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安真:
当父亲开口的时候,我突然明白,这也许是我唯一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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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小夜一起长大,她总是光芒中心的那个人——且不说她是盟主的掌上明珠,得到了盟主所有的偏爱和照顾,就是她自己,本身的素质也能自然地吸引到所有人的关注:
她美丽、聪慧,又争强好胜。
当她幼年的时候,是所有长辈都最喜欢的那种乖巧的女孩儿,我记得盟主把她抱在怀里的时候,这个杀人无数、沉默寡言的汉子却获取了所有人的欢迎,因为他怀里那个粉团子似的幼儿。她娇嫩的皮肤,葡萄似的黑洞洞的大眼睛,一刻也不住地盯着人看着,然后红红的、菱角似的小嘴就对那人露出好奇的,快乐的咯咯的笑。所有妯娌亲戚都又喜欢又嫉妒,忍不住伸出手来去捏一捏那肉嘟嘟的粉脸蛋,摸一摸她扎成角髻的黑黑的头发。
等到及笄之年,她像白嫩嫩的藕节,突然拔节,长成翠绿欲滴的荷箭、清丽逼人的荷花——幼儿那圆滚滚的身躯像植物那样拉长了,连姑妈戈夫人也带着骄傲的语气连连说她“个子蹿得像是蒿子草,一晚上的雨就长得比人头还高”。那个粉团似的圆圆的身躯,舒展出一个修长苗条、袅娜窈窕的少女,她脸颊上嘟嘟的婴儿面,也像发芽的植物消去了种子中的营养一般被成长消去了,露出荷花瓣似的一张少女的脸。她的牙齿和西北人一样,很白很整齐,笑起来像是一口贝壳;但与西北女子健康、红扑扑的方圆脸膛不同,她祖先好像从哪里混进过一丝江南水乡的血脉,柔和了她长圆的脸型,让她显得有一丝令人怜惜的柔弱和忧郁。她乌黑的头发长长了,乌云一样堆在脑后,更衬得她红色的嘴唇如同飘在白雪上的山茶花瓣。
而我,他人口中的评价一直停留在“五官端正、举止端庄”。当我盯着镜子中的自己,是一张可亲、并不令人讨厌,但也说不出亮点的,普通的脸。我大却没有妩媚顾盼之姿的眼睛,我不甚高挺的鼻子,我红扑扑的脸庞。
有时某天尽力整饬妆扮,偶然会感觉“今天的我还蛮好看”,只要这时不施脂粉的她的倒影也进入镜子之中,就瞬间如同萤烛的光芒被日月掩盖——就是我自己同时看到镜中的自己和她,也会被她耀眼的美丽夺去所有的目光。
又怎么能责怪武林盟会时少年们不安份的蠢蠢欲动呢?
又怎么能责怪他人注意美人、多于平凡的我呢?
