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叫小遥的女孩正站在耳房尽头,看一会儿后院内忙碌众人,瞧一瞧高处哨卡,又瞥一眼龙峻,好整以暇,眼珠滴溜溜直转。顾盼间忽见龙峻抬手向她招了招,便抿一抿嘴,快步走过去,上下略一打量,盯着他颌下长须,侧头笑道:“这位叔叔有何指教?”
龙峻暂且不答,只对姜华笑道:“少镖头,我有些话,需私下里问她,可否请回避一下。”
他话里虽有个请字,却分明不是与人商量的语气,偏还让人觉得理所当然。姜华闻言一笑:“龙大哥,你客气了。”说罢拱手离开,看她的方向,应是去探望赵淑贞了。老四小十三见此情形,也微一躬身,各自走远。
等到身周无人,龙峻默然看小遥一阵,忽轻声问道:“林先生可好?”
小遥微怔,旋即甜甜一笑,反回问道:“叔叔贵姓?”
“我姓龙。”
“龙叔叔。”小遥笑着向他拱手抱拳,“多谢你救了小远。”她只谢龙峻救了小远,绝口不提自己和小曼,也不知存了什么念头。
龙峻说话之时,始终盯着小遥的眼睛不放。这丫头虽举止比同龄人老到,情绪稍纵即逝,控制极好,可依然逃不过他的利眼。从听闻林先生的一瞬憧怔,到报出姓氏后,她双目中闪过的一丝失望之sè,皆被龙峻捕捉眼底,心中顿时了然。
适才在屋顶上,这叫小遥的女孩使过摄魂术,这门功夫,林cháo音先生也曾教过自己,只是名字稍显yīn柔,叫做“莺声燕语”,自己也不常用。她即会这项本领,想来必和林cháo音关系匪浅,思及此,龙峻低下头来,柔声轻笑道:“你叫小遥罢,方才多谢你帮忙,恶人才得以伏诛。”
小遥眨了眨眼,嘴里笑道:“龙叔叔,你说什么呀,我听不明白。”
“我方才听你说‘成了’,却作何解?”龙峻并不买账,继续轻言低语笑问道,“你在那玉女身上放了什么好东西?可否给我瞧瞧?”
“我哪有什么好东西,若是真有,何至于被人挟持?”小遥笑着向姜华离开的方向一指,“我是替那位姐姐开心,她好生厉害,几招便杀了那贱人,也替我和小曼出了一口恶气。”
龙峻脸上笑意更浓:“是么……”话未说完,忽地眼前人影晃动,那小遥欺近身来,纤指微张,柔若无骨,伸手往他脸上轻拂。这一招翩若惊鸿,飘逸出尘,正是林cháo音——也即林希声——当年和他拆招时常用的武功,“拂云手”。
小丫头想必得了林先生真传,举手投足颇具大家风范,只可惜功力尚浅,速度不够,威慑力相应大减,拂云手不过徒余架势而已,未必伤得了人。龙峻也不躲闪,只屈指往她掌心一弹,小遥的当面一拂顿时被阻。这丫头反应居然不慢,皓腕轻折,瞬间转了方向,由上而下,目标竟是他粘着的半长胡须。看她眼带促狭,双眸放光,想来已瞧出他脸上蹊跷,到底不免小儿心xìng,又兼心生好奇,定要看他的真面目。龙峻莞尔,不再留手,出招如电,一把刁住她脉门,手指立即收紧。小遥只觉手臂一阵酸麻,忍不住轻呼一声,招式顿时缓了。
“住手!放肆!”有人随之大声喝叱,音sè虽显稚嫩,语气却颇具威严,竟是那年纪最幼的小远。他原本在一旁和那小曼低声说话,一时没有留意小遥做些什么,听到同伴呼痛才猛然醒觉,见状忙赶将上来,竖掌切向龙峻手腕。
他功夫极差,即便真被打到也未必会痛,龙峻原有心想试一试小遥武功如何,可瞧这小远神sè紧张、咬牙切齿,仿佛被扣住脉门的是他自身,自己也不好跟个孩子计较,尤其这女孩显然跟林先生颇有渊源,而且眼神通透没什么恶意,遂一笑松开钳制。小曼紧跟着抖抖索索跑过来,张开双手在同伴身前一挡,瘪着一张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将哭未哭。小远急急拉着小遥后退几步,大睁两眼恶狠狠瞪视。龙峻只觉这孩子目光如刀似剑,自己身上都快要被他瞪出数个透明窟窿来,不禁哑然失笑。
这小遥口风甚紧,现下又闹出不快,龙峻仔细端详那小远的相貌,正想打个圆场,换个方式套话,忽听小堂楼厅门处传来一阵笑语:“哎哟哟,这是在做什么?好端端的,怎么讨教起武功来了?”却是王姨娘和赵梁氏,想是听到姜华报过平安,便带了些丫鬟婆子出来帮忙。李玉跟随其后,远远就眺望过来,走到近前微一点头,示意一切平安,再将人细细打量一回,轻舒一口气,站到龙峻身后。
眼瞧场面有点尴尬,赵梁氏紧赶几步,上前把两个小鬼拉到一边,软语笑道:“莫要调皮,你们姓什么,叫什么?父母是谁?从哪儿来?”
