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郡城东,一处偏僻的旧宅院里。
吴柯一家已经在这儿住了五天了,每日看着院中的孩童青壮跑来跑去,识字、训练,心头的疑虑和不安与日俱增,这一切都源于将他们一家送来此处的人——萧玖。
对方明明看穿了他们的小心思,却依旧不计前嫌的收留他们,是好心?亦或是……别有所图?
“嘿!哈!”
扫去积雪的空地上,一群年岁不一的孩童正在跟着前面的青年重复着每一个动作,口中呼出的热气在升至半空凝聚成一团白雾,后又慢慢消散。
廊下,吴老先生手捧着热茶望着院中的景象发呆。
想起与萧玖第一次见面到如今的所见所闻,吴老先生长长的叹了口气。
真是阴沟里翻船!
“老先生可是在这儿过得不舒心?不然为何要叹气。”
这声音……
吴柯倏的转头,就见从右侧廊下朝他缓缓走来的孩童不是萧玖是谁?!
“拜见萧郎君。”
他快速双手平举至身前,左手压于右手手背之上,弯腰叩首。
萧玖已走至对方身前,微笑着单手轻扶对方。
“吴老先生请起,何须行此大礼?”
“应当应当。您救了老朽一家的性命,老朽当以重谢才是。”
萧玖笑,对方也笑,一个仁和有礼,一个感激涕零,画面看着着实令人感动,但萧玖可不想与对方一直寒暄下去。
视线看到庭院中正在带人训练的萧澜,萧玖语气松快道,“吴老先生唤我萧郎君,可我大哥也姓萧,这样听来岂不是很容易让我二人弄混淆?
“不如,吴老先生与我换个称呼?”
吴柯双手交叠于膝上,看似轻松,实则心里已打起十二万分的警惕,小心探问,“那……二郎君?”
萧玖轻笑着摇了摇头,平静的小脸儿上波澜不惊,将视线从面前之人移至庭院中的一群人身上,缓声道:“吴老先生可知,那群孩子唤我为何?”
吴老先生呼吸一窒,忽然明白过来对方的意思了。
后者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慢慢吐出两字解答道,“主公。”
“自他们归于我手那日起,我便是他们唯一的主人。”
尽管他们的主人现在还是个孩子,无权、无势、随便一个高族子弟都能将他踩在脚下。
萧玖慢条斯理的倒水、烹茶,一系列动作做的有条不紊,如行云流水般顺畅。
“吴老先生从前在何处高就?”
四目相对,吴柯僵了一下,尴尬的笑笑,“高就谈不上,鄙人才短志疏,从前为他人门客矣。”
“哪家的?”
一顿,吴柯慢吞吞地吐出几字,“这……不提也罢,老夫遭人污蔑,引来主君不满,这才离去。”
见他不想提,萧玖抬手斟了杯茶,“那就是说,现在无主喽?”
褐色的茶汤徐徐倒满杯盏,萧玖将茶置于对方面前案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不如考虑跟我如何?”
吴柯蓦然回过神,眼皮跳了跳,“您的意思是?”
“来为我做事。我必不会亏待先生一家。”萧玖笑着自我介绍道:“在下姓萧,单字玖。青溪先生门下九弟子。”
吴柯皱起了眉,“我未听说浔郡有个萧家,您是哪一族的子弟?”
姓萧?
“广平萧家?”他猜。
“非也。”萧玖轻笑着摇头,“浔郡千家万户,除了他那一族,天下就不能再有姓萧的了?”
这倒也不是,只是吴柯看着面前的萧玖,观其神态涵养,倒像是大家族才能养出的孩子。
吴柯拧紧了眉头,想再试探萧玖话中虚实之时,就见萧玖呼出一口气,语气轻松道:“不才。萧玖一家唯我兄妹三人,阿兄年十六,为长;我排第二,年七岁;下有小妹比我小两岁,年五岁。无父无母,无权无势,一介布衣,尚在稚童。不知这么说,先生可听懂了?”
懂……懂的不能再懂!
