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滞的目光向他们行着注目礼。林若诚告诉沈娜,林家昔日曾是镇上首屈一指的富商,可惜,几大进的房子在文革期间毁于火灾之中了。他要领她看的是幸存下来的林家当年的货场,这也是林家商号当年的主打生意之一。土改后,这里被当成集市的牲畜交易地,1997年被林若诚重新买回来,修起了围墙,安上了大门。替他看场的是九叔,腰几乎快驼到了地上,看人需要很费力地从旁边把头勾上来。货场面积很大,足有好几十亩,坐西向东一排历经风雨看上去仍很结实的仓库,让人可以依稀窥出当年首家商号的气魄。
回想起当年,九叔满脸皱纹舒展得像盛开的菊花:“林家库房,还有码头,当年乐水没比的。镇外放马跑一天,保准还是拉在林家的地里。”走了几步,又勾起头来:“是若诚又把它买了回来。本就是林家的基业,到头来还得掏钱再买,世道。”
库房一溜五个门,中间的门最宽最高,两边砖垛上镶着石刻的对联。
上联:诚招天下客
下联:誉从信中来
横批:愧心为亏
林若诚凝视片刻,郑重地鞠了一个躬,说:“我们林家的生意,是靠十年功夫才打磨出来的,很早祖上在这里开货场的时候,有个药材商在这里卸了一船货,放船一走,多年杳无音信,货一直在仓库里压着,担心霉烂,还要不时让人抬出来晾晒。这中间又遭逢战乱,家境也一天比一天烂,亲朋好友就劝祖上把药材给卖掉。祖上好歹不答应,就一句话:东西是客的。谢世前,担心后人起侵占之心,请人刻了这副对联,看着镶在门上后,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十年后,不抱任何希望的药材商路过,大家才知道因他粗通医道,被土匪掳上山去在绿林中窝了这许久。从此,林家的生意红火起来,一直持续到解放前夕。这副石刻联,也一直传到今天。”
听完故事,沈娜深深地看了林若诚一眼。
沈娜好奇地问:“若诚,开货场,总要临码头的,河在哪里呀?”
九叔默默过去把后面一扇小门打开,苍苔石阶依稀可辨,还不等她去细看,清风掠过,从泛着白沫的酱油一样的河床上,刺鼻的恶臭滚滚而来,沈娜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口呕吐起来……
林家生意在镇上,人世代仍住在村子里。远处望去,小雨初停,村子坐落在半围山洼下面,山是葱茏苍翠,村子前面,河水又合个半围,与山峦一起,把整个村子环抱起来。村子上方,一团氤氲的云气浮在半空,似专为山村所升腾,久久凝滞不散,沈娜不懂这是不是林若诚津津乐道的所谓的形胜之地,只是觉得景色不虚。
林若诚说:“你是不信这个,要信,就会越看越气象万千。”
沈娜说:“我只知道,你的成功过程很难,很难。”
九叔说:“不信不行,不是谁家想发财就都能发的。”
林若诚父母过世后,惟一的一个亲叔一辈子没有结婚,后来被林若诚接到北京家里,前年得一种始终没有确诊的病痛苦地死在医院里。打把叔接出,林若诚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屈指算算,至少十年。九叔是远房的,早出了五服以外。
表示崇敬,三个人在村口下了车。
村里大约四五十户人家,只有南北一条街道,异常地寂静,连声鸡鸣狗叫也没有,让人产生恐怖片中鬼魂出现前的悚然。九叔的脚步很重,一下接一下叩在地上,“咚咚咚”地,整个村子上空都在响。
沈娜问:“九叔,村子里没人吗?”
九叔没有抬头:“有。”
果然。走不多远,在一个瓦楞上长满草的门楼台阶上,坐卧着一个须发连长在一块儿的老头。林若诚喊他七爷。
沈娜看出了林若诚和自己同样的迷惑,干脆直接上前问,她随着叫:“七爷,我是林若诚的爱人,这村子里的人都去哪儿了?”
七爷眼睛依然闭着:“跑了。”
沈娜纳闷:“这么好的地方,都跑了干什么?”
七爷:“怕死。”
沈娜瞪大了眼:“怕死?”
七爷:“我不怕。可该死的是我、该死的是我呀,嗬嗬嗬……”
九叔的脚步声接着叩向村子深处,边走,边自言自语:“前年一年,村子里就死了十五个,全都说不出症,九叔的儿子和孙子,一块儿在医院走的,前后错一天。后来来了调查队,说是喝了有污染的水,水利局就打井,好了一年,水又起味,人一下子就全都跑光了。啥污染的水?河流了成千上万年了。”
七爷突然跳到街心狂喊起来:“都跑都跑,有钱都跑美国跑天上去……”
小学建在村南头的山坡上,林若诚有心在家乡留点能传下去的东西,请的是临河最好的施工队,资金又是敞开口的,学校建得坚固、漂亮,与省城任何一家高档住宅小区的贵族学校相比,都绝对毫不逊色。门口上方,早早地挂起了“欢迎林先生、沈女士莅临剪彩”的大横幅,落款是镇委、镇政府。
所有的门都没有上锁。
九叔不等问,解释说:“不用锁,没谁来这个村偷东西。”
推开微机室的门,里面是林若诚亲自去省城科技市场定的最先进的机型。接着,是一个一个装有冷暖空调和投影的教室。出来,他久久地肃立在学校门口。
林若诚自言自语:“没有孩子,明天剪什么彩?”
九叔:“有办法,说是一早去镇上接。”
林若诚望着山脚下缓缓蠕动的河水,摇摇头,突然,用双手合成喇叭放在嘴边,对着群山大声喊道:“我———愧———心———过———没———有……
声音在山峦间回荡着,越传越远……( 欲望之舟 ./304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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