮到韩丁愣住了,他一时分辨不出罗晶晶这个说法的真伪。王小红也是个野模特,是罗晶晶在北京很少的几个伙伴之一,罗晶晶经常和韩丁提起她,也带她到他们家里来过,但韩丁没见过。
韩丁当然希望他在黄昏的街口所看到的情形就是这样一个原委,但他还是不甘罢休地追问了一句:“到底什么服装公司,你去走台,连什么公司都不清楚吗?”
罗晶晶似乎已经镇定下来,声音也变得理直气壮多了:“我只知道他们是一家服装公司,我匆匆忙忙去走了两圈台,我打听那么多干什么?”
“那你怎么才回来?”
“我跟王小红一起吃饭来着。”
“你们在哪儿吃的?”
“在宣武门那边有个小饭馆,我请王小红吃的。”
“你干吗把手机关了?”
“我手机没电了。”
似乎所有疑问都有了合理的解释,韩丁很想让罗晶晶把手机拿出来看看是不是真的没电了,但这样做有点过分。他只好松了口气,说:“你把我急坏了,我还以为你跟了一个男的跑了呢。”
罗晶晶似乎也松了口气,她低了头,同时低声地说了句:“啊,没有。”
然后,韩丁主动说开了别的,把他买的夏奈尔拿出来给罗晶晶看。再然后,罗晶晶就到厨房里给韩丁下面条,韩丁就在客厅里看电视……在即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的家,又像往日一样,看上去祥和安宁。
其实,韩丁并未真的释怀,虽然他没有从罗晶晶的回答中找到破绽,但从她的表精神态上,还是可以看出些反常来。比如,当他说他很着急,怕她被一个男人拐跑了的时候,罗晶晶显得心事重重、支支吾吾,要真没事她为什么会这样?他送她香水时她的反应也很平淡,只是心神不定地说了句谢谢,几乎没有表现出一点应有的兴奋来。这不是罗晶晶!罗晶晶是外向的人,她只是在心里有事的时候才会讷于言语。罗晶晶也是心里装不住事的人,如果不是那种很特殊,特殊到难以启齿的事情,她是不会这样装在心里怕人看见的。
韩丁也是一个心里装不住事的人。第二天他一到班上,就向刚刚从上海赶回来的老林倾诉苦闷。老林听到一半就笑着打断他:“你怎么跟我老婆似的,你要把罗晶晶这么管着,以后可有折磨给你受的。两个人在一块儿过日子,千万别把对方看得这么紧,我跟我老婆就是这么离婚的。你一点自由空间都不给对方,谁能长期跟你过得下去呀?别看罗晶晶还是个小女孩,别看现在是你养着她,可她也得有自己的社交,也得有自己的朋友,谁没有几个来来往往吃吃喝喝的好朋友?”
老林的话,道理是不错的。可韩丁此时的脑子里,全是感性的画面。他眼前总是浮现出罗晶晶与那个英俊的青年在嘈杂的街头神态紧张地交谈着,浮现出他们面色凝重地上了出租车……他眼前总是晃着他们在出租车的后座上紧紧依靠着并肩而坐的样子,他看到他们向着夕阳低垂的方向越走越远。他固执地想,罗晶晶和那个男的肯定有事。那个男的,肯定不是什么王小红的男朋友。
这天下班前韩丁早早地给罗晶晶打电话,罗晶晶又不在家,韩丁打她手机,手机又关着,这一切再次证实了韩丁的怀疑并非毫无道理的多疑。下班后韩丁回到家时,罗晶晶已经回来了,看那样子也是刚回来,还没有做饭。韩丁问她今天都干吗了,她说没干吗呀。问她今天都去哪儿了,她说没去哪儿呀。韩丁本想说:那我打电话家里怎么没人接?但面对罗晶晶如此坚决而且毫不犹豫的撒谎,韩丁就把那句质问咽回去了。事情既然这样,他就什么都没说。
平常,韩丁和罗晶晶上床后总要互相聊天或者在被窝里互相打闹几下的,要么就是**。但这天晚上罗晶晶一上床就说困,然后就背冲韩丁关灯睡觉了。她是在装睡,韩丁看得出来的。她的呼吸沉重得让朝丁想哭。从一本杂志上韩丁看到过这样的知识:当一个人有了外遇之后,对自己的老婆或者丈夫的肉体就绝对没有兴趣了。于是韩丁有意靠近罗晶晶,伸手搂着她上下抚摸,做出爱的表示,但罗晶晶果然摆动了一下身体拒绝了他,她说:“别闹了,我困着呢。”
韩丁明白,他和她之间,真的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第二天,罗晶晶像往常一样,起床出门给韩丁打了豆浆买了油条。韩丁也像往常一样起床洗漱吃饭然后出门上班。上班前他在门口像往常一样吻了罗晶晶。吻完之后,他问:
“你今天打算干什么?”
