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诈欺猎手》第35章 沉默的羔羊(其上)

    《g弦上的咏叹调》。
    世界上最富理性的交响曲。
    时左才是理智的殉道者。他坚信人类区别于动物的本质就在于理性。
    在心情浮躁的时候,这首曲子能帮助他平静下来。
    在午休期间,校园的广播会播放这首曲子。
    这是他难得喜欢雏光的理由。
    他撬开了顶楼的门锁,在学校的天台席地而坐,身旁是未开封的盒饭。
    这里是他的第二个秘密基地。
    学校派发的学生卡于他而言,是出入每个学生禁入的地方的万能钥匙。这小伎俩本出自恶魔先生之手,但长久以来,他受用无穷。
    不会再有人打扰他平静的午休时光尤其是烦人的柳烟视。
    他可以徜徉在理性的河流里,一个人独处到下午两点。
    听着那平静的旋律,时左才渐渐感到几分倦意。
    过了一阵,他却听到了脚步声。
    睁开眼,心底默默一叹。
    笑眼盈盈的柳烟视。
    还有付颖儿。
    ……
    ……
    ……
    “第一次意识到这单案件的蹊跷之处,是你发给我的法医鉴定文件。”
    祝安生呷了口烟,瘫在沙发上。
    夏良皱眉,问:
    “法医鉴定文件?”
    他记起来祝安生确实有将那份文件打印出来研究过,还在上面做了不少笔记。
    “付思哲的尸体鉴定特征是,体表呈现樱红色斑点,肾脏衰竭,初步判定……死亡时间在十二个小时以上。”
    祝安生笑了笑:
    “这一切都符合冻伤的特征。法医并不能断定致死伤口是不是来自头部的重击,不排除他在受到重击前就已经停止呼吸的可能因为他有可能是被冻死的。”
    “这有什么问题吗?”
    “你有了解过法医学吗?”祝安生转头看了眼夏良,夏良摇了摇头:
    “那和我的专业是完全不同的领域。”
    “有时候,想要探案,你就得像万金油,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懂一些。”祝安生吐出口烟来,淡淡道:
    “在法医鉴定中有一个比较有趣的课题。判定死者死因时,有两种死法比较容易混淆……”
    他微微眯缝着眼睛:
    “冻死,和一氧化碳中毒。”
    夏良愣了愣。
    祝安生继续说:
    “这两种死法呈现出来的尸体特征极为相似,正如我方才所说的,樱红色斑点,肾脏衰竭,既是冻死的人会有的特征,也是一氧化碳中毒的人会有的特征。”
    “你想说付思哲其实是一氧化碳中毒死的?那怎么可能?”
    夏良瞪大了眼睛:
    “正常来说,吸煤气或者烧炭的死者,体内血液的一氧化碳浓度会高得吓人,法医没有理由检测不出来才对啊?”
    祝安生翘起二郎腿,说:
    “除非死者已经死了很久,血液里的一氧化碳浓度下降到了正常水平。”
    夏良摇了摇头,纳闷地说:
    “这也太荒谬了……付思哲明明是在冷库里发现的,不管怎么说,都是冻死比较靠谱吧?”
    祝安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呼了口气。
    “这才是‘凶手’将作案地点选择在冷库的真正高明之处。不仅仅是为了假扮成死者,布置双重密室,最重要的,是让法医无法断定付思哲真正的死因,制造‘盲点’。”
    夏良迷茫地问:
    “盲点……到底是什么?”
    祝安生没有回答,而是反问:
    “夏良,你觉得我之前一直强调凶手是个绝对的天才,是因为什么?”
    夏良没说话,摇摇头。
    祝安生笑着说:
    “普通人想要把一件事情做得复杂,可能会花费相当多的时间和精力营造细节,让整个事件都变得扑朔迷离。但真正的天才并不需要这么做他们只会从普通人根本想不到的角度入手,通过简单的手段,将整个事件一口气变得复杂化。”
    夏良微微皱起眉头,未待他再问,祝安生说:
    “这桩案子最巧妙的地方,就在于凶手利用了时间诡计,把‘自杀’变成了‘他杀’。”
    夏良坐直身子,猛然瞪大了眼睛:
    “付思哲是自杀的?”
