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书馆,最右排的一处书架后,青年坐在小案前执笔抄写着书文,豆大的微光在寂静黑暗的书馆里显得格外微弱。
写上一会儿,他又抬头望向书馆门口的方向,像是在等什么人。
柜台前的老掌柜收拾好馆里翻乱的书简,见角落处还坐着的人,苍老的声音响起道,“季三郎,还不回去呢?”
青年一身皂白素衣,身材瘦长的跪坐在那里,好像一根不会说话不会动的石柱,微光映照在他的脸上泛着微黄,那双眼睛却很明亮。
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微哑,“待会儿便归了。”
顿了顿,面有迟疑的问,“今日便是十五,仍不见有人送春秋的书册来吗?”
“无。”
老掌柜知道他在等什么,可答案仍是否定的。
往月每个月的十五,春秋的作者总会派人送来新文,可奇怪的是,今日从早到等到深夜也不见有人前来。
老掌柜劝他,“子谦啊,还是趁早回去吧,夜深了,你娘不见你人,该着急了。”
青年名叫季让,字子谦,从小爱来他的书馆看书,这日子长了,两人关系也熟,老掌柜对他的家中情况一清二楚。
季子谦家境贫寒,父亲早亡,只有一个老母亲将他和他兄长两人拉扯大。
抬头望了眼外面浓重的夜色,季子谦叹了口气,“也罢,想来今日是等不到此书新文了。”
他也是抄书时,偶然间发现此箸,而后便不知不觉迷上了此书,越深入研读才越发现此书的不简单之处。
“可惜,实在可惜啦……”
看着案上抄写完的春秋最新一策,季子谦再度感叹。
此等好书竟埋没在这一小小的书馆之内,无人问津,怎不叫人惋惜。
老掌柜虽然是开书馆的,识些字,却不爱书。
听到这话,他笑,脸上的皱纹也跟着活络起来,“今日看不到,总有明日。”
季子谦心思一动,想来也是。
他起身,走到柜台前向老掌柜告辞,“今日多有打扰,明日若此书作者来送新卷,掌柜的可否帮我探听一下他的名号?”
“让观此书,对其著书之人多有崇敬,心向往之,欲拜会一二。还请掌柜帮忙转达。”他拱手行礼。
人如其名,他的一言一行很是谦和有礼,老掌柜和他是熟识,自无不可。
他慢慢回想起什么,说道,“老朽记得,第一次来送书的是位老先生。而后,便都是由一孩童送来的。”
季子谦眼前一亮,忙问,“是位怎样的老先生?”
“年岁和老朽相当吧,看着不年轻了,多的,便不记得了。”老掌柜困倦的打了个哈欠,年纪大了,加之每日来投书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还能记得一些已是不容易。
对这本书有些印象,还是因为第一次送这本书来的人。
“那位老先生想来不是为生计所迫之人,他把书送来时,并未提及书费之事。”老掌柜多说了一些。
本是满心激动的季子谦,这下却是心中一凉。
不计钱财利益,那写此书还能是因为什么?
极大可能是人家闲暇之时,心血来潮之作。那这样一来,此书后面还会不会继续写下去可不好说。
季子谦嗫嚅了一下,忍着内心的失落沮丧,还是认真对老掌柜表示了感谢。
“多谢掌柜告知,明日谦再来。”
说完,他步入夜色当中,老掌柜也在他走后关上了书馆大门。
夜半,他来到自家破旧的院门前,轻轻一推,大门开了。
他明白,这是家里人为他特意留的门儿,心下一暖,正要举步进去,就听里边屋里传来一妇人苍老的声音,“让儿,是你回来了吗?”
两间破旧的木屋子,屋顶上搭了遮雨的茅草,左边一间住着他母亲一人,而右边一间则隔成两房,睡了他和他兄长二人。
闻声,季子谦连忙答,“娘,是我回来了。”
“回来了就赶紧睡吧,时辰不早了。”
隔着夜色,妇人叮嘱的声音再度响起。
“哎。”
季子谦应了一声,而后走入右边的屋子。
时人普通百姓家中夜里是不点灯的,省油钱,他摸黑轻手轻脚的洗漱完,脱衣,刚躺在床上。
只听隔壁房间和他隔了个帘子的兄长开口道,“子谦,又去书馆看书去了?”