她答:“不干什么。”
他问:“你出去吗?”
她答:“看情况吧。”
韩丁点点头,走了。
他其实没有走,他出门以后用手机给单位打了个电话,请了半天的事假。然后过了街,坐在街对面那家永和豆浆店里,要了一碗面条,然后目光透过豆浆店的大玻璃窗,投向他家那片楼区的路口。过了十分钟,顶多就过了十分钟,他就看到了罗晶晶。
罗晶晶行色匆匆地走出路口,快步向地铁站方向走去。韩丁扔下那碗只象征性地动了一下筷子的面条,起座离店,尾随了上去。
正是上班时间,马路上,地铁里,行人如潮。这大大掩护了韩丁的跟踪。他低眉缩肩,坐地铁环线一路向东跟到国贸站。在国贸站上下车的人太多了,他下了车被站台上的人前后一拥,目光瞬间失去方向,钻出人群时罗晶晶早从视线中走脱。他在楼梯上奔跑着冲上地面,才侥幸地看到罗晶晶在阳光反照下轮廓模糊的背影。他远远地跟着她,进了国贸商场,刚刚开门的商场里顾客不多,四通八达的人行通道显得空空荡荡。韩丁为避免暴露,不敢跟得太近。他的步伐忽快忽慢,时进时顿,瞄着前方急急行走的罗晶晶一直往里去。终于,他看到罗晶晶走进了一家咖啡座。韩丁放慢脚步,一步一步走近那间咖啡座,透过咖啡座的玻璃窗,他终于看见了他预料到的,也是他所能预料到的最坏的结果——罗晶晶背对门口,坐在一张角落里的小桌前,在她的对面,已经坐了一个男的。一点没错,正是韩丁在崇文门路口的夕阳下看到的那个年轻人。
韩丁那一刻忽然心头疼痛,说不清是伤心还是愤怒。他不想再看下去,不想知道他们接下来还要干什么。他转回身,快步离开了这间咖啡座,他漫无方向地夺路而走,头脑里混乱的意识仅够维持着自己混乱的脚步。
突然,他的脚步猛然刹住了,他惊异地看到眼前那家中式家具店的橱窗里,幻象般地坐着少女打扮的罗晶晶,他定了定神才看清那是个假人,是个逼真的木头模特。它穿着韩丁第一次在这里见到罗晶晶时那身上红下黑的真丝裙褂,手中半透的团扇在黑红之间洁净不染。罗晶晶在韩丁的心目中一直就像这只白色的团扇,是个安详单纯、从未污染的女儿物。半年来他一直生活在这样的童话中,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家中有个干净的女孩在静静地等他。家是什么?家对男人来说,就是每天下班之后有个女人在倚门等你。他本以为这样天真无邪的生活会持久下去,转眼竟发现这个女孩其实不仅仅属于自己,不永远属于自己,这时候他才刻骨铭心地意识到,他爱死她了!