小遥轻揉手腕,从赵梁氏肩上探出头来,对着龙峻眨眨眼,吐了吐舌头,笑得一脸无辜:“我和小远姓路,我叫路遥,他叫路远,我是他姐姐。”说着指了指小曼,“他姓卫,大名叫曼殊。我们从很远的地方来,听人说这里有大热闹,所以赶来瞧瞧。”她说和小远同姓的时候,小远兴高采烈,甚是开心,可听到路遥自认是他姐姐,一张脸顿时黑了,拉得又臭又长,也不知在生什么气。
赵梁氏皱眉笑叹道:“三位小祖宗,生奠这种热闹有什么好瞧的?你们倒不怕沾了晦气?!”
路遥撅嘴道:“常州城里的人都说,赵老英雄一身正气,豪情盖天,晦气不敢找上门,便连勾魂的黑白无常,路过锐刀门也要绕道走,既是这样,我们还有什么好怕的。”她这番话说得煞有介事、极其顺溜,也不知是早就背好,还是临时想到的。这话若从年纪大的人嘴里出来,或许会有奉承拍马之嫌,可她脸上一派天真烂漫,讲起这话再自然不过,只会让人觉得心中舒坦。龙峻一语不发,负手看着这女孩侃侃而谈,眼中透出些许笑意,似乎饶有兴味。
王姨娘王钏儿也走上前,伸手揉了揉路遥和路远的头,屈膝蹲下温言笑道:“你们爹娘是不是住在常州城客栈里?一会儿老婆子叫人送你们回去。锐刀门现下自身难保,恐怕腾不出手来护你们周全,别再逗留,免得枉自送了xìng命。”
路遥听罢嘴巴一扁,哇地大哭起来,路远起初一愣,随即使劲眨了眨眼睛,挤出一片水光,也跟着大放哀声,那小曼——卫曼殊——原本目中含泪未曾收起,两个同伴一哭,惹得他更是眼泪汪汪。这三个孩子最小的也该有十二三岁,却不想竟同仈jiǔ岁的孩童一般,说哭就哭,寻常孩子或许早就讨人嫌了,只是他们都长得灵秀俊俏,这一哭起来,居然都不招人厌烦,反觉可爱可怜。赵梁氏和王姨娘听姜华说过他们所受的惊吓,心里顿时软了,忙一把搂住着实安慰。
路遥将脸埋在赵梁氏怀中,好一会儿方才抽抽搭搭道:“我、我闯了大祸,回……不去了,是(师)……爹爹……不要我了……”她说的话真假难辨,而且越讲越是伤心,音哽声咽,眼泪扑簌簌落个不停,看起来倒是情真意切。龙峻听她最初所发是“师”这个音,下面却极快换成“爹爹”,那字听上去便又像“是非”的“是”。他原本就对小远的身份心存犹疑,这时更好奇这丫头所说的大祸是什么?他们究竟所为何来?
