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猗兰殿,汉景帝元年的七月七日,刘彻便生于此,他的童年岁月也多在此度过。刘彻将众人都留在殿外,独自在殿内站着,望着周身这些熟悉的景象,他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的时候。
他走到内室,揭开床板,轻触了一下床边的一个雕花纹饰,床底便显露出一个地道的入口。
刘彻信步而入,地道内并不明亮,入口处的蜜烛被点燃后,便能看清楚内里的情景。刘彻走到左边的墙壁,半蹲着身子看了看,果然发现了上面的字迹,只是年代久远,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他一边抚mo着那幼稚的笔迹,一边回想着。
……
景帝前五年,刘彻五岁。
“彘儿,彘儿!”刘彻听到一个软软的声音在呼唤自己,抬起头,泪眼模糊中果然看见一个娇小的身影往自己扑来。
“阿娇姐。”刘彻接住扑来的粉红色身影,喃喃地喊道。
“彘儿,你怎么又一个人呆在这里啊。王娘娘在到处找你呢。”阿娇对着刘彻憨憨地笑道,“快跟我上去吧。”
“我不上去,我要一个人待着。”刘彻摇了摇头,整个人又缩回墙角。
“为什么呀?”阿娇不明所以地低头问道,然后她好奇地左右望了望,发现什么也看不到。她开始用手去折腾刘彻的小脑袋,想让他抬起头来。
“干什么啊。阿娇姐。你走开。”刘彻显然不愿意抬头。两个人很快扭成了一团,到底是阿娇年纪大些,力气也大些,刘彻的脸还是被硬生生拉了起来。
“哈,你哭了。”阿娇看着刘彻满布泪痕的脸,好像发现了什么大秘密似的,喊道。
“你走开!”被人看到自己哭,显然让刘彻觉得很没面子,他使劲推开阿娇,对着墙角面壁。
阿娇被推dao在地,马上就生气了,她站起身来,对着刘彻喊道:“好啊,你敢欺负我。我去告诉我娘和王娘娘,还有皇祖母。”
说完,开始蹭蹭地往地道外走去,走了几步,她回头看了看,却发现刘彻还蹲在那儿,便又开口道:“喂,我说要去告诉我娘和皇祖母,你听到了没有啊。”还是没反应,她只得又喊,“喂,你听到了没有啊。”回应她的是一片寂静。
阿娇只好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转了回去,蹲到刘彻身边,小声地说:“彘儿,你怎么了?不要生气嘛,最多我把昨天的那个薄饼还给你。”
“你都已经吃掉了。”刘彻闷闷地说。
“我可以马上让我家厨子重新给你做一个。”阿娇说道。
“不要。我觉得那个比较好吃,那个是皇祖母亲手给我的。”刘彻还是垂着脑袋,实行他的无视政策。
“那我马上让皇祖母的厨子再给你做一个。”阿娇小心翼翼地陪着好。
“不要。”
“你!”阿娇看自己的讨好没有效果,粉雕玉琢的小脸上怒气立现,一站起身,看着刘彻的小脑袋,只得又蹲下,说道,“那我以后再也不抢你东西吃了,好不好嘛。”
刘彻还是低着脑袋,没吱声。阿娇根据以往的经验知道,这是刘彻熄火的前兆,便高兴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从里面掏出一个果子,递给刘彻说:“来,这个给你吃。”
刘彻微微抬起脑袋,看了看,问道:“这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是我家一个下人的孩子给我的。很好吃哦。”阿娇说道,“我特意给你留的,来,你吃吃。”
刘彻小心翼翼地接过去,咬了一口,说道:“好甜啊。”
“好吃吧。”阿娇骄傲地说道,“给我的那人说,是从一个匈奴人那里换来的呢。”
听到匈奴人这三个字,刘彻的脸色骤变,他马上把果子扔到地上,还往上面踩了几脚,说道:“谁稀罕匈奴人的东西啊!”
“你!”阿娇一看自己忍了好多天都没吃的东西,被人这样子糟蹋,马上就不肯了,她立刻哇哇大哭起来,“你欺负人!”
