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从此青梅不可追
昌南王身边的内侍来到倚梅阁时,已是向晚时分。藏花自进王府起,还未踏出过倚梅阁半步,此时踏出院门,看远处的膳房燃起了袅袅炊烟,日头挂在前头三大殿的檐脊上,像一个烧红的火球,整个王府映在红光里,有一种温暖的味道。
昌南王午时进城门,和将军们骑马过长街。魏国老和靖安将军率文武迎候于端礼门,换乘舆辇至承运殿接受百官朝贺,赐宴后论功行赏。再加上在临海郡两个多月与倭寇周旋作战,路上日夜兼程,早已不堪辛劳。此时正半歪在存心殿的红漆金蟠螭宝座上和魏璧说话。
魏璧正说到昌南王王鴐亲征出发后的第二天,他去看管兵器的军器局点查剩下的兵器。因大军已经开拔,留下看管库房的兵士都得了闲,天字号的两名库兵靠在墙根的阴凉处闲聊。
其中小个子库兵脱了褂子,露出瘦小的身体,悻悻的说:“个子太小没被魏大国老看上,只能看着别人杀敌立功、加官进爵干瞪眼。”
另一个库兵年紀已四十开外,早没了年轻人的血性,摇着蒲扇漫不经心的说:“就你小子这长短,那毛竹不把你压趴下了。魏大国老说了,要个大的。你看你和那些倭国的矮冬瓜差不离,要你去干什么?”
小个子库兵凑到老库兵的左手边,蹭着大蒲扇的凉风换了个话题:“老哥,我那天见到王爷了。”
老库兵仍漫不经心的说:“见到又能怎么样,王爷还能看上你?”
“不是那个意思。”小个子看老库兵不感兴趣,神秘兮兮的压低了声音说:“你说我们王爷不会在外面有私生子吧?”
“去,去??????”老库兵推了小个子一把,“瞎胡说吧。”
小个子被推的一屁股蹲到了地上,爬起来不甘心的说:“真的。昨天晚上我碰到表兄,唉!就是那个总也考不中的。非要拉我去喝酒。那小酒店老板娘的儿子,我乍一看,还真像王爷。”他怕老库兵不信,又强调:“真的,昨天王爷来我们库房挑兵器时,我偷偷仔细看了,王爷那眼睛,真是虎目,看一眼吓死人。那小哥和王爷的眼睛极像,只是没那么吓人。”
老库兵也被他引出了兴致,接话说:“天下相像的人也多。”
“不是,听我表哥说,那小子脚心长着一颗红痣,是王候之痣。”小个子拍了老库兵一把掌:“你见过脚心长红痣的人,听也没听说过吧?”
听到这里,魏璧也不再查看兵器,吩咐人将小个子士兵悄悄带到王府,祥加盘问。派人暗中潜入花二娘的小酒馆查探,一查即知藏花女扮男装,还得知花二娘珍藏的包袱和其中衣衫俱是王府之物。后又遣人调查花二娘曾经住过的每一个地方,确认她并无亲生子女。一切确凿无疑后,派人送信给昌南王,这才遵王命将藏花带回王府。
昌南王将包袱打开,一件件摩挲着里面的衣服。鲜红的肚兜上绣着活灵活现的草虫花卉,一个个次第跳入眼中,磕的人眼睛发酸,一双战场上如在烈火中淬炼过、寒芒如刀的眼睛蓄满泪水。
魏璧轻声说:“如果藏花小姐是被仇人掳走,怎会特意带着随身衣物和傍身银两。看来次妃娘娘的死另有蹊跷。”
昌南王强忍即将滑落的泪水,想起在军中收到青梅的死讯,策马三天三夜,只来得及在她灵前随着泪水流出所有的悲痛和不甘。