三个小鬼身上疑点颇多,龙峻也不想就此轻易放他们离开,遂轻咳一声道:“现在外面局势未定,贸然送这几个孩子出去也未必安全,就暂且让他们留着吧。”路遥悄悄探出头来瞄了龙峻一眼,却发现对方也在看她,目光中带着了然笑意,忙又缩回赵梁氏怀中,继续呜咽,再不偷瞧。
那边路远听路遥慢慢止住哭泣,也逐渐收了哀声,抬头离开王姨娘怀抱,擦着眼泪轻声道谢。三个孩子情绪已然平复,赵梁氏和王姨娘就再安慰了几句,一个去小堂楼内拿点心糕饼给他们压惊,一个带领丫鬟婆子整理内院。
路遥吸了吸鼻子,盯紧龙峻的脸端详一会,眨着眼睛问道:“龙爷,你为何要易容改装?难不成因为长得太丑,不敢露出真面目来吓人?”她刚刚停止哭泣,鼻子有些阻塞,声音尚带哽咽,目中犹有水光,转瞬间居然又把注意力放到龙峻身上,大睁着灵动双眸仔仔细细打量,眼中满是好奇。
龙峻一笑:“是啊,脸太难看,怕吓到人,所以只好藏起来。”李玉听到轻咳一声,略退开一步,目中闪过一丝笑意。
路遥撅嘴道:“认得这么快,多半是假话,我却不信。”随即眼珠一转,嘻嘻笑道,“不如这样,你偷偷给我一个人瞧,我保证不取笑,也不说出去,如何?”
路远听到轻哼一声:“他都说自己长得丑了,你不怕看了晚上做恶梦?”
卫曼殊小心瞥路远一眼,又看了看路遥,轻声道:“我娘告诉过我,丑人不会说自己长得丑,蠢人也不会承认自己比别人笨。”这少年说话细声细气,龙峻只觉他声音稍尖了些,有点雌雄莫辨。
路遥鼻子一皱,轻拍卫曼殊的瘦削肩膀,老气横秋地点头:“小曼娘亲说的在理。”转而斜睨龙峻,“龙爷,你这五官掩饰得不够高明,还能看出大致轮廓,按说也丑不到哪里去,除非你长了张大麻皮。”说着眨了眨眼,笑道,“还是给我瞧一瞧罢,免得我心里好奇,挖空心思要扯你胡子,碍着你的事就不好了。”
龙峻不由失笑,正想接着套问她师承来历,王姨娘已端出糕点站在檐廊下,招手示意路遥路远等三人进屋,锐刀门里的几个孩子也跟着前来邀请。不知怎的,路远一见龙峻就心里打鼓,巴不得早点离开,路遥本来对龙峻兴趣浓厚,可到底是小孩心xìng,经不住路远劝说,高高兴兴和那帮同龄人一起,走进小堂楼玩耍笑闹去了。
龙峻盯着那三个孩子的背影出神一会儿,轻轻一笑:“小丫头挺会演戏。”
李玉回想他与路遥的对话,有些忍俊不禁,眸光流转,笑带促狭,半是戏谑半是称赞:“爷的易容手段,在老家也算数一数二,她竟能瞧出破绽,可见师承颇为不凡。”
“言不由衷,好大的胆。”龙峻眯了眼乜斜她,轻哼道,“你也不必绕弯子取笑,我知道自己手艺不好,连累你被人贬低。”
李玉噗地笑出声来,随即敛容正sè道:“爷,三个小鬼里,那路远是在京城长大的,路遥和卫曼殊却带着苗疆口音,那小曼,似乎是个俅人。”
龙峻拧眉若有所思:“他可不仅仅只是个俅人……”他低语到一半忽然打住,转过话头问道,“大人和孩子都无碍吧?”(俅人:我国少数民族独龙族的旧称)
李玉轻声回答:“针上麻药分量不重,赵三小姐又是练武之人,身子恢复得快,两个婴儿也都养得挺好,这会儿都睡熟了。”她顿了顿,记起方才小堂楼内遇到姜华的情形,反问道:“我看小花有些jīng神恍惚,出什么事了?”
龙峻见她唇边笑意犹在,眸中忧sè渐生,忽附耳过去,切齿道:“你不担心我么?”
