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时龙小羽才昏然睡去,只睡了不到两个小时便猛然惊醒,看看手表已是早上七点,匆忙起床跑到厨房里草草地洗脸,洗完脸就急急忙忙为罗保春父女准备早饭,刚刚把一锅水烧上就听见罗保春在外面叫他:
“小羽!龙小羽!”
龙小羽扔了手上正在洗着的一只西红柿,跑出厨房,看到罗保春刚从女儿的卧室出来,面色焦急地问他:“晶晶上哪里去了?”
龙小羽说:“不知道,没在屋里睡觉吗?”
罗保春看着龙小羽湿着的两手,说:“你做饭吧,我出去找找。”罗保春出去了。龙小羽回到厨房,心神不宁。切面包时切了手,灌开水时烫了脚,一顿早饭也不知是怎么做出来的。他做了稀饭、切了肉肠和面包,还炒了鸡蛋西红柿。饭刚刚做好,罗保春回来了,是一个人回来的,一回来先进罗晶晶的屋子,看到罗晶晶的行李还都放着,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叹了口气,对跟进来的龙小羽笑笑,掩饰着心里的不安:“这个晶晶,一大早跑到哪里去了?不管她,我们先吃饭。”
他们就坐下来吃早饭,看着热腾腾的稀饭,烤得焦黄焦黄的面包片,还有色泽鲜艳的西红柿炒鸡蛋,可谁有心情吃呢?枯燥的一顿早饭吃得味同嚼蜡,漫长的一个上午熬得神虑心焦,仍不见罗晶晶回来。中午,龙小羽又开始做饭,做到一半,终于忍不住走出厨房,走到客厅里,向面对着电视机发呆的罗保春说:“董事长,要不要再出去找找,要不要请度假村的人帮忙找找?”
从龙小羽的口气中,罗保春听出了其实他也一直担心但同时又一直心存侥幸的那个暗示:这四周都是原始森林,万一罗晶晶一个人进去转悠走不出来了怎么办?罗保春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在心里安慰自己:不会的,不会的,这孩子说不定在附近什么地方没事闲逛呢。可现在,龙小羽的提醒,他提醒时用的那种语气,还有那一脸焦急的表情,让罗保春的自信一下子崩溃了,他站起来就往外走,还没走两步就扶着门站住了。龙小羽一看他那脸色,知道坏了,罗保春的心脏显然没有承受住这份焦急,他上身僵硬,一手扶着门框慢慢往地上溜……龙小羽喊了一声“董事长”,就扑了过去,他扑过去从罗保春的衣兜里往外翻药。他给罗保春当秘书知会的第一件事,就是董事长上衣兜里的硝酸甘油……他把硝酸甘油塞进罗保春嘴里,扶他靠着门框慢慢地坐正,然后就去打电话。十分钟后,度假村的医生来了,还来了一位值班经理,给罗保春做了救治。医生说需要上城里的医院,不然不保险。于是,经理急急忙忙联系车。在把罗保春抬上度假村的一辆面包车之后,龙小羽把那位值班经理拉到一边,说了罗晶晶的事。经理见他说话时浑身直抖,便安慰他,表示会派人去附近找找。她问了罗晶晶的相貌特征和衣着样式,然后让龙小羽先陪病人去医院,那个女孩由他们去找,让他放心。这位女经理的服务态度和处事的干练对龙小羽是一个有效的安抚,他就随车陪送罗保春进城去了。从度假村到漳岩市区要走一个多小时,而且是高速路,等把罗保春安置在医院的输液床上已经是下午一点四十五分了。输液瓶里的镇定药很快发生了作用,罗保春昏睡过去。龙小羽一刻也不耽搁地跑出去打电话,电话辗转了好久才接到了刚才那位值班经理的手上,龙小羽一问,才知道罗晶晶并没有找到。他一路上不断安慰罗保春说很快会找到的,差不多找到了,说得自己都相信了,所以,一听根本没找到,他的神经有点受不了。他扔了电话就跑出医院,乘长途汽车沿来时的高速公路返回了度假村。他到达度假村时太阳都有点偏西了,他很快找到那位女经理,女经理正在服务台那边准备接待一位来头很大的领导,她一拨一拨地向属下布置任务,还兼顾着和**派来迎接领导的官员应酬,忙得不亦乐乎。龙小羽站在一边几乎插不上话去,刚一开口就被她礼貌地打断:“对不起,请你稍等一下。”她那职业化的微笑和客气把龙小羽压制了整整二十分钟,二十分钟后龙小羽说什么也不等了,他拦住那女经理大声喝道:“对不起!”这回是他说对不起!女经理有点生气了,但还忍着,压着火对他说:“小伙子,你不就是找和你们一起来的那个人吗,现在我们很忙,我们今天有重要客人。你先自己去找一找,我们现在没办法帮你找,除非你到公安局报警去,你报警公安局帮你找……”
龙小羽愣了一下,随即说:“好,我报警。”
