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元宵佳节,亦是锐刀门当家赵怀义生奠之rì。
赵家庄虽在城郊,但周遭乡民建屋聚集,已俨然一个小镇。往年这时节,锐刀门早就在自家庄前空地上扎摆鳌山,各门各户也都挂起彩灯,街上灯架林立,热闹非凡。如今四面屋舍却一片漆黑寂静,冷冷清清。
拂晓时分袭击过后,庄内众人索xìng不再歇息,早早起身点亮各处灯火,磨刀擦枪,清洁整理。几个通晓毒物的丐帮弟子领了长老蒋十朋号令,戴着鹿皮手套外出搬运尸体。他们绕庄院巡过一圈惊奇发现,除去死了的寻常江湖杀手,那位十三爷嘴里的死士竟踪迹全无,只留下几副绘有白莲图案的藤甲。几人商议一阵,决定还是将那几幅藤甲小心搬回庄内,向自家长老禀报。
龙峻回房之后再没出屋,赵怀义翁婿俩心想,这位龙爷夜里连番打斗,必是需要乘机休息恢复体力,纵心有疑团,也暂且按捺不去打搅。廖文灿仔细搜查后院地上那几名蒙面人的尸首,翻出些古怪物事,放置一堆用布包了,一手提着走进小堂楼内。经此一役,姜华睡意全无,她看看地上那几具倭人尸体发了会呆,朝前院方向疾走几步,忽又硬生生站住,用力摇了摇头,转身去帮助赵梁氏修整打扫内院。张凤举正拿着一幅损坏的忍术障眼布看得有趣,瞥见姜华情形,暗自皱眉,碍于人多又不好说些什么,把那物事随手一团,快步去寻阎叔和同伴。
不等五更三点晨钟敲响,赵家庄门已然大开,十数名庄丁手持笤帚走出,低头仔细打扫门前大道,众仆妇再次归整祭奠所用一应物品,查验是否有错漏。锐刀门众弟子协同庄丁一道,将那些因夜袭丧命的同门和武林同道抬至正堂后厅,擦洗干净尸身上的血污,下铺草席摆好,用干净白布小心遮盖。
清晨寒风呼啸,吹得大堂里垂挂的白幔猎猎作响。庄内人人忙碌,却个个沉默。大限即在眼前,赵家众人反倒神sè坦然,偶有交谈,也大多压低声音话语简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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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sè刚刚放亮,客人便陆续有来。
早到的这些也都是赵怀义在江湖上意趣相投的朋友,只因赵家住不下这许多宾客,所以关系稍疏远、交往平常些的,俱安排在常州城内客栈落脚。
随着赴会宾客增多,相互间招呼寒暄,庄内人声渐起,隐隐传到后院。这时,小堂楼内吱呀一响,有房门被推开,不多会儿,朱炔施施然踱将出来,身后跟着廖文灿,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前院而去。行至龙峻所住客房前,二人止步。廖文灿见房门紧闭,不由微怔,转瞬似明白了什么,对朱炔道:“三爷,想来时辰还早,要不要回去再问问那些倭贼?”
朱炔龇牙一笑:“那些倭人自称为忍,嘴巴可不是一般地紧,寻常问法是问不出什么来的,要用我家里的法子才成,不过这里不方便,还是事后让我带回去好生着实细问。”
廖文灿听到“家里的法子”和“好生着实”这几字,莫名打了个寒战,忙笑着岔开话题:“廖某真当想不到,三爷竟会说倭语。”语音刚落忽然记起,面前这位朱三爷并非皇亲勋戚,是和那龙爷一样从锦衣卫四秘营出来,在谛闻司做事,一步一步从校尉升到指挥同知这位置的,会说倭语也不稀奇。
“以前没法子逼着学的,好久没用,都忘得差不多了,只能勉强听懂五六成,比你可差得远。”朱炔似乎不觉这有什么可以得意的,挠头笑道,“其实也没啥好问的,左右不过是那姓汪的派手下来抢自家老娘、老婆和孩子。”他忽想起什么,轻一击掌,“对了,小十三也在问话,不知有啥收获,要不要去他那边瞧瞧?”
