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云:寂寂其恒,嚣嚣其瞬,灭即是常,何所以问?
刹那间,满天的阴霾尽皆消散,刹那间,水火雷泽一切法术尽都沉寂。就在真人们的惶惑神情中,一个白衣男子突然出现在妻子的身边,并且微笑着,向她伸出手去。
我想要救妻子的性命,即便她从此离我而去,即便她从此归入另一个人……甚至不是人的怀抱,只要她能存活下去,只要她能得幸福,我愿意扯碎自己的心,愿意自己代其化为飞灰。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我呼唤出了狐隐,我看到狐隐那无比俊美的容貌,我看到狐隐露出的亲切的微笑,我突然又后悔了。我在心中大叫:“放过她!放弃她!死有何可怕,就让她被殛杀了吧,我将随她而死,总比生而分离的为好!”
我内心如同被割裂为两个人,有两个声音在互相攻讦,互相争辩,不管是哪一方占了上风,我终究并没有把那句话喊出声来。我怀疑苹妍根本就了解我心中所想,情势陡变,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狐隐身上,只有我愣愣地望着苹妍,而苹妍也正在望着我,目光中流露出非常复杂的讯息,我根本就看不懂。
狐隐向妻子伸出手去,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于是他收敛了笑容,转过脸来朝向九德真人。九德真人怒目圆睁,斥喝道:“妖物,汝也来作怪么?!”承光真人也说:“汝自修炼,从不害人,我故饶汝不死。今日若敢妨碍我们除妖,就连你一并殛杀了!”
狐隐微笑拱手:“世上有情之物,非独人而已。究其根本,妖而与人,差者几希?难道妖便生而为恶么?不为恶而不受诛,是汝等的怜悯与功德么?汝要殛人,我来相救,就是为恶么?”他一连四句反问,然后双眉骤然一立:“能殛我便来殛,诚恐不能如你等所愿!”
此言一出,真人们尽皆变色。化淼真人先按捺不住性子,口中喃喃诵念,立刻一道闪电从他胸口迸出,直向狐隐面门打去。狐隐并不慌忙,等到闪电接近鼻尖的时候才轻轻一振两袖,立刻,闪亮的电光就消散于无形了。
这边电光刚息,那里九德真人一弹拂尘,又有一道火光朝狐隐射去。狐隐左手一招,把火焰收入掌中,然后微微启唇,把这道散着五彩光芒的火焰吸入口中。“我已跳出三界之外,”,狐隐笑道,“三味之火又于我何伤耶?”
“你,你究竟是什么东西?!”看九德真人的神情,似乎大感惊诧。狐隐笑道:“你们无奈我何,还不退去?”说着话,两袖又是一振,九德、承光、善从三位真人齐退一步,头上髻如同被利刃斩过一般碎裂开来,黑丝、白丝,还有黑白相杂的丝,全都随风飘散,那样子真是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只有化淼真人不肯后退,却面色凝重,憋了好一会儿,终于张开口,“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黑血来。
狐隐朝向化淼真人轻轻摇头:“不识进,亦不知退,汝之谓也。逆自然而行,炼气何用?”九德真人怒斥道:“何谓自然,汝一妖物何可得知?!”狐隐回答说:“有情之物,生是自然,仍在生者,不可其死。我天地开辟时在焉,我识自然耶,汝识自然耶?”
狐隐是为了救我,或者救我的妻子而出现的,就此刻来说,他就象是我的救世主一般。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仍旧对他充满了深深的妒恨之心。我盼望他获胜,如此妻子就可以得到保全,但我同时也盼望他被打败,否则他就会携我妻而去,料是从此更无相见之日。我内心深处的真实愿望究竟是怎样的呢?我很想对狐隐说:“你先杀了我吧,我不欲看此后的结局!”