他凝视着橱窗里的那个假人,罗晶晶原本清晰的形象在他脑子里刹那间模糊起来,他一下竟分不清哪一个罗晶晶才是真的。他想象不出能鬼鬼祟祟地跑出来和一个鬼鬼祟祟的男人幽会的罗晶晶,在与他半年的厮守中怎么会表现得那么单纯、柔情,如同孩子般的天真。
他想回家,坐了来时的地铁往回走。车到崇文门时他没有下来,那是他和罗晶晶两个人的家,这个家在他此时的心目中,已经残破冰冷。车继续往前开,到了复兴门他下来了,他只请了半天假,他想既然生活和爱情是如此变幻莫测,正应了以前在同学中那句耳熟能详的老话:“对男人来说,事业永远是第一位的。”
他来到所里上班时老林也才来不久,见他的脸色不好便疑惑地问他:“怎么啦,是不是不舒服?”韩丁说没有,就是缺觉。老林联想到韩丁昨天的情绪,便用长辈的口气关切地询问:“和罗晶晶的事,解决了?”韩丁果断地点头:“解决了,只要她没表示离开我,她爱和谁来往和谁来往,我也管不着。我原来总觉得找个女孩起码她得纯,得专心一意地守着我,现在想想,这年月这种女孩哪儿找去。男女都一样,男人做不到的事,就别强迫女人能做到。”老林笑了,说:“没错,好多女的比男的还花呢,至少比男的更能撒谎,女人编起谎话来,那叫一个圆……”
韩丁愣了半天,不知是顿悟还是解嘲,突然自信了许多:“她既然想骗我,想瞒着我,怕我知道,就说明她还爱我,还在乎我……”
老林击掌附和:“没错,就是这个道理!”
韩丁转头看窗外,低声自语:“那就行了。”
老林的脸色也不好,但他刚离婚,生活上很自由,所以,他的憔悴绝非为“伊人”。虽说老林还在找“傍家儿”,但他这个岁数的“过来人”,对女人已有平常心,好则聚不好则散,爱情上不说了无牵挂,至少不会死去活来。老林脸上的苍白,全是纵酒无度。他昨天晚上陪一个客户一直喝到夜里三点,要不是今天有事必须到所里来,他大概能睡到后天去。
其实,老林和韩丁在办公室谈女人的时候,他今天约好要来的两位访客已经等在隔壁的会议室了。老林过去和他们谈了大约半小时,送客回来后韩丁才知道这两位客人与他也有关。那两人是平岭市公安局的,来北京找他们了解一下罗保春与制药厂扩建工程的部分绍兴籍工人因为四萍之死而引发的那场纠纷。
因为涉及罗保春,所以,韩丁关心地问:“他们说了些什么?”
老林说:“就是问问情况,没说什么。杀四萍的人已经查出是谁了,你知道是谁吗?就是他们绍兴民工一伙的。”
韩丁拍案惊奇,说:“前两天我在网上还看了一个调查,凶杀案当中,有一半以上是亲属、同乡、熟人、朋友之间的恩怨所致,你说这世道怎么会这样?”
老林笑笑,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韩丁说:“为什么?”
老林收了笑:“国外犯罪学专家做过类似的调查统计,得出一个结论,凶杀犯罪最常见的动机有两个,占了凶杀动机的百分之九十,而这两个动机说白了就是两个字,这两个字大都是在熟人之间产生的,所以你说的现象不奇怪。”
韩丁问:“哪两个字?”
老林正在点烟,没有马上回答韩丁。这个无意的停顿却给了韩丁一丝刻意的深奥,他静静地看着老林点上烟,喷了一口,然后慢悠悠地说:
“第一个,就是一个情字。”
韩丁因为与罗晶晶之间的龃龉,闻此言不觉悚然一惊,皮肤上都惊出了一片麻酥酥的感觉。他沉默了片刻,才问:
“第二个字呢?”
“钱!”