女经理也愣了,看来她压根就没把这事当回事,一个客人早上出去玩儿到下午还没回来,这是常有的事。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年轻人如此焦躁。她说报警原本只是极而言之,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然来真的。她愣了片刻,说:“好,真要报警你自己去报,或者你去找一下保安部,我们保安部可以帮你联系。不过,这种事公安局是不是接受你报警得由公安局定。”
龙小羽不再多说,转身去了保安部。显然女经理已经给保安部打了电话,保安部开头也是这个腔调:“这人出去游玩没有回来,你可以再等一等嘛。公安局又不是为你一个人开的,也不能专门为你找人呀。”在龙小羽一再坚持要求下,保安部的人不得不给附近的派出所打了电话,用很客观的表述说有个客人因为怀疑同伴走失所以要报警。派出所的答复令龙小羽松了口气,他们表示可以接受报警,但需要让报警人亲自到派出所去一趟。龙小羽向保安部的人问了方向立即去了。派出所民警的态度比他预想的还要好,很认真地记录了他的叙述,然后,真的派了两个民警,还派了一辆车子,和他一起回到了度假村。然后,由派出所民警提出要求,度假村的保安部出动了十多个人,连快下班的都留下不让下班了,挑了一个游客最常去的方向,往森林里走。十多个人,加上龙小羽,加上民警,拉开了距离,拉网般地向前推进。龙小羽高声呼喊:“罗晶晶!罗晶晶!”后来其他人也跟着喊:“罗晶晶!罗晶晶!”此起彼伏的呼喊声把安静的森林搅动了,一时间鸟兽无声,都惊恐地看着这群人披荆斩棘地走过去。
这真的是一片原始森林,枯藤朽木,盘根错节,越往前走脚下越纠缠不清。气味也越来越阴湿,鼻腔里充满了枝叶腐败的怪味。原来还有路,日久天长被人踩出来的那种小路,走着走着路就不见了,方向感顿然错乱起来。红色的夕阳穿透密匝匝的树冠,倾泻为无数细细的光线,把他们的前程装饰得斑斓万端。但好景不长,光线越来越少,越来越暗,那一声声焦急的呼喊也留不住夕阳最后的灿烂,整个森林迅速地阴冷下来、暗淡下来。派出所的两位民警简短商量了一下,毅然决定停止前进,收兵往回走。因为天暗得很快,再往前走就有危险了。龙小羽心里急得几乎要疯了,但他不能阻止警察下令往回走。警察能出来,这么多人能出来,到林子里帮他找人,他已经感激不尽了,他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表达这种感激了。他看到警察和保安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森林里的这个树那个花,骂骂咧咧地抱怨着那些带刺带钩的干枝野藤,哩哩啦啦地往来时的方向走去,他只能绝望地向森林的深处投去最后一瞥,他只能尾随着搜索的人群,转身跟他们回去。
他们回到度假村,保安们即时散了,警察也准备回派出所了,临走时安慰龙小羽:“你也不要太着急,也许她根本就没进林子,到晚上自己就回来了。再说,这片森林没有什么大的猛兽,她进去了也不会有太多危险。要是今天晚上她还没回来,你明天天一亮赶紧给我们打电话,我们再组织人帮你找。今天太晚了,没法找了,而且,也不好认定她就是走失了,她也许是进城玩去了呢。”
警察安慰完了就走了。太阳的余火已经彻底熄灭,夜幕铺天盖地笼罩上来。龙小羽回到他们的木屋,木屋里暗暗的、静静的。他打开灯,心存侥幸地走到罗晶晶的卧室,卧室里没人。他义把这小木屋里的每个屋子都走了一遍,但没有奇迹发生。他连厨房都去过了,厨房里那些做了一半的中午饭,还一动没动地放在那儿。龙小羽这才想起从早上的两口稀饭到现在,他还没吃过一口东西呢,也没喝过一口水,但他没有一点饥饿感,身上有些发虚发软,但没饥饿感。他从厨房走出来,再次走进罗晶晶的卧室,罗晶晶的小皮箱还依然如故地放在墙角,罗晶晶的那一堆香水搽脸油也十分醒目地摆在那儿,什么夏奈尔什么倩碧之类的,都依然如故地摆在桌面上。那些东西让他鼻子一酸,两行热泪竟然脱眶而出,顺着脸颊扑簌簌地滚了下来。
云清山的夜晚比平岭的夜晚还要黑,窗外已是夜色如墨。也许因为这里是山野,而平岭是城市,城市的夜晚总是流光溢彩,而暗夜本身则更属于山野。窗外无边无际无法看穿的黑暗似乎让龙小羽执著地相信,他心爱的罗晶晶就在这片夜幕之中,就在这片庞大的黑暗中某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哭泣着、等待着。她不会是等别人,她肯定是在等他,她唯一能够期待去解救她的人,只有他!