空旷的地道里,不断回响着她稚嫩的哭声。这次轮到刘彻慌了手脚了,他笨拙地拍着阿娇的背,说道:“你不要哭啊。别哭嘛。”
“咳咳!”太重的拍背力度让阿娇哭得呛了起来,这下,刘彻连她的背都不敢拍了。只能小声地在一边说道:“算我错了,还不行吗?”
“什么叫算你错了。”阿娇也是得理不饶人型的,立马擦干眼泪道,“本来就是你错了。”
“好啦。本来就是我错了。”刘彻只能苦着小脸告饶。
地道里又恢复了安静,两个小小的身躯再一次开始他们的面壁时光。
“喂,你刚才是不是又偷偷地从长乐宫的密道跑进来的。”
“放心吧。他们抓不到我的。我这么聪明。”
“万一让皇祖母知道了,她一定会打死你的。”
“你以为我是你啊。皇祖母可疼我了,才舍不得打我呢。”
“……”
“喂,我刚才在皇祖母那里看到姗姐姐了,她一直在哭呢。”
“她就要嫁到匈奴去了。”刘彻的声音闷闷的。
“所以你刚才在哭吗?”
“我最讨厌匈奴了。”
“你刚才在哭吗?”
“我才没有哭。”
“姗姐姐要是去了匈奴,你会不会很伤心啊?”
“……”
“你要是会很伤心,我去让我娘和皇祖母说啊。皇祖母最喜欢我娘了,一定会答应的。”
刘彻低着头,掰弄着自己的指头不说话。
“那就这么说定了。”阿娇站起身,弯腰拍了拍刘彻的小脸,说道,“我现在就去告诉我娘。反正舅舅有那么多公主,没必要非得是你姐姐嘛。”
越说,阿娇越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轻轻拎起衣裙,向来时的路跑去。还没跑出一步呢,就感觉到有一股力量把她往后拉,回头一看,是刘彻拉住了她的裙摆。
“算了。”刘彻抬头望着自己居高临下的表姐,黑白分明的眼睛微红着,脸上还残留着泪痕。阿娇不解地蹲下身子,说道:“怎么了?你不想姗姐姐留下来啊?”
“算了。”刘彻固执地摇了摇小脑袋。
“是你说算了的啊。以后别说我没帮过你啊。”阿娇从来也看不懂刘彻的心思,看他下定决心的样子,只觉得自己刚才的一番好心好意都抛了个空,不由得噘起嘴说道。
阿娇重新蹲下身子,把头半靠在刘彻胸前,眯着眼睛喊道:“彘儿,我好累哦。”竟然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刘彻此时却在回想刚才在自己母亲寝宫里的那一幕,他的二姐南宫公主刘姗被选为嫁与匈奴和亲的公主,消息传来,刘姗哭哭啼啼不肯领旨,母亲却安之若素地代为接下了。当自己难以面对以泪洗面的二姐,到母亲处为她求情时,母亲正盯着一个锦囊发愣,听完自己的请求后,叹了口气,道:“彘儿,这是你姐姐的命。她生来就是要做那个和亲的公主的。”
“怎么会呢。娘你去求求父皇,找个宫女封作公主嫁过去不就可以了?以前不是都这样的吗?”当时刘彻马上说道,虽然只有五岁可是天生的聪明和出身卑微的美人所生庶子这个尴尬地位让他早早的成熟了起来。
“那是从前,现在不一样了。”王娡摸了摸刘彻的头,说道:“如今匈奴势大,随意册封个宫女或宗室之女送过去是不行的。必须是真正的公主才行。”
“那也有别的公主啊!荣哥哥不是太子吗?那让栗夫人的女儿去啊。”刘彻急了。
“彘儿,”王娡喝道,“要是让栗夫人的女儿当了匈奴人的王后,我们岂不是要更受欺负了。”
刘彻被王娡一喝,立刻收了声。
“你还小,”王娡显然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伸手摸了摸刘彻的脑袋说道,“你只要知道,你姐姐是为了你才去匈奴的。”
“为了我……”
