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卷】
生于神之乡,葬于芦苇荡
夜梦悬园会,骤醒歧路旁
朝饮葳坠露,夕餐木上霜
明珠投于土,鸿鹄宿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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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昶:在白㰋书院醒过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一切是梦境,又回到了求学的日子。
更残酷的消息随之而至,留在云头堡善后之后来会合的只有谢大哥和晁醒,年轻的晁醒趴在我床边哭道,都是陕刀门做的孽,舒夜也没了。
我的心一怔,盟主!我没能完成你的嘱托,我对不起你。
可是我的心又不能为外人道地一轻,好像去了一块沉重的大石,一个长久而不能摆脱的负担——我在心中狠狠斥责了自己这种卑鄙的想法。盟主对我恩重如山,就如父亲一般,我心里万分想要报答,哪怕肝脑涂地,哪怕我用性命替他拦住妖剑的污染,我从没后怕过,倒是很高兴,能回报万一。
所以我也知道,我应该建立起建宁东杨和云头堡的联姻——盟主没有儿子,只有我能够接过他的遗志。在这世上,没有什么比血脉相连的联姻是更加牢固的盟约。
可是,可是我还是会梦见他——
怎么会这样?!宜栀应当死了!我,我一定是太伤心而恍神了!
——“既然如此,我应当称你十二哥。”那年我十四岁,父亲热爱搜神奇异之书,研究星象,那是我第一次随父亲上昆仑台,得左老前辈点化。父亲与一个丰神俊雅的书生相谈甚欢,母亲也与他内室结为金兰,我自然认识了他们的年龄与我相仿佛的儿子,沈宜栀。
说实话,我是对自身有期许的,不说出身名门,至少世宦之家,不能有辱祖先门楣。又兼我是长孙,更要为人表率。所以我六艺一刻不敢松懈,常效古仁人志士之风尚,日常自省发问,又爱格物,就以庭中松柏自况,琴剑为伴。
他却头一次让我自惭形秽。卫玠是怎么样的我不知道,但玉人是什么样的,我算见了,最让我窝心不已的是,他于音律上如此灵敏高才。在冗余沉重的建宁家规之下解脱出来,我在昆仑台与他结为挚友,虽然年少幼稚,但互相激励,建宁东杨、钱塘沈氏,我们要做庭中玉树,绝不能沦为纨绔膏粱;要为国之栋梁,除陈弊、安家国。
伯牙子期,高山流水。合奏齐鸣,君知我心。
“长晔兄,既然如此,我应当称你十二哥。”
“我在族中明明排行第一,为什么叫我十二哥?”“在下族中行十四。”“那十三呢?”“十三已然有主。”他笑,如朝露初霁,霞光漫天。
我觉得天空过分耀眼。
同窗伴游六个月,寒来暑往,别期已近。
“十二哥,我有个小妹,长得和我一样,我把她嫁给你,如此一来我们就真是兄弟了,好不好?”父亲母亲也笑着附和着,我心中一动,你不会真是祝英台吧?若真的是你,我愿意,我愿意,一辈子都愿意!
建立了血脉的联系,我们就会一生不分离!
“既然答应了,这个你收下。”他将手中玲珑玉佩一拆为二,嘲风坐顶为雄,倒坐为雌,“钗擘黄金合分钿,你留一半,另一半我带回钱塘送与小妹。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那我就在钱塘静候十二哥嗣音。”自此后那玲珑佩我一直随身带着、片刻也不离身边,回到家中三个月,爹爹一日大哭,传来钱塘沈氏被抄家、家人离散的消息,据说他母亲带着一双儿女自裁了。
伯牙子期,弦断律绝。
当真是“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于共居,殁不得抚汝以尽哀。”我的内心只有呜呼哀哉,以求魂梦相接的悲叹。
音讯断绝,生死两断,没有下文。
同年,我双亲也遭遇疾病双双离世。再过一年,六叔父、三叔爷上京遭西厂毒手,我在五叔父家被戈盟主所救,从此再没回建宁了。
我再也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长晔兄。我低调隐忍,拼命想要练好功夫,以求在强大的宦官势力和险恶的人世上,能够求得一活。我放弃了对你刻骨铭心的思念,我的背上只有责任和复仇的漫漫长路。
我不能对不起盟主。
不不不,沈芸,那沈芸又是谁?为什么他这样在我眼前晃?十四弟,他不可能是十四弟!这个杀害盟主的狡猾叛徒、阉狗,不可能是庭中玉树的十四弟!