龙小羽擦掉眼泪,他背上自己的背包,他在背包里装了面包、肉肠、西红柿和水。他把木屋里配备的两只手电筒都带上了。为了防寒,他又带上了自己厚厚的外套,这件范思哲的外套还是罗晶晶给他买的呢。然后,他写下了一张字条,是写给派出所的警察同志的,他告诉他们他去森林了,去找罗晶晶了。他把这张字条留在了客厅的茶几上,上面还压了一只烟灰缸。压好烟灰缸后他又想起了什么,特意又在自己的名字下面写下了此时的时间。此时已是晚上八时四十五分,他在这个时间走出木屋的大门。走出大门时他没有关掉客厅里和卧室里的那些灯,他想让这幢木屋远远一看就能看到,就像一个夜航的灯标。他离开那些灯光通明的窗口,独身一人向远处那片黑黝黝的原始森林大步走去。他想唱个歌子为自己壮行,让内心的壮烈发泄出来,但不知唱什么。而且,也不知是怎么搞的,他在走出屋门时竟然再一次热泪双流。
原始森林,这是他在书本上知道的词,很遥远很生僻很不常用的一个词。他过去不可能想象到他会像今天这样一个人闯入这片生存禁地,而且是在黑夜。云清山的白天风光秀丽,景致壮观,但到了黑夜,黑夜把林莽带入了魔鬼般的地狱。夜风在每一片树冠上发出的声音,和林中鸟兽的惊叫与奔突,把龙小羽的前途和退路渲染得异常恐怖。他勇敢地挥舞着手电筒细弱的光柱,就像舞动着一个科幻电影中的激光兵器,他大声地呼喊:“晶晶!晶晶!晶晶!”每一声呼喊都竭尽全力,他时而感觉他的呼喊传得很远很远,时而感觉这些呼喊与浩瀚的森林相比只不过是几声渺小的细语,仿佛远远不如头顶上突然振翅飞过的一群不知形状的惊鸟来得轰鸣震耳。
他不知自己走了多远,喊叫了多久,他好像很快就累了,喊不动了,但他还是喊。他寻找罗晶晶的主要方法就是喊。很快他的嗓子就哑了,每喊一声都要牵引出一次尖锐的刺痛,他知道他的喉咙充血了,喊到后来他甚至怀疑喉咙已经皮开肉绽,疼痛难以忍耐。他脸、手都破了,也不知道怎么破的,在手电筒的光芒下,可以看到两只手上血迹斑斑。而最可怕的则是绝望。当力气用光、激情耗尽,前面的路越来越难走、黑暗越来越深不可测的时候,绝望便不可控制地笼罩上来,取代了他走进这片森林时的义无反顾。他的步伐也开始放慢,开始踉跄,开始跌跌撞撞……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在地上。他早忘了他已经摔倒多少次了,直到最后他意识到自己已没有力量再爬起来,绝望也就达到了顶点。他躺在厚厚的腐叶上,不知是身上的汗还是地上的水,他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是湿的。他瘫痪一样地在地上躺着,有片刻似乎进入了昏迷的状态,但嘴里还在喃喃呓语,他在说罗晶晶,在说他爱罗晶晶,他喃喃地叨咕着罗晶晶的名字,他说让我们一起死吧,让我们一起死吧……他反复说到死这个字眼,因为他很明确地意识到了死。他也迷路了,他早就辨不清方向。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次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前行的时候,都不知道是不是在往回走。他这时候一点都不怕死,他唯一渴望的,是能和罗晶晶相遇,是和罗晶晶在一起,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心里向往着那样的时刻。当他想象到和自己的爱人相拥长眠的情景,他的灵魂不仅超越了恐惧,而且整个身心都激动无比。