老林干脆果断地说了这一句,别啰唆。
这一天从这一刻开始,韩丁心情变得更加败坏,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从何而来的,对未来有种恐惧感。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他没有习惯地给家里打电话,他有点害怕听到家里电话无人应答的嘟嘟声,那嘟嘟声会加剧他的恐惧感。他也没有给罗晶晶的手机打电话,他不想逼她再编造出什么笨拙的谎言。
他到了家,用钥匙开门时心里暖了一下,门没有彻底锁死,这表明罗晶晶在家呢。他推门进去,客厅没人,他走到卧室,看到罗晶晶正在翻箱倒柜地找东西,见他回来便急急地问:“你见到我的珠子吗?”韩丁冷淡地说:“珠子?什么珠子?”罗晶晶说:“我放在钱包里的珠子,你见过的。你没拿吗?”韩丁别有用心地反问:“那珠子,是你最值钱的东西,是你最心爱的东西,是无价之宝,我会拿吗?”
罗晶晶似乎听出了韩丁话中的刺,不再向他追问,起身走到书房去了。韩丁走进卧室,上床躺下,听着罗晶晶从书房出来又走进卫生间,还在翻东找西。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静下来,没了声音。又过了一会儿,他听到罗晶晶在卧室外面问他:“晚上你想吃什么?”韩丁说了句:“随便。”屋外便没了回音。
韩丁侧耳倾听,隐约听到厨房里锅勺响动,罗晶晶开始做饭了。韩丁的眼睛忽地一下湿润起来,厨房里的声音告诉他,他们的生活有多么美好,罗晶晶带给他的幸福,带给他的两人世界,这两人世界中那份相亲相爱的感觉,让他万般难舍。
饭做好了,有新做的饭菜,也有以前剩的。罗晶晶把以前剩的饭菜折在一个碗里,自己吃了。韩丁说:“我吃剩的吧。”罗晶晶没给他,说:“新蒸的饭太烫了,我不爱吃太烫的。”
于是,他吃新的,罗晶晶吃剩的,饭间几乎无人言语。饭后,韩丁主动洗了碗,然后问罗晶晶:“那珠子你找到了吗?”罗晶晶答:“啊,找到了。”韩丁又问:“你想看电视吗?”罗晶晶很沉闷地说:“我有点累了,我想早点睡。”韩丁和她对视片刻,在这片刻他差一点就把上午看到的一切脱口而出。他一直在琢磨到底是用义愤填膺的还是苦闷伤心的还是冷静理智的态度向罗晶晶摊开来质询此事。但他终于没有开口,说不清是没有准备好还是缺乏把一切捅破的勇气,他只是点点头说:“好,那咱们睡吧。”
他们上了床,罗晶晶一上床就闭眼,但韩丁没有,没闭眼也没关灯。他静静地平躺了一会儿,听着罗晶晶心事重重的呼吸,他缓缓地开了口。
“晶晶,你估计,咱们俩到底能好多久?”
这话他问过罗晶晶好多次了,罗晶晶总是回答:“那看你了,看你对我怎么样了。”但今天韩丁老话重提显然别有意义,而罗晶晶的回答也和以前截然不同。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道:“你干吗老问这个?”
她这样回答显然就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了。韩丁的语气依然缓缓的,说:“要是咱俩以后分手了,你会再找一个什么样的人?”
罗晶晶没有转身,背朝着韩丁,所以,韩丁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听得出她声音中竭力矫饰出来的轻松,她假装撒娇地说:“咱们别说这些了,我困着呢。”
韩丁没有住口,他继续让自己的声音心平气和:“你现在特别不爱跟我说话,对吗?”
罗晶晶仍然回避着韩丁平静中的锋芒,她嘟哝着说:“我困了。”
韩丁说:“我听人说,男的和女的在一块儿待半年,就该烦了。你现在跟我在一块儿,是不是烦了?”