李玉侧首看他,面前这人神情如常,话语里带着以往惯有的调笑之意,倒像昔rì合作时,厮杀过后的打趣放松。可细瞧那双熟悉幽深黑瞳,又隐约觉得似有异样,仓促中分不清真情假意,便也笑意盈盈,循惯常的措辞答他:“这种阵仗,爷心里自有分寸,便是行险,也会好好计算得失,绝不肯轻易吃亏。”不知是否自己眼花,她忽觉龙峻目中掠过一丝怅然,竟仿佛若有所失,思绪闪念间飘到一个月前的城隍庙外雪地,顿时一阵心悸,不由放缓了语调,柔声道,“如若只有你孤身对敌,那才是我要担心的时候。”
温存软语话虽不多,却是发自肺腑,情真意切。龙峻勾唇一笑,似乎颇感受用,轻咳一声别开眼,望向天井正中那六具玉女尸体道:“她没什么事,兴许是第一次杀人吧。”
李玉一愣,少顷幽幽道:“一般的花样年纪,别家女孩儿,正是调朱弄粉的时候,她却要过刀口舔血的rì子,倒真难为她了。”说到这里似有所感,垂睫望着双手,神sè渐渐黯然。
龙峻皱了皱眉,抬眼去看檐头雨帘,沉默一会,方低声宽慰道:“她既选了这条路,往后少不得风雨自担。我看那帮镖师个个都护着她,私底下自会帮忙开解,你无需太过挂怀。”
冬夜寒意袭人,风雨不停,李玉凝视着如织雨幕,轻语呢喃:“男人的心肠到底冷硬些,怎能体会女儿家的心思。”
龙峻一怔,一时辨不出她话中所讲是指姜华叔侄,还是暗喻前尘往事。细瞧她双瞳如雾,眼神郁郁,目光从茫茫夜sè中直透出去,落在虚空远处,知她难免感怀自伤,不觉心上一软,伸出手去牵住她柔荑,轻轻一握。李玉转过头来,和他四目相投,只觉面前这双眼睛深如寒潭,辉映出廊间灯笼闪烁烛光,隐约似有火苗在跳动,不免心旌摇曳,险些沉溺其中。所幸身处陌生异地,两人都极jǐng醒,不过恍惚一瞬,便已冷静如常,相视浅浅一笑,各自转过脸去。
廊外雨声沥沥,廊下寂寂无言,相互间沉默片刻,龙峻和声低语:“她有她的路,你有你的道。你护得了她一时,护不了她一辈子。”
李玉释怀幽然一笑:“但知江湖者,都是薄命人……”刚说到这里,脑中忽有思绪一闪而过,快得稍纵即逝,抓之不住。她微微一怔,隐隐觉得这事关系重大,若是就此放过,自己必然后悔,可越是努力去想,脑子里反而越发迷茫。
她正出神,忽听龙峻附耳道:“窃娘,替我做件事。”
李玉随之惊醒,连那念头最后的细微痕迹都消散得一干二净,她暗自喟叹,只得暂且放弃,收拾心情,耳听龙峻继续问道:“澄园里可有直通城外的密道?”
李玉收敛心神,转瞬已明白龙峻用意,点了点头:“爷是想把孩子送出城?送去哪里?”
“送到杭州,交给叶信。”
“什么时候?”
“今晚,现在。”
“你能说服赵怀义?”
“或可让他权衡利弊。”龙峻淡淡一笑,抬眼望天,“算时间,廖文灿也差不多在回程上了。”
李玉不再多问,在脑中飞快盘算路程安排和各种变故,这一路上有哪些人可以信任,可以调用,随后轻声道:“赵淑贞还在坐月子,走动不得,孩子需另找个rǔ母。”
“等那阿妍养好身体,我再送他们母子团聚。”龙峻知她已有了方案,也不询问细节,只接着嘱咐,“还有,走之前你给外面送个信,叫老三带几个人进来。”
李玉想起前番在屋里,边听外间动静边提心吊胆,不由嗔怪道:“爷早该叫三爷来的,何必亲自动手!”
“他来就玩不成了。”龙峻舒展一下手臂,骨节咯咯作响,“将近一个月时间吃吃睡睡,再要不动,人都生锈了。”
“你拿六丁玉女做磨刀石么?”李玉无奈一笑,软语央求,“爷,你还在养伤……”
龙峻眨眼笑道:“你方才不也说了,我自有分寸,不会轻易吃亏的。”
李玉抿嘴忍俊一叹,因知他脾xìng,也不多费唇舌劝解,只道:“生奠就快到了,有什么安排,爷该尽早打算了。”
“到时候再说。”
听他随口敷衍,李玉一时分不清这人是不愿过多透露,还是真的打算走一步算一步,心里明白言尽于此,便不再多话,静静陪着龙峻站在檐下,冷眼看人来人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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