“三爷先去,我在这里候着龙爷。”廖文灿摇头道,“过些时候,我还要去正堂陪赵门主,帮着主持生奠。”
“随你。”朱炔抬头看看天sè,又竖耳细听正堂动静,嘻嘻一笑,“你最好搬张凳子坐着,要等我大哥,只怕还得站大半个时辰。”说罢挥一挥手,径自走了。
果然直到卯初过去约莫两刻,龙峻方开门出屋,看见廖文灿颌首示意,往正堂缓步而行,似乎并不意外他会在门口等候。廖文灿原有话要说,忙跟随在后,没走几步,龙峻先行问道:“廖先生,你回来晚了,遇到几路埋伏?”
廖文灿低声回答:“前后共有五路人马,其中两帮好像彼此认识。”
“可曾看出来人身份?”
廖文灿回忆道:“那些人路子很杂,又都蒙面隐藏身份,一时之间难以归类。我只瞧出里面有沿海人氏,有关外刀客,还有一些……”他迟疑一瞬,接着道,“就是彼此相识的那两帮人,看身手,似乎是吃公门饭的。”
“能否记得那些人的武功招数?”
廖文灿面露微笑,略带得sè:“别的不敢夸口,若论记武功招式,正是廖某所长。”
龙峻点了点头:“好,等正事结束,再行商讨。”他沉吟片刻,转问道,“事情可还顺利?”
“幸有十二爷在侧,路上有惊无险,我离开之时,船骸已在打捞。”廖文灿皱眉道,“只是那些埋在一处的散碎尸骸,竟已被人抢先一步挖走了!”
龙峻轻哼道:“手脚倒快。”
“龙爷,是廖某的疏忽,我竟没想到,那些散碎骸骨会有人感兴趣,也能派上用场。”
龙峻淡然一哂,挥手以示无妨。被人抢先挖走骸骨,他并不意外,心下暗忖做到这一步的会是谁,是许策,还是另有其人?是有人怕留下的蛛丝马迹露出蹊跷,还是有人打算利用这些尸骸作为要挟的筹码?
廖文灿接着道:“算时辰,那些船骸也差不多该到常州了。我回来时路经澄园告知吴爷,他说会亲自去检验,最迟明rì,便有结果。”说到明rì二字,他微微一顿,瞥了龙峻一眼,想要寻个保证,可这位爷脸上神sè淡淡,看不出有何变化。
说话间,两人已经由夹道走到正堂侧门,几大镖局的人马恰好聚集在此,姜华自然也在其中,正和众镖头一起,帮着赵怀义迎接宾客。张凤举双手抱胸站在不远处,看她忙前忙后脚不点地,眼中满是不以为然的神情。那闫叔站在自家少主身旁,也不知瞧见了什么,脸上隐约带着一丝笑意。除此之外,曾在朵颐楼上见过的络腮胡子老赖,还有另一位五十上下的关外汉子,正靠在左近墙上小声说话,听声音应该是莫叔,而那姓舒的姑娘和另几名手下却不在其中。龙峻再随意一瞥,各处都可看到一两名便装校尉的身影,想来他们早已不着痕迹寻机融入人群。
廖文灿刚刚停步,立即有眼尖的熟人朋友认出他,大声招呼迎上前来。龙峻向廖文灿点头示意,不着痕迹退开,就势混进人群。姜华听到动静转身,恰好瞥见龙峻身影,一时有些发怔。她原有满腹疑团要问,然而犹豫半晌,最终还是鼓不起勇气开口。
张凤举看在眼里,闭目深吸一口气,不动声sè靠近龙峻,低声笑道:“这位龙爷,庄里现已到了好些人,你现在才出来看,是不是晚了点。”
龙峻眼望众来宾一语不发,对张凤举的揶揄置若罔闻。他冷眼旁观,见宾客中忧心忡忡有之,虚情假意有之,激昂愤慨有之,旁敲侧击有之,各种做派,不一而足。
此时边上闫叔轻声接过话去:“少主,此番锐刀门生奠非比寻常,真心赴会的都会心急如焚,恨不得早点到。后来的那些,不是出于面子,就是另有目的。”
龙峻闻言转头看向那闫叔,对方也正好抬眼望来。四目相交,闫叔浅笑点头,神情略带敬意,似在感谢他拂晓时出手相救。龙峻颌首回应,两人彼此再次打量片刻,复又转头观看陆续到访的众来宾。张凤举见此情形,轻哼一声似有不满,却又敬重这位叔父辈的老部下,不好当面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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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门处弟子的禀报声中,时间慢慢过去,渐渐便到了辰牌时分。前几天的连绵yīn雨今rì忽止,云层逐渐变薄,天穹处隐隐有rì光透出,竟是个难得的好天。