她是他贴身内侍宋三收养的侄女。那一晚,变起肘掖,宫中的太监和叛军里应外合,杀死奇秀王,打开大门。叛军进入王府后,四处搜寻王子。是宋三,将一个小太监的尸体穿上他的衣服,带他逃出王府,逃到临海郡的老家。就在那个种了青梅的小院里,他第一次见到了年长他三岁的青梅。她那时也只有七八岁,却已经会洗衣做饭,打理家事。叛军还在搜索捕他,她把他藏在废弃的地窖中,一日三餐,都亲自送来。那段日子,吃的虽然是粗茶淡饭,但有她的陪伴,日子还不算难过。待叛军被另一股势力打出王都,昌南彻底乱了起来。战乱中,谁也没有想到他这个本来也没有继承权的王子还活着。宋三对外称他是逃回来的路上捡回来做螟蛉之子的。宋三拼命的给别人干活,青梅拼命的刺绣,也要让他习文练武。青梅刺绣的手艺就是那时候练成的。
后来,他渐渐长成了高大威猛的青年男子,在一次乱军洗劫村子时抡着四十五斤重的大刀把二三百人杀的哭爹喊娘。组织乡民拉起队伍,初时只是为了乱世中自保,后来投奔的人却越来越多。他天生神力,无人能敌,渐渐的就有了威名,前朝的老臣们闻听他是先王的遗脉,纷纷来投。其中势力最大的就是上官家族。他娶了上官家族的小姐,他们拥立他回到二十年无主的昌南王宫称王。
三年后,他扫清所有的乱军,成了名副其实的昌南王,她却已是三十岁的老姑娘了。这么多年,她一直在那个小院等着他。等着他成了所向披靡的大英雄;等着他成了英明睿智的昌南王;等着他成了别人的丈夫,又成了别人的父亲。那时宋三已经不在了,他去接她,看到枝头累累的梅树下面容恬静的她,心中顿时柔情万种。他刹那间明白了她这些年的等待,也明白了自己心头常常时隐时现的期盼。他带她回到了王府,开昌南之先例,纳她为次妃。
他辜负了她这么多年。这么多年,离宫时回头看到的那场大火从来没有熄灭过。复国复仇、振兴家邦的雄心壮志淹没了心头的柔情蜜意。烽火灭、狼烟靖,爱情在心头偶一峥嵘,便一发不可收拾。如胶似漆、形影不离,把为他生育了三个儿子的发妻抛至脑后,王妃几乎见不到丈夫的人影。
总以为还有余生可以补偿,命运却如此公平,错过的从来都无法重来。中洲皇帝和他相约夹击乱军,那时她已即将临盆,前线没有传来她诞下孩子的喜讯,家书上是她香消玉殒的的字迹。
她走了,带走了他全部的欢愉。又过了三年,王妃忧郁成疾,撒手人寰,他彻底成了孤家寡人。三个儿子和舅舅靖安将军比和他这个爹爹还亲近。他余生所有的愿望不过是找到女儿,使青梅在九泉之下瞑目。
“是我害了青梅”,他长叹一声说:“当时我出征在外,家中的事悉数托于王妃,留守昌南的也是王妃的弟弟上官保。二人都说青梅是因女儿被掳,惊风致死。那时我初靖昌南、仇敌甚多,也就信了。如今看来绝不是这么回事。”
说到这里,悔恨交加,十六年的旧痛如同揭疤,刹那又成新伤。
魏璧将包袱收起,说:“此事臣一定会继续追查的。”
“算了”,昌南王摇摇头,一向挺直的身体佝偻着,像是被抽走了骨头,内心无望的挣扎着,“让这些陈年旧怨都随她们去吧。说到底,都是我辜负了她们。谁也回不来了。”
说完像是用完了所有的余力,头深深的埋在胸前,半晌才抬起头,叫着魏璧的字问:“子玉,藏花呢?”
魏璧躬身说:“臣已命人带小姐来拜见主公,应该就到了。”
他话音未落,殿外已有人通报:“禀王爷,藏花小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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