虽是问句,但语气却是笃定的。
“嗯。”
季子谦低低应了一声。
兄弟俩都压低了声音交谈,怕被对面的母亲听见。
他兄长道,“读书有什么用,那不是咱们这些人该学的。”
见帘后无人回应,男人的声音又继续,“你今年也有二十好几了,可你看,你读了十几年的书又能做什么。不如和我学学怎么种地,做农活儿,将来,想办法再娶上个媳妇,也好养活自己一家。”
兄长比他大了十岁,是个地地道道的农夫,靠务农养活全家,一家人的日子过得拮据而紧巴。
季子谦没钱买书,便时常去城中東西书馆靠帮老掌柜抄书来看免费的书,偶尔书馆生意不错,来买书的人多,他还能多抄几策书来换得一点抄书钱。
他所有学来的知识、学问都是从书馆中得来的,包括认字的本事也是老掌柜教他的。
“不,兄长,我不种地。”
“不种地那做什么?还想着去贵人家中做门客呢,”想起弟弟几次被人拒之门外,他幽幽的叹了口气,“阿让,咱儿就不是那个命,认命吧。”
曾经,他也是对季子谦读书将来或许能有个好前程抱过希望,但一次次投文自荐,都如石沉大海,连个音信也无,从没哪个高门收季子谦去当门客。
他们都嫌他出身贫寒,不愿用他。
可认了命,季子谦就得一辈子活得和他祖上一样,和这个世间大多数贫民一样,永远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
他不甘心。
可已然是个成人的自己,如今还要依靠兄长养活,他又实在没脸强硬的说出一个“不”字。
“阿兄,你再给我一点时间……”
说来说去,还是和从前一样的话,隔壁传来男人的一声叹息。
紧接着,屋内恢复了安静。
而季子谦却是睁着眼睛,一夜也未能睡着。
家中窘迫的家境始终压在他的身上,可心中的梦想和不甘又是这样强烈,令他由衷的感到痛苦和煎熬。
第二日一早,天不亮,他便去了书馆,就等着送春秋这部书新卷的人来。
清晨,一灰衣小童背着小布包,蹦蹦跳跳的来到书馆大门外,将包里的东西交给老掌柜后转身就走,全程不多说一句废话。
这时,身后一人急急忙忙追出来,“敢问写书的乃是何人?”
此人正是季子谦。
小童回头,睁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疑惑地望着他,“这书是祖父叫我送来的。你又是谁?”
……
翌日午后。
城外一山下的小道旁,季子谦早早地等候在了此处,顶着日头足足站了两个钟头,额上布满热汗,背上更是黏乎一片,很不好受,可他却一步也未离开过。
只因,他等在一个人,等春秋一书的作者——春秋看客。
可到现在周围一个人都没有,连个过路的都不见。
只有不远处一个放牛的娃娃因日头太大,早早地躲在树荫下睡起了懒觉,任牛儿在他身旁吃着草。
“你要等的人还没来?”
树下,枕着胳膊上睡了一觉刚醒来的小童,冲对面的季子谦喊道。
等了这么长时间不见人影,季子谦不由得有些沮丧,叹了口气没说话。
“不如过来坐坐?干站着也不能把人给盼来。”男孩邀请,撑着手坐起来,拿开脸上挡光的草帽,映入眼帘的,不正是萧玖那张笑脸嘛!
“郎君是在等谁?莫不是被人戏耍了去?”
他笑问。
这边,型容狼狈的季子谦不禁看了眼坐在树下悠闲自得的孩子,有些艳羡。
抬头看了看晃眼的日光,终于忍不住向树下走去。
“唉……”他走到树下,刚要坐下,目光扫到萧玖身边空地上写着的几个大字,‘放牛的法。’
思及方才见到孩童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的举动,他也没太注意,此时才抬头问,“这是何意?”
“你不识字?”萧玖看也未看地上写着的字,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怀疑和疑惑,“写的放牛的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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