在常州城内居住的淮阳帮众、方吊爷、金十六和洞庭龙王等人,此时尚未露面,那三个来看热闹的少年也不见现身,想必被赵辛氏留在了内院。目前到庄的这些宾客里,除去少林、丐帮和游龙帮,其余大多是小帮小派,尤以江浙帮派居多。丐帮长老蒋十朋和赵怀义是过命的交情,自然要鼎力声援。而游龙帮和锐刀门则有生意上的来往,长江一带运河流域,两家合作多年,彼此利益相关,绝无置身事外之理。帮主龙少钦另有要事不能亲至,特意让幕僚李贤率常州分舵各主事代他赴会。
因江南倭祸猖獗,少林寺悯怀沿海百姓深受其苦,特派出两百多名棍僧,长期在江浙闽一带抵御倭寇,曾与赵家数次并肩作战,双方也结下善缘,所以此番推选四人赶来助阵。看这四名武僧风尘仆仆,想是由于追击海寇行踪不定,才刚接到白帖不久,因此动身较迟,抵达也晚。听他们言道,本寺的达摩堂首座闻讯也派了弟子赶赴生奠,算时辰应该稍后就到。
武当的木真人虽受过朝廷册封,可他向来不问世事,一心痴于修道,早已闭关多年。门下众弟子皆以掌教为榜样,俱都深居简出,少在江湖上走动,因此武当未至也在情理之中。至于江湖上很多享有盛名的名门大派,也不知是他们自持身份不愿趟这浑水,还是因为路途遥远,锐刀门来不及送帖,所以赶不及赴会。虽说生奠起意仓促,但廖文灿既然决定用此法为赵家寻活路,必定做好万全准备,除去偏远险恶之地,应该不至于出现白帖未曾送到的情况。除非是有人在路上做手脚,将白帖暗中拦截扣下,又或是这些门派暗地里得到消息,知道锐刀门的对头势大不能惹,因此明哲保身。
没过多久,钱满带着卫征到达,将李玉给的白帖递出,姜华随帖一起送给龙峻的红绳,他随随便便系在手腕上,让在门口迎客的包水生瞪着愣了好一阵。
看他衣着寒酸,气势尽敛,便连那部jīng心护理的胡须也刻意打乱,加上满脸病容,双目无神,更显得穷困潦倒,龙峻不由略带笑意,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两人还在锦衣卫谛闻司做事的时候。眼见钱满和卫征轻轻松松混进人群,不着痕迹踱到自己身边,龙峻低声赞道:“居然没忘,难得。”
钱满知道他话中何意,呲笑一声:“我那时不过谦虚一下,你还当真。”
龙峻目光往他脸上一扫,勾起唇角微微点头:“果然厚实。”
钱满两颊轻扯,低声切齿道:“要论脸皮厚度,我可拍马都比不上你!”
龙峻似笑非笑拱了拱手:“承让承让。”
钱满看他笑得促狭,只觉牙痒,正待措辞反讥,庄门处迎客的声音忽然大了些,看小跑至正堂的锐刀门弟子神情,似乎到了贵客。钱满远远看见心生好奇,眼望庄门小声嘀咕:“不知是谁,好像来头不小。”
赵怀义翁婿听得那弟子禀报,忙由潘浩然和长媳赵梁氏到门口迎接。龙峻略带异sè。钱满则一脸好奇嘿嘿轻笑:“江南谢,江北梁?这两家居然会来,可真难得。别当场打起来就好。”
江南谢,江北梁。
杭州谢家和扬州梁家,是江湖上有名的武林世家,一据江北,一霸江南,两家皆出过几位进士,在朝中都很有些关系,除去江湖名望,也是跺一跺脚,地皮便抖三抖的士绅大族。往rì两家明争暗斗,互别苗头,互不买账,谁也不服谁,如今生奠竟一同到达,不知为何而来。
龙峻瞥向赵怀义,见他环顾四周,眼中隐有疑惑,像是在找什么人。不一会儿,廖文灿快步迎上前去,两人压低声音交谈几句,俱皆皱眉。
钱满看在眼里,低笑道:“难道赵家没送帖子?”