“刚才你姑姑派人来说,阿娇进宫了。等会儿,你好好陪她玩就是了。我先带你姐姐去长乐宫叩见你皇祖母。”王娡站起身说道,“别让阿娇不开心。”
想到这里,刘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虽然不知道母亲有什么计划,但是想来这次的圣旨母亲是打算接下了。如果自己让阿娇去皇祖母那儿说上一通,反而会坏了母亲的事。
他看了看靠在自己身上睡得很是香甜的阿娇,皱起眉头,拿手指戳了戳她粉嫩的小脸蛋,怪声怪气地学着自己母亲的口吻说道,“别让阿娇不开心。”然后又在阿娇脸上捏了一把,说道,“你什么时候会不开心啊?天天睡,天天睡,你才是小猪呢。以后应该叫你陈彘才对。”
静静地望着烛光下的阿娇的睡脸,刘彻开始觉得她的脸似乎会发光一般,嘴唇也闪出诱人的红色光泽,那一瞬间,他觉得阿娇好漂亮,漂亮的让他都转不开眼睛了。不知不觉间,他慢慢靠近了阿娇的脸,就在他的唇要触上阿娇脸颊的那一刻,阿娇忽然睁开了眼睛,刘彻的心跳顿时少了一拍,他立刻以光速让自己恢复原状,然后故作无事地说道:“你醒了啊。”
阿娇的眼珠子滴溜溜的往刘彻脸上瞟去,很快察觉到了他脸上不寻常的绯红,问道:“你怎么了?脸这么红?”
“没,没什么。”
“骗人,那你脸是怎么回事?”阿娇又是一个伸手开始将刘彻的脸往自己这边扳。
“哎呀,你快放手,我说了没什么。”刘彻虽然极力反抗,可惜年小力薄又一次屈服在恶势力的压迫下,小脸再度被强行扳到阿娇面前,两人眼对着眼,鼻对着鼻,相互望着。刘彻立刻“噌”的一下,从脖子到耳根全红了。
这下可让阿娇看出门道了,她得意洋洋地说道:“我知道了,你刚才是不是想偷亲我啊?”
“没,没有!你少胡说。”刘彻的脸红得都快滴出血来了。
“哼,你这个登徒子。”
“我不是登徒子。”
“别狡辩了。这可是我才学的。宋玉写的,登徒子好色,你刚才明明是在偷我的色。”
“你书没学好。书里宋玉说的那个好他色的,可是个女的。”
“啊?是这样的吗?”
“我是男的嘛,又不是女的,我当然不是登徒子。”
“男的就不是登徒子?”
“当然。男的才不会好你们女人的色,只有你们女人才会好色。”刘彻越说越觉得自己理直气壮,“你看我父皇,宫里那么多娘娘哪个不是盼着我父皇垂青的,有哪个是我父皇追着她们的?都是她们好我父王的色。还有堂邑侯,他府里那么多姬妾,他随便点一个,哪个不是乖乖过去的,因为她们都好你爹的色嘛。”
“可,可是我娘就不是这样的。”阿娇被刘彻这么一说,有些傻了。《登徒子好色》这文,她也是昨天才看到,教她的老师讲解得含含糊糊,她也只得了个一知半解,现在看刘彻似乎越说越有理的样子,顿时糊涂了。
“那是因为姑姑她是长公主嘛,尊卑有别啊。你看每次我父皇召她入宫的时候,她是不是都会特别开心啊?因为她好的是我父皇的色嘛。”说到这里,刘彻基本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他闭上嘴,小心地望着阿娇,不知道她有没有被他糊弄过去。
“我总觉得不是这样的……”阿娇说道。
“阿娇姐,这是什么?”打断阿娇的话,指着她胸前的一颗漂亮的小石子问道,企图以此来转移陈娇的注意力。
“啊!这个啊!”阿娇抓起吊在胸前小石子,说道,“很漂亮吧!是那个给我糖果的人送的。他说,是用很珍贵的五色石做的。”
“五色石?”刘彻指着那颗晶莹剔透的小石子说道,“根本就没有颜色嘛。”
“你真笨。”阿娇拍了下刘彻的脑袋,自己把那颗小石子从链子上放下来,对着烛光左右转动,她向刘彻招了招手说,“你看,是不是有很多颜色啊!”