阉狗,我不能原谅你,竟如此侮辱于他的门楣!如今旧仇未结,新仇再添:一我家门遭难,二致联盟覆灭,三害忠臣孤女,四你辱没我的故人知己,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盟主和舒夜的仇我会亲手奉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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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㰋书院白墙灰瓦,檐角翘起,层层屋顶相叠,依山而建,背后山林瑟瑟,如同一群展开翅膀的灰鹤,互相交叠依偎着落在涛涛苍林之中。
书院山门外,谢若悬送别医女婆婆。老妪穿着粗布的衣服,背着药箱,头上插着一根干枯的树枝做的钗。“多谢幻婆婆,也请您代我向七师叔问好。”
“谢家哥儿你太客气了。他们都没有大碍了,只是闵家哥儿的腿,我虽然与他接骨,但伤在膝盖,髌骨无法替换,怕不能复原如初,你要看好他,免得他自暴自弃。道谢的话,您自己和施大姑娘说罢,黄河发水了,我还要去施药,一时半会回不去。”
“婆婆仁心,那路上一定多多保重。”
谢若悬看着医女婆婆消失在晨雾中的身影,揉了揉眼,以为自己这几日过于紧张少眠而看错了——她头上那木钗好像生出了一串绿色叶子,身量也变得苗条高挑。
“谢大哥,你来看!”晁醒突然慌慌张张地跑上前来,一身羽毛血污,谢若悬吓了一跳,却见原是他手中死命地拽着一只黄狗,黄狗嘴里叼着半只灰鹤,另一半撕碎了正在晁醒手里。这是晁醒来书院在路上捡的一只流浪狗,他觉得自己和它一样都是“丧家犬”了。这条黄狗却并不似晁醒般知晓什么是公子落魄,有人喂它,日夜陪伴,一双眼睛亮的不得了,尾巴摇的像是要飞起来了。它捉这只灰鹤是为了向主人邀功,晁醒却怕它刺激到闵少悛,让它放掉。狗子不肯松口,不想争来争去,把嗉子拽破了。
里面有一卷绢帛的密信。
谢若悬打开密信,脸色骤变:“事关重大,快去找你杨三哥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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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存下来的护剑小队的谢若悬、杨昶、闵少悛、晁醒和袁彪,加之从昆仑台逃难而出的风成寰,护送杨昶而来的乔安真,联盟只余七人。
“七乃斗数,仍有生机。”
“杨三弟,书院附近哪里有住所临近池塘湖水之类吗?”
杨昶略一思索:“闻人院主有一静心斋,就设在离书院不远处的一处湖上。那里平时不常有人烟,院主只是闭关静修之时才独去。”
“那今日怕我们要冒犯,前去一探究竟了。”谢若悬神色凝重,“这封信透露的是我们在昆仑台练习的阵法,绝不应当外传的。”
谢若悬、晁醒以及袁彪于是随杨昶的指引,以暮色为掩,来到了一处湖边——沿岸变黄的苇丛高挺,白苇花尤有残余,正如联盟中硕果仅存的他们,在九江冬日的风中有一种壮士萧萧的悲壮。
苇丛深处,一条木质小栈道指向一处茅草小屋,清雅脱俗,颇有古隐士之风,前菊后湖,是闻人悯人闭关之处。众人推门进去,陈设俭朴,许久无人来,桌椅上已有淡淡落灰。
众人仔细搜寻,并无文书通信纸张。
晁醒的黄狗突然大声吠叫起来,众人顺声寻去,却见小屋的外墙有一处颓圮,似是鸟儿在此觅食,长久凿食水底泥螺、鱼蛙,把夯土的墙挖开一个角,有一个小洞恰可让鸟儿探头入内。——但是从屋内却看不到这个洞。
“有夹层,你们后退。”谢若悬剑柄在墙上敲击,果然回音不同——有处沉闷,有处空响!谢若悬手按在那空洞处,略一沉吟:“三弟,如若此剑下去,揭出了大秘……”
“管他的!”袁彪初生牛犊,一锏搠开那面薄墙,墙面打开,果然别有洞天。真正的外墙上有两只木箱,没封好,散落出一些信件,还有鸽子粪便痕迹,似有信鸽落入此处。地上更是出现了一部通向地下的阶梯。
“这湖岸周围皆是软泥淤滩,怎可能向下修筑建筑?”
谢若悬拣其中的一箱信件查看:“闻人院主的笔迹,是和师父的通信,都是八月之前的,再商量我们的计划和春水。”他又查看另一箱:“交流的对象不明,似乎更早些,内容是在查访某人的来历。——闻人院主在京城内也有消息源?”
几人好奇上前。
“这几封信的内容是,让查找一个叫做云武的人,祖籍是哪里,于何年任职于腾骧左卫,是否参与过追索钱塘沈氏遗孤!”
“什么?!”杨昶听闻此言,大为讶异,上前仔细阅读起来。
最让他讶异的是回信的范式,是一叠吏部的陈年档案,至少有二三十年之久了。资料并不完全,但大约勾勒出这个叫“云武”的人,天顺年间至成化初是腾骧四卫的勇士,处理完沈氏抄家案后,对政局失望放还故乡,洮州。
“这里还有沈氏抄家案的卷宗!”
“罪名是谋逆、大不敬,罪状一是同情于谦,二是妄议朝政,有人举报其妻曾言‘代宗(朱祁钰)不应囿于儒家孝悌思想供奉英宗(朱祁镇)为太上皇,而应当效法汉景帝,杀临江王为汉武帝清除即位政敌,杀掉英宗,清除一切可能引起政权动荡的因素。’,大逆不道,十恶不赦。判:斩首,弃市,籍其家。”
“沈氏籍家,其妻死;其子未满xx岁,不足论死与发配,没入奴籍;其女尚幼,没奴发卖,值钱两贯。以买家钱数未足故,令腾骧左卫追之,女死。”
“等等,这里还有抄家的清单。”
“白玉柄蓝纹古剑?”
“春水?”
“戈云止,盟主就是云武。”晁醒突兀地说,几人都望着他。“止戈就是个武字啊!”
“闻人院主和京城一直有消息互通;闻人院主知道春水是从沈家抄出来的;闻人院主也知道盟主知道这件事情,而且一直在监视盟主。”
“问题是,他在和谁通信呢?”
“这世上谁最渴望长生不老?”杨昶问了一个哲学性的问题。
“秦始皇?”袁彪随口答道。
谢若悬深觉背后冷汗:“不错,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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