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钉的朱漆大门,无处不是雕梁画栋,龙凤飞云,琉璃瓦如浪,禁卫威严。沿壁垂首的宫人,一队捧器而行的女官,个个面容上毫无生气,机甲一般或走或停或行礼,他们的脚步很轻,轻到常人之不能,平添出一分木偶般不类人的诡异氛围。
沈荷在女官带领下,进入坤宁殿中。
珠帘帐后,一个衣着华贵,头上无朱钗的妇人端坐着。她正看着自己住了十几年的寝殿,许多宫人还不知道,这里即将挪转燕王妃的住宿,国朝将有一位新皇后。新帝即位登基后,身为皇太后的她,当去别处,做她好她该做的——活着,让新帝有母亲可以孝敬,塑造好贤孝的形象,展示四海,广传天下。古往以来的圣君,哪一个不贤孝。
透着帘帐,高皇后看见一个瘦弱的身躯,春日衣裳穿在身愈加单薄,瘦瘦小小犹如垂柳。少女的肤色是冷凉的一种白皙,缺少血色润泽,好在容颜天生,长了一张天恩般的脸蛋。春容不再的高皇后忽然从眼前人想到初入宫廷的自己,二十多年恍然如梦,未进宫前,她也是父母膝下娇养着的小女儿,她也是瘦瘦弱弱,见生人便怕,不愿意随同娘亲一块进宫学桑蚕养殖,朝礼拜见太后皇后的小姑娘。
凡人总会老去,但总有女子年轻着。
“天下欢庆新科,近日拱辰门外总是有爆竹声,还有些红屑随风飘进来,本宫亦喜天下人之喜。”高皇后身边放着她初主中宫时,先帝生母肃显皇后赠给她的各类中宫当熟读的书籍,这些书,终于能传给别人了,她抬了抬手,宽袖枕在书上,“甲科十三名的齐映,据说他的一笔好字,乃你爹沈宗昌所亲授?”
沈荷见礼未抬头,听着珠帘后平缓的话语,回答:“禀娘娘,先父酷爱书画,乐于与人探讨,家中亲戚淡少,民女并无书法绘画天赋,父亲见齐映才敏,心生爱惜而已。”
“嗯……,赐座。”
宫人取来春凳,步子轻如猫脚,一点窸窸窣窣的声音也没有,诺达的殿内,高皇后的说话时甚至还有回音:“你的字也不差。……,嗯,长日无聊,本宫病了几日,想听人说些宫外的新鲜事,正好听到一则。听说你家的这位仆从,礼部试上是第一名,殿试唱名前,不少人议论他将成为新科的廷魁。”
一位姑姑步入帘后,为高皇后奉茶,珠帘晃荡,窗外日光从通透晶莹的珠体折射在殿内地上,宛如清风吹过,湖水荡漾。
沈荷望一眼潋滟的光纹,帘后再次传出高皇后的话语,这次,她淡淡地说了句惊雷一般的密事——殿试名次,先后更改过两回。虽未看去,但沈荷隐约可以感受到,一双目光的刺探而来。
“科举为国选材,民女身为女儿身,此生无缘科举,对殿试一无所知。”沈荷道。
“这话言之尚浅,我们女子,另有报国之门。抬起头,让我看看你。”
沈荷闻言,只有抬头。高皇后将手侧摆,即刻有宫人伸手上前搀扶她起身,来到帘前,隔着不算紧密的珠帘,一双小兽的倔强眸子,映入高皇后的眼中,回想起言辞激而不愤的诉状,她满意地哼了声,“妙人。芳草,给她一碗茶。”
宫人福身,弯腰退出殿内。
高皇后道:“本宫有个再堂侄女,和你一样大。礼部试后,有人建议本宫将同族侄女许给这个齐映为妻。本宫未曾见过此人,又听闻他是你家仆从,出身低微,国朝男女婚嫁虽不重看阀阅,但高家世代功勋,养的女子个个要强得很,本宫还未点头,本宫的侄女便要削掉头发做尼姑,好似本宫若做主这门婚事,如同将她推入泥淖。”
“禀娘娘,齐映并非沈家的仆人,一无书契,二无口头章约,只因他的姨母是民女乳娘,齐映为生母所弃,少时投奔,家父见他天资聪颖,待他如学生一般。”
“为生母所弃投奔了姨母?是这样吗,看来他的运气,自小便不佳,无怪乎从榜首落个第十三名。”高皇后养护极佳的手指拂开珠帘,珠子碰撞出哐哐当当的响声,“人人皆赞刘章眼光不错,本宫看你爹的眼光独到,有胜过刘章。”
“……”
顺着深红色锦绣腰带向上看,抹领处绣着银龙,天下最好的绣艺,集合在方寸之间,皇后的常服亦华贵非常,金银线提醒着她此人身份何其尊贵,没有戏言取笑耍弄她的必要。
哗啦啦一下,珠帘合上,高皇后走前两步,拉近了与她的距离,伴之而出的是皇家凝神香的气味,一股庄重闻来不轻松却称为凝神香的香味。
“本宫倒奇怪,此前人人看好齐映,认为他必是新科状元无疑,本宫的侄女倒看不上准状元郎。现在,他落到十三名,隔着头名十几个人,论说封官,自非状元可比,本宫的侄女不知怎么,又来求本宫做主,想要促成这门姻缘。听闻见过琼林苑外见过齐映一面,回家便央求父母做主。可见,大概此人生得俊美非常,能使本宫侄女一见倾心,打消了做尼姑的念头。”高皇后再进了一步。
两人的距离极进,沈荷依礼,从椅上起身跪地。高皇后习惯了人们向她行此虚礼,她垂目,望着身下的少女,片刻,伸出手掌挥了挥,示意她起身,犹如一个有威严的长辈,近距离地问她:“依你看来,本宫所言准确与否?”
沈荷在极力维持住自己情绪,一时间多个信息涌入脑中,她心如擂鼓。高皇后的问题,陷阱重重,她答是不宜,答不是依然不宜,思忖须臾,口中回答:“民女不知事情缘由经过,不敢妄下断言,请娘娘饶恕。”
“你很聪慧也很果决,临危不乱,甚是得体,什么都没有说错,本宫又能饶恕你什么呢。”高皇后一顿,饶有深意地掀起眼皮看她,一张苍白的小脸,似乎有不足病症。苏鸿痴傻儿子死于妇人毒手,朝堂皆知,燕王登基后,苏鸿极有可能入馆阁,将来是何位置,不言而喻。苏沈两家阴错阳差的婚姻,她有所耳闻,若不是沈家女急病入肺腑,以苏鸿重视名节的处事风格,断不会拿着夫人做挡箭牌,娶了个商贾之女。
“本宫不是老虎,吃不了人的。”高皇后抬起沈荷的下颚,目光交集,“瞧,这么一个伶伶俐俐的美人坯子,无怪齐映愿意以前程做代价,和燕王交换你如意顺遂。小丫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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