这颗石子的表面是由多个六面体构成的,在光线的照射下,原本无色的表面就会折射出不同颜色的光线来。
“好漂亮啊。”刘彻惊讶地说道,阿娇把石子放到他手上,他立刻接过去爱不释手地把玩起来。阿娇见他十分喜欢,便从自己脖子上拿下链子,把石子串在上面,给刘彻带上,说道:“送我石子的人说,这个啊,是一颗幸运石。它可以吸掉你的伤心啊,悲伤啊,把不开心通通都变成开心。送给你了。”
“啊!那你呢。”
“我?我娘最宠我了,我哥哥和我爹都不敢得罪我,我每天都开开心心的,用不上这个的啦。”
“可是,我娘说,女孩子都要嫁人的。我婧皇姐嫁出去以后,都不能和我们在一起。你以后也会嫁人的,就不能和姑姑还有堂邑侯在一起了。”刘彻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打算解下链子还给她。
“笨死了!”阿娇又给刘彻的脑袋来了一下,说道,“我不就是嫁给你吗?你还说要给我造一座金屋呢,忘得这么快!你怎么会让我不开心呢!”
“对噢。”刘彻捧着石子忽然想起,不禁笑了,他说道,“阿娇,你真好。我一定会给你盖一座金屋的。”
“嗯。”阿娇也笑了,她在刘彻的脸颊上亲了一口,说道,“以后再有人欺负你,你也不用伤心,有小石子把你的不开心都吸走,还有阿娇陪着你。”
刘彻望着她很是灿烂的笑脸,愣了好一会儿,吐出一句,“阿娇,你偷亲我。你这个登徒子。”
……
刘彻愣愣地望着手中的石子,脑中不断回响着当时的童言童语,心中一阵疼痛。
时至今日,他已然明白,母亲一定要接下圣旨,让他二姐南宫公主刘姗去和亲的原因。因为,如果匈奴单于的王后是太子刘荣的姐妹的话,那么废太子的难度就会加大,反之,如果,当时身为美人的母亲主动献上女儿做和亲公主,不但可以给父皇一个深明大义的好印象,而且会让他心中有愧,这毕竟是有汉一代第一次以真公主和亲,而将来废太子另立之时,也能第一个想到他。
猗兰殿的地下密道,有着他太多太多的回忆,或悲伤,或快乐,都是那么的让人刻骨难忘。
七岁那年,一直欺负他的刘荣终于被废,他们两人偷了大人的酒在这里彻夜庆祝,喝得醉醺醺的被母后抱出去。
八岁那年,因为用身为儒生的太傅卫绾的话和皇祖母辩驳,被责打后,躲在这里哭泣,是阿娇最先找到了他。
九岁那年,废太子临江王刘荣自杀,惶恐不安的他只有躲在这里才能安睡。
十三岁那年,一直威胁他的太子之位的梁王终于病死,他在这里独酌到天亮时分。
十四岁那年,周亚夫小过下狱,绝食而亡,他在此为自己将来少一悍将而惋惜。
十六岁那年,父皇逝世,他继位为帝,在此立誓要做一个有为之君。
十七岁那年,举行大婚,迎娶了许久不见的阿娇。新婚之夜,他们一起来这里缅怀他们的童年时光。阿娇还是和从前一样,外面人人当她是京城第一美女,端庄贤淑,只有他知道,这个女子骨子里的那种骄蛮可爱。
十八岁那年,他一心推行的新政,被皇祖母一手推翻,卫绾、王臧下狱而死,新政戛然而止,帝位岌岌可危。
在母后的告诫之下,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所拥有的权势只是镜花水月,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么多年之后,他和阿娇之间,他仍然是那个被保护的人。
那时,阿娇又一次在这里找到了失魂落魄的他,一次又一次地保证说:“没关系,我会保护你的。”
可是他却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需要人保护的小孩了。
从此,他易服外出,一心于游猎田射,不问政事,屈辱地躲在姑姑和阿娇的庇护下,在皇祖母的巨大阴影中求生。这是第一次,他发现原来外戚势大竟然能给皇帝带来如此的耻辱。
是的,一切的一切都是从那一年开始的,卫子夫的入宫,阿娇的第一次泪眼朦胧,还有他的决心和他选择的路。
泪不觉从脸颊上滑落,滴在他握在手中的石子上,衬得石子更加闪亮,刘彻嘶哑的声音在地道中回荡着。
“阿娇,我本来以为,我可以忘记的。我以为,我不会后悔。我真的,是这么以为的……”
……
平阳侯府
烛光摇曳,轻纱飘荡,刘陵对镜卸妆,发簪被取下,发髻松了开来,长发就此披散。她起身取过一把木梳,正想梳理头发,却有另一个人轻巧地从她手中取走了木梳,帮着她梳头发。刘陵头也没回,只媚笑了一下,说道:“你来了,雷被?”