龙小羽在向韩丁述说这段与原始森林的死亡之吻时,始终面带微笑,显然这段经历留在他心情上的印象是快乐的,快乐中还有一点兴奋和自豪。这不仅是因为他在触摸死亡时所感受到的是壮烈和缠绵,是牺牲的快感,而且,正是那片险些吞没他和罗晶晶性命的原始森林,弥合了他们的嫌隙,巩固了他们的爱情。警察组织的搜索队在第二天中午找到了昏迷不醒的龙小羽,把他送进了漳岩市的医院,在这家医院里,他不仅见到了已经可以下床的罗保春,而且还见到了他以为永远见不到的罗晶晶。
罗晶晶是那天早上被一群进入森林进行探险旅游的学生发现的。她前一天早上独自离开木屋,原意只是想再次气气龙小羽。其实,她早知道龙小羽并不爱那个叫四萍的女孩,那天晚上在电影院内外两人的行状她都一一目睹。龙小羽对四萍很冷淡,是四萍死赖着他的。她一个星期不理龙小羽无非赌气而已,她这次出来的每一次无是生非,全都蓄谋已久,其目的也只是想看看他的反应。他如果尴尬、难过,或者左右为难的话,她就得逞了,就有了报复的快感。其实,她在前一天晚上就对这样的游戏有点腻了,想收场说不玩儿了才发觉居然没有一个台阶可下,想和龙小羽和好算了,却没有一个自然的机会。这机会起码是:龙小羽要先向她低头道歉,然后做出保证,然后她再“勉强”地表示原谅……但这机会没有。
夜里,她睡不着觉,满脑子都是龙小羽,几次想起来悄悄到他房里去,但都忍住了。早上起来她独自出门,开头只想让他们起床见不到她再着一回急,但当她信步走近森林时才发现森林的边缘是那样的宁静、亲和与平易,树木并不密匝,路边繁花似锦,一条小路蜿蜒向前,引人不知不觉步入其中。罗晶晶是生平第一次走进森林,她以前听说过森林浴什么的,听说过呼吸森林的空气可以延年益寿。云清山清晨的森林让她切身体会到了森林浴的享受,清新的阳光穿透树冠,清新的空气沁入心肺,鸟语花香,枝叶婆娑……实际上她进入森林仅仅十分钟便迷路了。她印象中她是迎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进来的,结果归途走了一条斜路,走了一个多小时她已经换了两次方向。她意识到迷路后就开始呼救,但除了自己的回声没有任何应答。她在森林里走走停停转了一天,腹中空空筋疲力尽,喉咙嘶哑眼泪流干。黄昏时她决定不再徒劳地寻找出路,她早上出来时带了龙小羽的那串珍珠链,那珠链穿好后还没来得及还给他。她当初在串这只珠链时特地留下了一颗珠,又从自己的那串玉珠链上取下一颗玉珠换上去。这只珠链立时就显得很奇特,莹白的珍珠环绕着一颗透绿的玉珠,看去怎能不耀眼?她觉得那颗玉珠就代表了她自己,而她取下的那颗珍珠就代表了龙小羽。她从背包里取出那串缀了玉珠的珍珠链,像护身符似的戴在手腕上,她躲进一个不深的石洞里,石洞口有小股山泉淋下,可以补充身体的水分。事实证明她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她成功地保持了体力,她决定保持体力是做了长期坚持等待救援的准备。女人在面临绝境的时候虽不及男人那样果敢无畏,但常常比男人更有韧性,女人一旦镇定下来就比男人更熬得住。罗晶晶那一夜也和龙小羽同样,心中充满了对爱的思念和渴望,她一直想象着如果再见到龙小羽时肯定会抱着他大哭一场,她想她再也不和他怄气了,再也不冲他任性发脾气了……整整一夜她都这样想,想一会儿哭一会儿,直到天亮。女孩的思念是柔软的、内敛的,不像龙小羽那样,一夜泣血呼喊,耗尽了体力,几乎丧命。
罗晶晶被那群学生发现时神志还非常清醒。她被送到医院吊了营养液、吃了东西之后精神体力很快好转。那天傍晚她让护士扶着来到龙小羽的病床前,在那里她和龙小羽抱头痛哭。当着医生护士的面他们除了哭没说一个爱字,但在彼此的心中早已海誓山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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