“不请自来,必有蹊跷。”龙峻点了点头,想是赵廖二人方才的对话他已然听到。
钱满轻哼道:“姓卢的好长的手。”
龙峻嘴角一勾:“姓杨的手也不短。”江北梁家的背后靠山是兵部尚书杨国鸿,江南谢家则刚刚攀上次辅卢润,两家虽为朝中大员着想,从未对外宣扬,却根本瞒不住这两位锦衣卫指挥使。
钱满仔细查看整个大堂布局,只瞥见几名校尉身影,转头好奇问道:“老四和小十三呢?”
“有事忙着。”
“就你一个?自家兄弟都不带着?”
龙峻下巴略抬:“不都在厅里吗?”
钱满嘀咕埋怨:“就这几个顶什么用,小朱还真放心。”
“够用了。”龙峻不以为意,“他也有事。”
钱满嘴里嘟囔,慢慢打量四周,眼光扫过李贤时一愣,多瞧了对方一眼,轻咦一声:“这不是那个,那个,那个谁……”他那个了半天,那不出个所以然来,忙转头看向卫征。
卫征轻笑提醒:“那位叫李贤,如今是游龙帮帮主龙少钦的左膀右臂。”
“你认识?”龙峻听见,略带好奇望向钱满。
“远远见过他一面,算是认识吧。”钱满嘻嘻一笑,把手一摊:“怎的你不知道?我还以为你知道。”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龙峻正觉纳闷,可巧几步远处便有人小声道:“听说这李贤出道之前,是个屡试不中的落魄秀才,多次向朝廷大员投帖自荐皆无人赏识,以致盘缠用尽,险些冻饿至死。后来多亏游龙帮帮主龙少钦搭救,慧眼识英才,收为幕僚,才从此入了江湖。”看那人打扮举止,应是某个小帮派的头目。
“这算不得新鲜,我还知道一桩奇事。”说话这人面皮白净,衣着光鲜,手拿一把算盘,倒像位账房先生,“据闻这李贤获救之时,并未盘缠用尽,身上还有一锭五两纹银。龙帮主问他为何不用,他说那锭纹银是平生奇耻大辱,至死都要留着。”他故意停了一停,等吊足边上各人胃口,方接着道,“原来李贤曾去南京一位大官的府上投帖,可惜对方不长眼,居然连见都不见,叫人把五两银子丢到他脚边,像对叫花子一样随便打发了事。这件事李贤深以为耻,所以要留着那锭银子永志不忘。”
边上有人不信,那白面汉子正sè道:“此事千真万确,我有兄弟在游龙帮替李贤跑腿,这是龙少钦和李贤喝酒说笑时,他亲耳听到,亲口告诉我的。他还听说,其实那官员故意装出一副留在南京养老、懒得挪窝的样子,是为了迷惑京里同一官职的对头,李贤却想鼓动他重回京城,所以就只好赶人走了。”他轻咳一声,接着道,“后来李贤愤而投靠游龙帮,为龙少钦赏识,闯出偌大一个局面,这又是那官员料想不到的了。”
一老者手捋长须评论:“看来这李贤是个耐不得寂寞的主,心胸也不够开阔。”
“人各有志,良禽自然要择木而栖。唾面自干的涵养,可不是每个人都有的。”那白面汉子轻哼一声,“那做官的不长眼,活该老死在南京。”
龙峻闻言笑睨钱满,眼带促狭。钱满眨了眨眼,低笑道:“六朝金粉,死得其所。”
龙峻一笑不予理会,负手继续旁观。他在一个多月前曾与游龙帮李贤照过面,此刻易了容藏身大堂边角人群yīn影处,对方视线从他脸上扫过,竟完全辨认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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