雷被,最为淮南王倚重的淮南八公之一,也是这次入京探消息的其中一员。对于淮南王来说,以翁主身份入京的刘陵在明,很多事情她是不方便做的,所以才有了雷被这个暗。
雷被微笑着给刘陵梳发,轻声问道:“翁主,不是说好,在长安期间,尽量不联系吗?怎么忽然……”
“我有事情,要你帮我探一探。”刘陵说道,“阳信把我看得太紧了,动弹不得。”
“什么事?”
“后院。”刘陵喟然一叹,说道,“这平阳侯府的后院,我想知道里面到底隐藏了什么。”
雷被不解地皱眉,说道:“只是为了这一点小事?”
刘陵从雷被怀中滑出来,看着他,说道:“雷被,相信我。这绝不是小事。”
雷被不解地皱起眉头,等待着刘陵的解释。
“雷被,你知道吗?”刘陵转头看向门边,目光透过遮拦的轻纱,飘出很远很远,“我父王曾经距离皇位,很近,很近。在刘彻那小子刚登基,不知死活地违逆窦太后的时候,我们差一点就成功了。就差一点。”刘陵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声音亦是恨恨的,“若不是那人劝他及时收手,若不是有阿娇和馆陶在一边护着,我们早成功了。”
雷被若有所悟道:“那人?那人就藏在这平阳侯府后院之中吗?今上不能亲政之前,常来往与平阳侯府与上林苑之间,莫非是因为辅佐他治天下之人,在这府中吗?难怪他再次亲政后,所作所为迥异于前。”
“不,那人已经去了。”刘陵肯定地摇了摇头,说道,“那人是我们错估的一颗子,但是他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去了。否则,面对那般神鬼莫测之人,我们计划怕是还要再多思量一番。”
“那翁主你……”
“正因为后院曾是那人隐居之地,所以再次入住此处的人,才值得我们更加重视。免得再一次,阴沟里翻船。”刘陵神色阴沉道。
雷被点头应道:“雷被明白了。”
刘陵站在窗口,看着雷被飘然而去的身影,陷入了沉思。
究竟进入后院的人是谁?能让刘婧为他匆匆入宫,能让平阳侯为他离开病榻,能让日理万机的刘彻在院中一陪就是半日呢?还有,馆陶,那个沉寂了近三年的馆陶堂姑今晨的匆匆出城是为了谁呢?彭城煤行?以窦太主的自骄自傲怎么会和这样的商家有联系呢?