狐隐再次向伏身在地的妻子伸出手去,他的这个动作使我如坐针毡,全身上下无不处不刺痛。然而妻子依旧没有回应狐隐的举动,狐隐不禁轻声催促道:“夫人,且随我去罢,则汝夫妇之性命皆无虞也。”
妻子缓缓抬起头来,望向狐隐,我注意到了她的神情,注意到了她的目光,那分明不是爰苓,而是苹妍。只听她同样轻声回答说:“双修的**,蒙蔽了你的双眼,我若是离门爰氏,真人们为何要殛杀我?”
狐隐仿佛也从苹妍的目光中看出了一些什么,他突然后退一步,俊美的脸上露出了奇特的难以表述的神情。你终于现了么,你这个自恃本领高强的狐狸,终于现自己一直在追求的并不是一个普通的人间女子了么?不知道为什么,正当如此紧急的关头,我却突然想笑,想要指着狐隐的鼻子放声大笑。
可是恰在此时,突然又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天地开辟时的老狐?哼,了不起么?八百年的寿岁,你又懂得些什么!”
这声音凝重、浑厚,如同金铁交碰,说不出的刺耳,而又直指人心。随着话语响起,一个诡奇的身影也在众人面前浮现出来,那人身高腿长,穿着炼气师的衣装,但其言谈举止却又绝对不似炼气师。
他的面色淡黄如金,眉高目陷,长颐无须,头一半束扎为髻,一半却垂在脑后,倒象是个未成年的孺子。我认识这个人呀,这个曾经假冒是广宗真人门徒来见我,说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话后又飘然而去,不知所踪的家伙,我记得他曾自报姓名叫做“鸿蒙”。
如果真的是炼气师,即便真的是广宗真人的门徒,见到四位真人在场,态度总该恭敬一些吧,总该先上前施礼吧,然而这个鸿蒙骤然在场中出现,连眼角都不瞥向真人们,却只是歪头望着狐隐,满脸不屑之色,仿佛在看一堆破碎的瓦砾,甚至是一滩屎溺似的。
“你又是谁?”善从真人颤声问道。他究竟看到了什么,或者是感受到了什么?为何在他的话语中充满了惶惑和无助,就仿佛所面对的是一个巨人似的。鸿蒙确实身量很高,但还不足以使真人们仰视,他确实外形诡谲,来历不明,但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让五山真人都感觉恐惧的人或者事物存在么?
听到善从真人的询问,鸿蒙头也不回地冷笑一声:“虚假之物,都灭。”说着话,他的衣袖如同被风吹拂一般飘动了起来,然后惊人的事情就生了,几位真人和他们的弟子全都消失在了虚空中,就如同从来也不曾存在过似的。
鸿蒙究竟做了些什么?是他用法力把真人们转移走了,甚至是彻底消灭了么?但为何不见他念咒,不见他有任何施法的动作?甚至不见他的眉毛微扬,不见他的双手抬起?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如此可怕的道法么?竟然连真人们都无法抗拒他的道法么?
我仿佛置身梦魇之中,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竟然连心都无所可想,只好愣愣地盯着鸿蒙,仿佛在看一出与自己完全无关的戏文似的。
就在鸿蒙衣袖抖动,真人们突然消隐的同时,我听到狐隐大叫了起来:“什么八百年寿岁?天地初生至今三十七万六千年矣,我与天地同寿!你是何物?我为何从来也不曾见过你,听说过你?!”
鸿蒙冷笑道:“你恐惧么?你为何喊叫?因为你也有所怀疑吧。三十七万六千年的寿岁呀,你究竟见了些什么?八百年前之事,你还记得一些什么?”
狐隐又后退了一步,他原本俊美的面孔变得扭曲起来,他整个人的轮廓都在浓淡之间、虚实之间,如同水波似的不停转换。他的身体在颤抖,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一个人会因为恐惧而抖成这个样子——他究竟在恐惧些什么?他自称与天地同寿,还有什么可恐惧的么?那个鸿蒙,究竟是谁?!