    祝安生点点头。
    “周六早上,我借了你的警察证,去了一趟方晴家。”
    “你发现了什么?”
    “疑点有不少。”
    祝安生略作思索,说了下去。
    “当我意识到付思哲可能是自杀的时候,我就开始对他真正的死亡时间存疑。因为尸体的死亡时间受到了温度的影响无法判定,所以不排除他在周六上午就已经死亡的可能性。”
    “但是,这样一来,就会出现另一个问题:如果付思哲是在周六上午死亡的,距离晚上十点半,将其带进冷库,还有整整十二个小时的时间,这段时间已经足够让尸体僵硬,产生变化了,而法医并没有鉴定出来这一点。”
    “这也就意味着……死者很有可能是在被关进冷库之前,就一直处于低温的环境当中。”
    夏良嘟囔道:
    “话是这么说,黄沙附近也就那么几个冷库,总不能把他关在冰箱里吧?”
    祝安生斜乜了他一眼:
    “不需要冰箱。只要大量的冰袋就足够了……我调查过海鲜市场,周六下午有人找老板借了推车,买了二十袋冰块。根据外貌的描述,都符合时左才的年龄和特征。”
    “我进了方晴家以后,借故去了一趟厕所,发现她家是有浴缸的。上面没有灰尘,应该是近期才被人使用过。但当我问起这件事的时候,方晴的回答是,这段时间都没有人用过浴缸。”
    夏良张大了眼睛。
    “也就是说,付思哲死后,尸体被放在了盛满冰袋的浴缸里,延缓了尸体腐烂僵硬的时间……”祝安生点点头,继续说:
    “除此之外,我还留意到一件事……方晴说,她们家最近几天都没有生过火煮饭。”
    夏良连忙点头。
    “这个我也有注意到,赵罡说他去拜访了几次,发现方晴都是在叫外卖,吃得也很清淡,我们只以为是因为她没有心情做饭。”
    祝安生不予置否地笑了笑:
    “要这么想也可以理解。但如果用更阴谋论一点的想法她之所以不生火,是因为对付思哲烧炭自杀的事有心理阴影,或许也说得通。”
    夏良迅速皱起眉头,注意到祝安生话里的细节:
    “你怎么确定付思哲是烧炭自杀的?难道就不可能是煤气中毒吗?”
    祝安生摇了摇头。
    “因为付思哲就是在书房里自杀的。”
    夏良震惊不已,连忙问:
    “怎么可能?我的同事也调查过那个房间,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因为方晴已经做过一次大扫除了……”
    “你们调查的时候怀着的心态和我不一样,自然会主观地遗漏一些细节。”祝安生解释道:
    “第一次去调查方晴家的时候,你们中的大多数人应该都是不相信方晴会杀死自己丈夫的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所以你们只当是公事公办,没有在意那些不起眼的地方。”
    “而我……是带着付思哲极有可能是自杀的想法走进方晴家门的。”
    夏良一阵沉默,又问:
    “所以,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祝安生笑了笑:
    “书房的地板很干净。但是墙壁边缘的地面有色差,瓷砖的颜色相对更深一些,这些色差的部分正好是一个矩形。”
    “也就是说,书房里原本应该有一张地毯?”
    “是榻榻米。”祝安生纠正。
    夏良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找到了。”祝安生笑了起来:
    “富安小区旁边就是垃圾回收站,一般要两个星期才清理一次。榻榻米的面积不小,而且我的运气比较好,没费多少工夫就找到了一张。”
    “你怎么确定那就是方晴家的?也许是别人家丢弃的也说不定。”夏良反驳。
    “因为我在那张榻榻米上发现了被煤炭烫穿的痕迹。”祝安生磕磕烟斗,笑着说:
    “广州这段时间的温度最低也不过十七八度,没什么人会在家里烧炭取暖的吧?”