可吴柯也蒙了。
足足过了两秒,他才作出回应,还未说话便先叹了口气。
这口气叹的是又无奈又复杂,他看向萧玖的眼神更是头疼无奈到了极点,“萧小郎,萧二郎君……”
“您说的是真的?”他还抱有萧玖是在隐瞒身份的想法。
可萧玖接下来的话却叫他徒然陷入了沉默。
“过去,现在,将来,我萧家只会以我兄妹三人而始,前人概无。”
吴柯与人打交道几十年,前后辗转几家做门客养活了一大家子,虽不受主家重视,但好歹有点能耐。
诚然,萧玖是他见过最聪慧的孩子。
可要他跟了萧玖办事,这萧家……委实太弱了。
萧玖当然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王霸之气,一放话就能让人心悦诚服、五体投地。
那是在做梦!
“老先生所求为何?”
吴老先生从沉思中回过神,想了想回道:“老朽已垂垂老矣,名利于我已无大用,唯以子孙计,愿一家生活富足,衣食无忧即可。”
萧玖露出丝喜色,说道:“老先生此愿不难。我手下正缺一个管事,以老先生的才能足以胜任,不知您意下如何?”
吴柯第一反应就是想推辞,他看出萧家二郎君不是个简单孩子,但万一要是萧家哪天倒了呢?
他不是又要另寻出路,还浪费时间。
因此,吴柯装作为难的道,“可老朽一人为郎君效力,又能做多少事?却要郎君养老朽一家,实在有些……难为情啊。”
萧玖笑:“岂会。吴老先生若是心中难安,也可让您儿子儿媳为我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如此,便不算养闲人了。就是您的几个孙儿,让他们跟着我手下的这些孩子一块训练,将来长大亦可为我效力。您说呢?”
吴老先生被噎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明明是在拒绝,怎么萧玖就听不懂呢?!
还要让他一大家子给他做一辈子的事
吴老先生……他想骂人!
可嗫嚅了一下,干巴巴的吐出一句,“多谢萧小郎君厚爱,实在是老夫有心也无力啊。”
对方说完这一句,萧玖也不见生气或是尴尬。
半晌,才听萧玖开口:“我虽看重吴老先生才华,但亦不会强人所难。你与我,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实不想瞒,我缺人,缺一个能为我干实事儿的人,而你就是这么一个人。你们一家想在这乱世之中寻个依靠过活,我萧玖就能满足你们的愿望,与其苦心寻觅他人,何不投于我门下?要真有一天,我养不起你们了,你们大可自行离去就是,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吴老先生没有开口,他知道萧玖的话中肯,诚意也摆在那里了。
可,萧玖始终有一点给不了他。
前程!
他是老了,可他还有子孙后代,在他这条老命还在的时候若不能尽可能的为他们争取更多的东西,等他走后,他儿子孙子等人怎么过活?
两人静静的望着庭院中的景象,忽闻老人发出一声长叹,“您虽稚童,老朽却不敢以此轻视之。但老夫老了,就是日后您萧家昌盛,恐我也活不到那时候,而我子女却才能平平,到时恐您也不需他们效力。”
萧玖懂老人心理了,果然为人父母者,总要为子孙后代做长远打算的。
“您见我今日势微,怎知我日后不能权倾天下?”
两人间突然一静,吴柯被狠狠震住。
“奉我为主,就真的让您看不到前程?我萧玖也不是什么无情无义之人,您今朝为我做事,付出辛劳,他日我怎会不念您之功劳,忍心将您家人弃之不顾?”
或许萧玖真的会如他所言,看在吴柯的份上也会对他的家人帮上一把,可他身上的不确定性也太大了。
说句难听的,要是萧玖长歪了呢?
那将来他自己都落拓了,还能给吴柯一家什么好处?
看他的表情,萧玖知道他在犹豫。“若先生答应,有朝一日我萧家衰落了,您大可一走了之,我也必不会怪您。”
考虑再三,吴柯问:“萧小郎君此言当真?”
“我萧玖虽不说一言九鼎,但还不至需要诓骗您。”
下定决心,吴老先生俯身,朝萧玖躬身一拜,“拜见主公!”
萧玖脸上绽出一个笑容,起身亲自搀扶起对方,“先生请起。往后这诸多事务便要仰仗先生为我操劳了。”
两人寒暄了一阵,吴老先生才复问起自己的临时主公,“您志向为何?”
“你猜?”
吴柯愣住,他怎么猜的到啊,瞎说一个,“出仕?”
“不尽然。”
“从军?”
“亦不完全。”
见对方想的困难,萧玖意味深长的笑笑,“您真想知道?”
