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夫人消息何其灵通,脑袋缩回苏家的冯若月,一连十来日出不了门,完全软禁在宅中,断绝她与任何人的任何联系。
冯家大小门每日闭紧,十天过去,门房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下来。不再见到王氏,也不见衙差来拿人,众人纷纷议论,也许冯老爷已经暗中跟苏家通过气,官官相护,事情大概解决了,便暗暗庆幸。
断指后,周嬷嬷一连高烧三日,沈荷日日夜夜守在她身边,熬药喂粥,无所不做,一点一滴绝不假手旁人。执拗又坚毅,不皱一回眉,或有时临窗对着灯火沉思。周嬷嬷心酸之余欣喜,更加积极养好身子,每逢深夜,看着睡在身边的少女,心中默默祈祷,恶人恶有恶报,秀州事尽,她便随着沈荷,带着沈夫人回扬州去。
这日,出了暖阳,周嬷嬷喝过药在屋内歇息,外头天寒地冻,连央央也怕冷,一直窝在床下不肯出来。
给周嬷嬷念过齐映的信,到这日,沈荷才有空闲坐在廊上,逐字逐句看着齐映写给她的信,金色的暖阳洒在她的侧脸,眼中眸光闪动着。
信上写的均是他客船沿途所听见,看见的“趣事”,三两行记一事,隔出些许空档,三两行又记一事,断断续续记上的一样。不像是认真的书信,反而如同闲聊话语,有点家常,有点絮叨,有点刻意,有点小心。为博她一笑。
她仰起头,四四方方的灰色屋檐顶上是湛蓝的天,耀眼的日光,一块整齐如切割过的苍穹。纸上俊秀,字如其人,给了她极大的慰藉。她合目,直视日光后,眼内一片漆黑,不时若有光波荡漾,不知不觉中,愈加握紧信。
院外传来扣门声,来的不是冯泰,而是大腹蹒跚的周小蝶。
沈荷倒没料到,来的人会是她。周小蝶腹部高高隆起,顶着衣料,脸庞相较从前圆润许多,手脚显然有些发肿,身怀双胎越是临近生产越是艰难。香橼在旁边搀扶着她,还是不免行走吃力。
于是沈荷在她身上看到两种完全不一样的情绪,脚下小心,步步谨慎,似埋怨自己走得慢,脸上眉头紧紧拧着不松。
她为冯泰而来,这些日子,冯泰一个人呆在从前安置沈夫人的院子,面对着一道白墙不言不语,一日简单喝点水,吃点粥,胡乱对付身体,整个人憔悴到完全脱相。周小蝶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只能看着,无能为力。
不否认,起初她不愿意伺候冯泰,不愿意给他做通房丫头,但,冯泰确是个温柔体贴的男人,纳她为妾,拔了她和她娘亲一把,还是她腹中两个孩子的爹,既有肌肤之亲,又有骨血之联。纳妾后许多心头话,不做一丝避忌,通通告诉她,周小蝶感恩冯泰,渐渐有了真情,不能再看着冯泰消沉下去。
周小蝶坚持站着,舌头打结般说完这番话,心直砰砰跳,嘴中喃喃:“两头选择,两头难,表小姐,老爷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清楚,他,快撑不住了。”
“姨娘希望我如何做?”
沈荷单刀直入发问,问懵了周小蝶,她顿了顿,抿唇半晌,犹豫不决。一旁的香橼忍不住福了个礼,插言道:“表小姐,姨娘她不是来逼迫你做什么事,她只是想,你能不能和老爷见上一面,劝老爷吃点东西,洗个澡,实在不行,躺着睡一觉也成。……,老爷的样子太吓人了。”
“……,老爷从头到尾,不知实情。”周小蝶声音温柔无比,有种安抚人心的作用,她谨慎斟酌的用词,慢慢道,“因此,他这般痛苦。”
沈荷像是日光照不化的雪,冰冰凉凉:“痛苦于事无补。”
周小蝶怔了怔,双脚定在地上,再抬起头时,眼中一点光,如似用勇气拼凑而出:“我这样的人,离开府上,想不出还能去哪里安身立命。表小姐不同,若你不在乎老爷,大可以一走了之。表小姐在府上呆这些天不走,表小姐在等,等府上安然无事的消息。我说的,对不对?”
沈荷只顾收信的手一顿。
捕捉到这细微的一刻,周小蝶心惊肉跳,争着又道:“表小姐心慈宽厚,绝不会看着无辜的人受到连累,白白丧命,我就是最好的证明。我的命,我今日所有,一一来自表小姐当初搭救。”说着,她便要给沈荷跪下,“老爷的确不知情……,表小姐,他一直被蒙在鼓里……错信了……人。”
沈荷将手一横,拦在她手下,看向香橼。香橼也很机灵,连忙用劲抬起周小蝶,要她小心着肚子里的孩子。
然而禁榷物牵引出魏氏分赃这本不在她计划内,牵连到魏氏,势必撼动冯府,危及到她舅舅的性命,冯府上下无辜者众多,她确实在等,静待后续,嘴上却另有说法。
“姨娘不必再说。”
廊上大风拂着沈荷的素白的裙角,周小蝶盯着看着,沉默半晌,无声地行了个礼,在香橼的搀扶下,万分小心地走出竹意馆。院门合上,周小蝶没有即刻走远,她回过头,望着一派清冷的竹意馆,腹中突然隐隐作疼。
冬日的光,亮却不暖,照在身上许久,仍没有热乎劲。宛若光是假的,头顶的太阳是假的,通通是一种欺骗人的美好幻想。
对于十来日关押在牢房中的魏延绅来说,这样阳光,远比顶上小小暗格投射进来的几寸光亮好。进了一圈牢房,身上的道衣几日没换,吸足了牢里阴暗潮湿的味道,闻一口就叫他想吐出来,这味道,联想到的只有俩字——晦气。
魏延绅得以逃脱,王氏自喜,天蒙蒙亮时吩咐车夫驾车在秀州大牢一侧等候。魏延绅出来后,直接钻进车室内,王氏仔细端详他,脸上的肉没少一寸,身上没有一点拷打伤痕,胡须长了一点,别的,一概没变化。
王氏天真,以为冯泰教授的喊冤真的派上大用场,使得魏延绅从这必死的绝境里逃出来,保住了性命。自己的夫君入一圈大牢,一块皮肉没少,而且家中狐狸精自去大半,天降喜事,心喜之余,话匣子大开,在魏延绅面前夸赞起冯泰来。
一直闭目思量的魏延绅忍无可忍,骤然掀开眼皮,意味不明地冷冷笑了,咬牙吐字:“夫人天真堪比三岁孩子,单长年纪不长脑子,以后何不少吃点,省点粮食吧。”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