罗晶晶依然不回头,死不认账地敷衍着:“没有。”
韩丁停了一会儿,说:“那你睡吧。”
他把床头灯关了。
韩丁睡不着觉,他知道罗晶晶同样睡不着觉,这又是同床异梦的一夜。韩丁原想抱抱罗晶晶,想用这样的方式表示他还爱她,但他最后没有这样做。
清晨来得很蹒跚,天亮时罗晶晶早早地起了床,像往常一样去给韩丁买豆浆。韩丁起床,洗漱,换了衬衣。罗晶晶回来后,他吃了她买回来的早饭,然后,照例在门口吻了罗晶晶。他说:“你昨晚要是没睡好就再睡睡吧,我上班去了。”
罗晶晶低头说:“好吧。”
韩丁出了楼门口。
他没去上班。
他和昨天一样,在街口对面的永和豆浆店里,要了一碗牛肉面……
和昨天一样,那碗牛肉面还没动一筷子,罗晶晶就在街口露面了,她还是行色匆匆地往地铁车站的方向去。
早晨的街头和昨天一样嘈杂,地铁车站和昨天一样拥挤,唯一和昨天不同的是,罗晶晶搭了相反方向的车。她今天的方向是往西。韩丁和她挤在同一个车厢里,车厢里人很多,罗晶晶很难发现他。罗晶晶低头坐着,目不旁视。车子过了复兴门,过了城乡贸易中心,罗晶晶始终一动不动。车到五棵松,她突然站起来,下了车。
他们俩一前一后,裹在下车的人群中往地面上走。走出出口后罗晶晶步行了将近十分钟,拐进一条小街里,但她没往街的深处走,进了街口的一片楼区后,就走进了其中一座塔楼里。韩丁见那门口的灯箱上写着“爱群旅馆”四个字。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发现这旅馆是设在这塔楼的地下室里的。地下室深得吓人,大概是这片楼区的人防工程,韩丁走下去以后才知道里面甬道纵横,像《水浒传》扈家庄的盘陀阵似的错综复杂,韩丁探头探脑走了两个拐弯,已有迷路之感。这样寻找罗晶晶,不是找不到就是迎面被她撞上。韩丁只好放弃,从原路退回,顺着长长的楼梯回到了地面。他不想与罗晶晶在这种肮脏的地方狭路相逢,他想给她也给自己都留个面子。
他脸色阴沉,心跳迟缓,重新回到地铁车站,他乘车到了复兴门,在上午十点之前,来到了事务所的办公室。
老林不在。
老林给他留了个条子,吩咐他要办的几件事情,主要是让他到法律网站上下载一些文件。他打开电脑,看着屏幕上的花花绿绿,脑子里却是一片茫然。他手指机械地点击着鼠标,盲目地浏览着屏幕上滚动的字幕,他已无心工作,他的胸口已经乱得难以正常地呼吸。
突然,在画面的滚动中,一张图片快速划过他的眼帘,他脑子里不知哪一根神经动了一下,让他停住鼠标,把图片退回来看。那是一个人的照片,没有什么。他游动鼠标,继续滚动画面,但那根尚未麻木的神经再次鬼差神使,让他把那张图片再次滚了回来。那是个年轻男人的照片,一张标准的证件照,照片上那双有些拘谨的眼睛和韩丁对视着,韩丁已经失常的呼吸在刹那间几乎停止。
他看到的这个人,就是和罗晶晶频频幽会的那个男人!难道他会看错吗?他的目光在那张刻板的脸上呆滞了片刻,随即向下移动,快速地向照片下面的那片文字扫过去。他看到一半才明白他正在阅读的,是一份网上追逃的通缉令。
“龙小羽,男,二十二岁,浙江绍兴人,身高一米七九,略瘦,皮肤略黑,眉心有一颗小痣,说话嗓音略哑。能说流利的普通话。该犯罪嫌疑人于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在平岭市保春制药厂扩建工地办公室内将一名二十一岁女工杀死,然后潜逃。潜逃时身穿深蓝色的休闲套头装,脚穿耐克牌运动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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