“怕是等我说完,您便不想知道了。”
吴老先生:……
他悻悻的笑了笑,再不纠结这个话题。
成功雇来一个临时员工,萧玖的心情还是很不错的,和吴老先生聊了一些他以前的事,试探一下他的本事。
吴柯读过不少书,曾混迹在二流世族做门客,虽没能够到为主人家出谋划策身居一线的地位,但做管事、算账那是他的老本行了。
世族养门人千百,依家族实力不一而定。
但俗话说的好,有人的地方就有竞争,养的门人多了,受重视的就那么几个,其他人要怎么办?
自身虽不至饿死,但毕竟要养家糊口啊,所以只能从主人家找活儿干。
吴柯在失业前,就做过一个世族田庄管事好几年,后被其他人算计丢了工作,便被赶出门去。
正好被萧玖捡了个便宜。
两天后,萧玖带对方去乐家,算是认认人。让对方接手他与乐家合作的香料生意,代管自身资产,毕竟钱也好、人也好,全靠乐家支持,总归是不妥的。
回去的路上,萧玖与对方共乘一辆马车。
“您这就让老朽帮您掌管这么大一笔财物?”似惊奇,似不可置信。
萧玖靠着车壁,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闻言,回答道:“为什么不?有道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难道,老先生还能拿着这笔钱跑路不成?”
他睁开眼睛,看着对方笑的愉悦。
“咳,不敢,不敢。”吴柯诚惶诚恐的赶紧道。
这话,八成是出自真心,从前不知道萧玖的身家,今天过后,算是了解了。
就算是靠这笔生意再发展个几年,萧家也不至于倒台。
可他也越不敢小看萧玖,单凭对方能和乐家合作赚得这样一笔财富,就绝不是寻常几岁稚子能做到的!
是的,是他,而非萧澜。
通过与萧家两兄弟短短几天的相处后,他便确定这真正做主之人,是萧玖。而萧澜,只是对方推出明面上好看的牌面罢了。
此子,绝非池中之物啊……
吴老先生心中感叹。
“对了,我有一事很是好奇,不知当讲不当讲?”
吴柯打了个激灵,赶紧应道:“主公请讲!”
态度堪称恭敬有加。
萧玖假装没看到对方瞬间升起的警觉,露出个浅浅的笑,温声道:“先生一生游历四方,自是见识不凡,阅历颇丰,不知可否将这诸多的人文趣事编写成册,供萧玖一观呢?”
吴柯心头半是疑惑,半是犹豫,有些想不通萧玖的目的。
“怎样算趣事?”
是像对待一个孩童一般,与他讲各地的传闻异事?还是……?
他不太明白萧玖的意思,只见对方开口道:“自是您这一生,所历之事,所知之事,所闻之事。如此,读来才算增涨见识。”
他玩笑道:“您可别拿糊弄小孩儿的那一套来说与我听,我对那些神神叨叨的事儿可不感兴趣,当然,关于名人圣者的事迹,您亦不必教与我。”
“比起这些,我倒宁愿知道您都到过哪些世族人家,他们家中门客几许、族人几何?有多少田庄、多少部曲兵众?”
“前些日子方才听说高阳有个叶氏大族,此前,竟从未听说过,当真是孤陋寡闻矣。”萧玖满是惭愧的笑了笑,声音缓缓道:“齐国,乃至其余四国境内,像这种我不知道的时事,还多的是。”
吴老先生……吴柯,盯着萧玖看了又看,半天不见任何反应,面上一片空白。
少息,马车停下,到了宅院门口,萧玖面容平静的对吴柯颔首道:“到了,先生该下车了。至于我麻烦先生之事,先生看着写就是了,不急。”
拜萧玖提醒,吴柯方从思绪从回过神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看向萧玖的眼神满是凝重,“老朽明白主公的意思了。”
“只是,前主家有些事不宜外传,老朽虽不再为其效力,但……”
萧玖很明白的点了点头,还颇为认同对方的职业道德,因此主动道:“我也无意探听别人家中私事,先生捡能写的写便是,我不过只为增长些见闻罢了。”
“是。”
看着马车缓缓驶离,吴老先生才叹出心底的那一口气,这萧家二郎到底想干什么?
当真是稀奇又古怪,不像个正常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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