    夏良一阵沉默。
    “况且,我还找到了最关键的证据。”
    祝安生伸出手来,搓了搓手指。
    “我摸过了书房里的门框部分。上面还有没清除干净的胶带痕迹,手上是黏黏的。”
    夏良叹了口气。
    “你这么说,我也觉得合理了……毕竟付思哲不是被氯仿迷晕的,而是吃了大量的安眠药。如果说这是为了烧炭自杀做的准备,一切就说得通了……”
    “当你看穿了这一个小小的诡计之后,剩下的一切,就都融会贯通了。”
    祝安生深沉地叹了口气,说:
    “付思哲自我了断后,尸体被存放在浴缸里,等待着晚上的到来。当水产店老板被迷晕了以后,再将付思哲的尸体带到冷库里,然后自导自演一出双重密室的戏码。这就是他设下的局。”
    “他之所以没有毁坏付思哲的牙齿,留下牙科记录,就是为了让警方更快地确定死者的身份。他的时间不多,是因为他必须让警方尽早宣布付思哲的死亡。这样一来,付思哲的三份保险金就可以越早到手。”
    “这个局是不存在任何破解方式的……因为当你参与这场游戏的时候,你就已经输了。”
    “当你们收到报案,赶到冷库里发现死者时,由于双重密室的存在,你们就会第一时间将这个案件定性为凶杀案,从而开始调查凶手的身份。”
    “你们穷尽一切手段,逼问密室里的两个嫌疑人,调查付思哲的人际关系,经济情况,家庭……只为了找出杀死他的凶手。你们一开始觉得嫌疑人是保安刘忠伟和张建宏,后来就会意识到他们俩只不过是被拉来顶罪的无辜者;而后,你们就会开始调查方晴,调查她的不在场证明……以为只要将这个不在场证明证伪,就可以得到更多的线索……”
    “她提供的不在场证明看起来摇摇欲坠,随时都可以击碎。但事实并非如此。”
    “她们穿着不显眼的衣服,付颖儿戴着口罩。只去了一些人流量极大,监控录像无法捕捉到的地方,留下了模棱两可的交易记录和电影票据。这是一个巨大的烟雾弹,无论你们花费再多的精力,也不会从中找到任何蛛丝马迹。因为周六的下午,方晴和付颖儿,确实去了天河都市广场。”
    祝安生转过头来,深深地看了夏良一眼。
    “因为付思哲是在周六上午死的,周六下午的不在场证明,根本无关紧要。”
    夏良抿了抿嘴唇,又问:
    “你是怎么确定他是在周六上午死的?”
    “因为尖叫声。”祝安生耸了耸肩,夏良不解地看着他。
    他笑着解释:
    “我去了一趟方晴邻居陈东家,想要知道周六一整天对门有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他告诉我,在中午的时候,听到了方晴的尖叫。”
    夏良微微张着嘴。他记起来自己也曾在电话里听赵罡说过这条信息,不过因为赵罡说那是因为方晴家里闹了蟑螂,且时间是在上午,他也没怎么在意。他喃喃着:
    “这么说……方晴应该是在中午的时候才发现付思哲自杀了……然后,时左才帮她掩盖了这件事,把自杀变成了他杀?”
    “应该就是这样了。”
    祝安生坐起身来,脑海闪过时左才对着自己作出手枪姿势的那一幕,苦笑着摇了摇头:
    “从一开始,他就已经安排好了整个计划……也包括了结尾顶罪的部分。现在想来,这个计划确实是环环相扣,堪称完美的犯罪艺术。只不过,这个案子从头到尾都不存在凶手。我们曾经以为张建宏和刘忠伟是无辜的替罪羔羊,到后来才发现,真正的替罪羔羊,其实是时左才自己。”
    “而这一切,都是基于最开始的那个小小的时间诡计。当一个案件越发趋于完美谋杀,嫌疑人越来越多的时候,人们就很难突破惯性思维,发现这其实并不是一起谋杀案。”
    “整个布局当中,有许多令人惊叹的算计。从发现付思哲尸体的那一刻起,他就将方晴母女彻底从这件案子中摘了出去,你们之所以完全不能从方晴口中问出任何有用的线索,就是因为方晴也根本不知道时左才打算做些什么、到底做了什么。她应该只是照时左才说的,在周六下午带着女儿去了天河,留下了不在场证明,然后在第二天做了一次大扫除。”
    夏良恍然想起当初方晴见到付思哲尸体被毁坏时,脸上那真情流露的震惊和惊恐。也正是因为看见了这个表情,他才打心底觉得方晴与此事无关的。念及此处,他不禁心底暗叹了口气。
    “我好像从头到尾都被算计了。”
    祝安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抽了口烟。缓缓说:
    “确实如此……包括最后他自首的部分。”
    夏良愣了愣:“这是什么意思?”