刘陵只觉得前方的真相处在一种混沌不明中,但是多年历练养成的直觉又让她总觉得,这长安即将风云变色。
……
长乐宫长秋殿
卫子夫战战兢兢地走进大殿,向王娡行了一礼。虽然同是贫苦出身,但是卫子夫却对这位婆婆抱有莫名的畏惧,仿佛自己所有的想法都会立刻被她看透似的。所以,一直以来,她并不愿意多接触这位太后。
王太后的出身不比卫子夫高贵,她母亲臧儿是燕王臧荼的孙女,燕王臧荼本是项羽分封的十八路诸侯之一,后来刘邦收服了他,也封为燕王,但是很快就找了个借口,以造反罪名将其全家族诛。作为罪人家族的后裔臧儿当然不可能嫁到什么好人家。王娡的父亲只是一介贫民,并且又早早去世了,王娡只能跟着母亲在继父家过活。这种寄人篱下的日子当然并不好过,后来她遇到了余明,几番纠缠后,余明远走,而她却身怀有孕,因此不得不早早嫁到了金家,一则掩饰身形,二则为娘家换取一点钱财。相比起虽然出身奴隶,却被平阳公主选为贴身侍女的卫子夫来说,王娡入宫前的生活显然更辛苦。
而当王娡成为当时还是太子的景帝侍妾时,她既不是最美貌的亦不是最年轻的,在拥有众多子嗣的景帝的妻妾群中,她的头三胎甚至还连生了三个女儿。直到景帝登基成为天下至尊的那一年,她才诞下了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儿子,排行第九的刘彻。然而,一个女人的野心与果决就在她怀孕的时候体现了出来,当时没有任何背景依靠,也不是特别受宠的她告诉景帝,自己梦见了红日入怀,这种吉兆的潜台词几乎等同于暗示景帝自己生下了下一任天子。而后,她果然也不遗余力地去实现这个她自己说出口的预言,顺利地打败了生有皇长子,比自己更年轻美丽的栗姬,成为了皇后。比起担惊受怕了几十年的王娡,卫子夫只在入宫的第一年受了一点苦,第二年起她便开始接连怀孕生子,虽然开始也生了三个女儿,然后刘彻的宫廷中除了她却没有其他任何后宫有怀孕的迹象,所以这三个公主的存在却是一份极贵重的资本,因为她们隐隐预示着,唯有卫子夫才有可能为皇帝生下皇子。所以,入宫后的卫子夫所经受的历练也远远不如王娡。
在拥有太多相似点,而比自己更加奸猾的太后面前,卫子夫任何的讨巧手段都是无用的。也许正因为太过相似,王娡反倒不喜欢卫子夫那外露的温顺知礼。王娡亦面无表情地看着卫子夫,她的身子虽然孱弱,气势却是压倒性的。她看着卫子夫,问道:“这么晚求见,有什么事?”
“启禀娘娘,臣妾是为陛下而来。”卫子夫说道。
“皇帝?”
“陛下刚在中庭练箭伤了手,心绪似有些不稳。”卫子夫说道。
王娡听完后,皱起眉头,虽然她不是很喜欢卫子夫,但是却知道似她这样的女子,对刘彻情绪的拿捏是最为准确的,能够严重到让卫子夫来找她求助的情绪不稳……
“后来,臣妾听说,陛下还去了猗兰殿。进去后,到现在还没出来。”卫子夫边说边用余光观察王娡的反应。
“猗兰殿!”王娡心中一惊,知道这就是关键所在,她若有所思地说道,“猗兰殿是吗?”她随即注意到了卫子夫,笑着安抚她道:“子夫,此事哀家会处理的。你先回去吧。”
卫子夫欲言又止了一会儿,终究不敢违逆太后之意,只得委委屈屈地走了。只是,她心中的疑云却是越来越重了。陛下为什么会去猗兰殿?难道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发生了什么吗?
卫子夫走后,王娡皱眉问身边的余信道:“余信,你说陛下有多久没踏入猗兰殿了?”
“多久?这可记不清了,奴婢老了。”余信说道。
“你又何须在我面前装糊涂呢?”王娡睨了他一眼说道,“自从阿娇被废,这可是他第一次去啊。”
“娘娘。”余信似有些惭愧。
“哀家知道宫廷凶险,有些事情,就算知道也得当不知道。哀家去后,你和汉宫的缘分就尽了,到时就会让陛下放你出宫的。只是,人之将死,你就别在我面前揣着明白装糊涂了。”王娡叹道。
“娘娘,”余信也叹了一口气,说道,“陈娘娘如今被陛下和平阳公主软禁在平阳侯府的后院之内,你真的不打算管吗?”