只见鸿蒙缓缓地举起左手,伸出食指来朝向狐隐,缓缓说道:音刚落,狐隐也突然消逝不见了,就如同脂融化在火中似的,如同冰溶化在水中似的。随即鸿蒙又把手指朝向了妻子,我不禁大叫一声,猛然扑过去,把妻子牢牢地拥抱在怀中。
“你是谁?你究竟要做什么?!”我疯狂地扯着嗓子大声喊叫。
鸿蒙用食指指向妻子,妻子抬起头,凝望着他的指尖,表情却显得格外的坦然。我牢牢地拥抱着她,拥抱着这个熟悉的柔软的身体,但她此刻的表情对于我来说却是相当陌生的。鸿蒙指着她,脸上突然露出了诧异的表情,随即这表情又转为淡淡的愤怒。“你不肯寂灭么?”他开口问道,“既知一切是假,为何不肯消失?”
“我不知道,”妻子回答道,“我不知道何者为真,何者为假,即便万物皆虚,我也不知道是否真的应该寂灭。”鸿蒙轻轻点了一下头,瞥了我一眼:“因为他不肯让你寂灭,你也以为自己的寂灭会损害到他。然而这一切全都是无意义的,你们根本就不该相遇,根本不该相识,一切错误,皆由此起。”
鸿蒙把袖子一挥,我突然感觉又一股巨大的力气当面袭来,似乎有一个无形的怪物扑倒在我身上,掰开了我的手指,扳开了我的手臂,把妻子从我怀抱中硬生生地抢走,然后把我高举起来,远远地扔了出去。
我大叫一声,跌倒在地上,但随即不顾全身的疼痛再度爬起身来。我向妻子跑过去,我们相距也不过一丈之遥,然而奇怪的是,不管我怎样努力,不管我怎么撒开双腿,加快度,我们两人间的距离始终不见缩短。这又是什么道法?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
我终于绝望地伏倒在地上,朝妻子伸出手去,却依然无法逾越那段短短的距离。相距咫尺,却又如在天涯,看得见,却无法牵起手来,这种痛苦简直比不识、不见更为椎心刺骨,使我简直痛不欲生。
鸿蒙望着我,左手食指却依然指着我的妻子。“一切由此妖为始,也将以此妖为终。”他嘴里这样说着,我现妻子的身影也开始逐渐淡化,和狐隐消失前毫无分别。我不知道鸿蒙的本意究竟如何,我不知道他在使用什么高深莫测的道法,我不知道他是真的把真人们,包括狐隐都消灭了呢,还是只是把他们摄去了别处,但我不希望妻子从自己眼前消失,我不希望妻子就此消隐,不知所踪。我大叫着,拖着疲惫的身体努力向妻子爬去,但我所有努力都如同水泡一般,瞬间就破灭了。
妻子的身影越来越淡,但她并没有颤抖,她只是凝望着我,此时此刻,我相信她目光中所显露出来的痛苦是与我相同的,此刻那凄艳的不可方物的神情,为的不再是千年前的彭刚,而是现实中的我。我看懂了这一切,我陡然感觉全身无力,我伏在地上,一任泪水渗入土中,我向前攀爬的力气越来越弱,我的身心也越来越僵硬,我几乎就要放弃努力了。消失吧,一切都消失吧,我也将要消失,我不会孤单地独自一人活在这个或者真实或者虚假的世间的。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一句喊叫声透入了我的脑海——我熟悉这声音,那是苹妍的心在呼唤:“髻……那道咒符!”我猛然想了起来,我想起来苹蒿送给我的那道奇特的咒符了,在妻子的关照下,我一直把它藏在髻之中。这道咒符能够帮助我们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冲破道法的枷锁,努力去挽救妻子性命的愿望依然存在,不到最后一刻,我是不会放弃努力的!
我伸出双手去拆散了髻,我取出了那道咒符,我不知道该怎样使用,我只是将其彻底展开,并且尽量把咒符举高。恐惧中、担忧中、惊愕中、痛苦中,我的视线模糊了,我的听觉也模糊了,我仿佛听到鸿蒙那如同金铁交鸣的话语声再度响了起来:“他也来捣乱?若非是他,一切都早已解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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