    祝安生叹了口气,说:
    “在他自首前一天,我和他有过接触。事后回忆起来,才发现我也被他摆了一道。他故意报错了你的车牌号,我没发觉仅仅是凭着这一个小小的纰漏,他就断定我应该是和警察一块来蹲点的。”
    祝安生转过头来:
    “良,那个周日,你也去了一趟学校,对吗?”
    夏良沉默,点了点头。
    祝安生摇了摇头,苦笑道:
    “我只是个私家侦探,我的一切行动都不能作为警方的直接证据。但你不一样……你在学校里的调查,成为了让他顶罪最强有力的佐证。”
    夏良睁大了眼睛,彻底无话可说了。
    一阵沉默过后,夏良喃喃道:
    “姐夫,这些事情……你在他自首之前,就已经调查出来了吧?你为什么没有不告诉邢队……告诉我们呢?”
    “告诉你们又有什么用吗?”
    祝安生冷不丁反问了一句。夏良讶异地看着他。
    他只是摇头,叹了口气。
    “我已经说了,从入局的那一刻开始,我们就已经是输家了。”
    “哪怕你现在把真相告诉老邢,将整个案件反转,结果又如何?你应该比我更清楚那对母女的家庭境况,捉襟见肘。没有那笔保险金,她们没办法再生活下去,你也应该清楚那个时左才的能力,警队知道了真相只会帮助他洗脱嫌疑,恢复普通人的生活,但现在……至少还可以让他处于重点观察的环境当中,防止他做出更加可怕的事情。”
    夏良紧抿着嘴唇,心情复杂。他从来没有想过整个案件会发展成如今这般模样没有凶手,也没有“坏人”,被残忍毁坏的尸体背后,隐藏着的竟是一份救人的念头……一切都显得荒谬而又震撼。
    他握了握拳头,又慢慢松开。眼神里多出几分迷茫。
    “这一切……真的只是为了骗保险金吗?”
    祝安生拈起一撮烟丝,填进烟斗,用火柴点燃,深深地呷了一口,仰起头来叹了口气,烟雾在房间里缭绕。
    “如果真是如此,这个故事就不配称之为残忍,也不配称之为深情了。”
    夏良皱了皱眉头:“这是什么意思?”
    祝安生转过头来,深深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
    “从入局的那一刻开始,我们就已经是输家了。”
    “我们是,时左才也是。”
    ……
    《g弦上的咏叹调》还在校园里缭绕,已经进入了后半部分。
    时左才微微蹙着眉头。
    “颖儿说,有些话她考虑了很久,决定要同时告诉咱俩,你可得好好听着呀。”
    柳烟视笑嘻嘻的。
    时左才看了她一眼,又挪过视线,看向付颖儿。
    她的脸上还带着挥之不去的忧伤,但是眉眼深处的阴翳似乎已经一扫而空。像是雨过天晴的蓝天,掠过一抹令人心动的绯红。
    她抿了抿嘴,轻轻绞着手指,说:
    “谢谢你……也谢谢小烟。”
    她顿了顿,继续说:
    “事实上……我前段时间一直不怎么开心,虽然也是因为家里的关系,但是……其实也不完全是因为家里的事……”
    她抬眼瞧了瞧身旁的二人,悄悄地吸了口气,脸上又飞过一抹嫣红。
    “其实……”
    “我有一个住在纽约的,同父异母的姐姐……我是前些年才知道的……”
    “我们的关系一直都很好,但是她前段时间好像遇到了很大的麻烦……也不愿意告诉我……不过,最近好像已经解决了,我真的很开心……”
    柳烟视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g弦上的咏叹调》播完最后一道音符,戛然而止。
    时左才张着嘴,如遭雷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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