“人各有命,哀家本是不打算管的。”王娡说道,“只是今日看来,彻儿的心似乎乱了。这孩子一贯坚强,阿娇出宫一趟回来,竟然能够让他心意动摇到去猗兰殿,做那睹物思人之举,哀家真的有些不放心了。”
“娘娘,奴婢,”余信踌躇了好一会儿,终于说道,“奴婢有一事,要禀告。”
“你说吧。”王娡奇怪地看着余信,不明白一直以来行事果断的他为何这次变得吞吞吐吐。
“据奴婢所知,陛下之所以把皇后囚禁在那,是因为他和公主都怀疑,皇后出宫之后另有奇遇,已经得到了和余明大人一样的能力。”余信说道。
听完这一句,王娡本就不甚有血色的脸色立刻变成了一片灰白。
“娘娘,娘娘,你没事吧?”余信看到她这个样子,忙叫道。
“你说的,是真的吗?”王娡伸手抓住余信的手,大睁着眼睛问道。
“娘娘,奴婢不敢妄言。”
“是因为这样?是因为这样?”王娡失神地念叨道,她挣扎着起身,“不行,我得出宫,我得出……”话尚未说完,人便晕了过去。
“娘娘,你怎么了?”余信看着王娡无力地倒地,不由得慌张了起来。
整个长乐宫陷入了一片惊慌之中,而昏昏沉沉中的王娡却只想着一件事,一定要去平阳侯府。
平阳侯府的后院,那是他们初相遇的地方,如果没有那一日的相遇,她这一生或许能够开心一点。
“你说,你叫王娡?”梦中依稀还记得那一年,那人脸上的错愕。
“你家本住槐里,母亲改嫁后,方迁到长陵的吗?上面是否有个哥哥叫王信?还有两个弟弟,一名田鼢,一名田胜?”那小心翼翼的求证,如果知道最后的结果,自己当时应该会完全否认他的询问吧,。
“你怎么会是王娡?怎么会?”还有那痛不欲生的惨淡笑容。
为什么要相遇?如果不相遇就不会相知,如果不相知,更不会有相思。
眼角带着泪珠,王娡从那长长的梦境中醒来,发现自己身边围满了人,有刚刚离去的儿子和大女儿,还有匆匆入宫的平阳和隆虑。
“母后,”刘彻看到王娡醒来,心中松了一口气,开心的喊道,“太医令,快过来,给太后看看。”
太医令不敢松懈,小心的给王娡把过脉后,对刘彻说道:“陛下,太后娘娘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了,只需好好调养。”
“是吗?你退下吧。”刘彻皱了皱眉,挥手示意太医令退下。
“母后,你可吓死我们了。”刘婧握住王娡的手,说道。
“是啊,母后,幸好你没事。”南宫公主刘婳也在一旁说道。
“俗儿,婧儿,婳儿,你们先退下,”王娡不顾身体的虚弱,对着两个女儿说道,“彻儿,你留下,母后有话对你说。”
“是,母后。”刘彻恭敬地点了点头,王娡昏迷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从余信的口中知道了一切,明白母亲醒来之后,必然会有嘱咐。刘婧拉着妹妹还有大姐离去,不时担忧地回头看着一脸严肃的弟弟和母亲。
“彻儿,你留下阿娇,打算做什么?”王娡和刘彻对视了一阵,终究还是先开口问道。虽然这个儿子是她一手调教大的,但是如今王娡也觉得越来越难以和他沟通了。
“母后,孩儿想先问母后一件事情,为什么当年,母后没有和余明先生结成姻缘?”刘彻没有回答,而是问了自己的问题。
“彻儿……”
“孩儿,一直不明白,余先生对母后始终未能忘情,既然母后当年已经为他生下了大姐,为什么最后还是天各一方?”刘彻虽然知道现在不是提这件事情的时机,但是,此刻的他却急需这个答案。
“你真的想知道吗?”王娡问道。
“请母后成全!”刘彻跪在她身前,重重地磕了个响头。
“母后只能告诉你,有时候,知道一些未来的事情,不见得就是福。当一切还没有开始就变成了结束,那种悲哀……”说到这里,王娡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们之所分开,正因为他知道,有一天,我会是大汉朝的皇后,太后,就这么简单。”
“母后……”
“我们都是凡人,斗不过命,斗不过天。”王娡的神色很是萧索,她看了看深思中的刘彻,又说道:“彻儿,命里无时莫强求。”
“母后,孩儿知道你的意思。”刘彻勉强一笑。
“不,你不知道。”王娡无力地摇了摇头,“放过阿娇吧。既然当初做了选择,就不要后悔。”
刘彻却不言语,只是站起身,向殿外走去。
“彻儿,”王娡看儿子离开,惶急了起来,大喊道,“事到如今,你还执迷不悟吗?”
“母后,”刘彻被王娡这么一喊,终于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说道,“不是朕不肯放过她,是她,从来没有放过朕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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