她又是如此聪慧,如此懂事。
天壤之别,只会让尘泥之中的人感到绝望。造物主确实是不公平的。
但是关于杨昶——
我仍记得他第一次来到云头堡时候的模样——他虽是少年,但身形已经挺拔,那日他穿了一身青袍,外面罩着为家人戴孝的白色罩衫,头发因为赶路有些散开了。像一棵月下青翠的松柏,无端地让我想起苏轼的句子: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当他侧脸,修长的脖颈和因为瘦而突出的喉结勾勒出剪影的线条,就如竹枝柏树的影子投映在水中,那样清俊、峭拔。
山有扶苏。
那一瞬间我心跳漏拍,如同从失足从空中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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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记得小夜的反应——我以为她也会露出少女的含羞,或者是像小霜那样叽叽喳喳绕飞的小鸟一样明显的对杨昶的好奇、好感。
不,小夜像一只领地被入侵的猫一样,虽然落落大方地叫了“杨昶哥哥”,但是背后却竖起来一脊梁威胁的毛。
是嫉妒。
很奇怪——女孩不光会钦慕耀眼的男孩,也会嫉妒男孩。
杨昶没来的时候,我记得小夜很喜欢朝盟主撒娇的——可是因为杨昶持重端庄,盟主又特别喜欢他的性格,小夜渐渐的也不笑闹了。
以前,都是盟主带着小夜练功,夸她有悟性,还经常把小时候的她架在脖子上——后来杨昶来了,一来男女有别,二来盟主着实看重杨昶,他的功夫确实比我们小打小闹的女孩高一大截——小夜也不怎么积极地跟着练剑了。
盟主还以为小夜是长大了、稳重了,还夸奖她。
周围的人也让小夜不要多心,亲戚们都劝说:盟主刀尖上讨的是硬生活,云头堡靠你们两个姊妹是撑不起来的,武将传家,自然注重男弟子,所以你们作为家人,不能去争抢父亲的宠爱,免得让杨昶觉得他被当做外人了。
小夜是很聪慧的,一点就透,她不会去撒娇打滚。她像一只争抢领地战败的公猫,舔舔自己的前爪,然后高傲地、一言不发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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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喜欢上杨昶的——大概是在朝夕相处之中,或者他不经意地说出:“其实大小姐性格很差,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像失心疯似的。”之类的?——和其他见到舒夜的美貌就发疯的少年弟子不一样,他好像对她免疫似的,淡淡的,不冷不热。
虽然嘴上不饶人,但是他的行为却一直肩负起了盟主对他的栽培——他守礼守序,保护云头堡的人,温柔绅士,而且不求赞扬和回报。他只是默默地做着这些,在众亲戚都起哄“盟主后继有人”之时,他只是淡淡地说:“不,选择谁继承云头堡,都是盟主的决定。”
虽然在他心里,我只不过是一个云头堡的“从属成员”,但他对我们的关心和回护,从来不会少。他会默默关注我们三人的安全,巧妙处理云头堡佃户的纠纷,在众人都松懈的节日,半夜里在堡中和四周巡逻,查访漏洞——他半夜总是很容易惊醒,似乎心中藏着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
盟主有时候会让我们跟着他一起去收田租,佃户们排成队在场院上,除了粮食和粟米,有的带着鸡蛋、洋芋,有着带着成篓的枣,有的拉着羊用羊奶交租。而作为收租者的盟主也要帮他们处理一些琐碎杂事的裁判:邻居欠账、谁家盖房占了谁家的地、谁家牛踩了谁家的秧,哪家媳妇与妯娌拌嘴、不孝敬老人,或是嫁娶丧死之类的仪式……
小夜不甚喜欢这种琐碎的工作,忙着追猫逗狗,我总暗中觉得她好像有点自闭,与人交往的能力不行(乔安真暗中得意)——她因外表被人类所喜爱,自己却总是不甚喜欢他人。
我却很乐在其中——我常常幻想如果是嫁人之后做了当家媳妇,也要帮助夫家收租、料理上下琐事,把收好的租子一件件记账、归档,指挥短工们将收到的粟米、蛋奶、药材分门别类地装上车马,然后回家再指挥家丁们将收获整齐地堆进仓库。这样仓廪足食,我就可以更换素衣,洗手为他们洗衣煮饭。
有时候我偷看一眼杨昶,然后偷偷把他加入我的幻想。
如果是小夜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的话,你日子会过不下去呢,看,你还是跟我比较相称。我偷偷地说,心里忍不住渗出一丝甜蜜。
我会忍不住继续想象,在那个遥远的建宁卫,有着怎样一个四水归堂、满壁都是仁义礼智二十四孝雕刻画的高高的祠堂,在庄严而高雅的楠木下,摆满了红木的牌位和身穿赤红官服的首辅画像,还有他们的夫人,带着满头珍珠的凤冠,穿着霞帔,被封为“诰命夫人”。
我想着想着,就会想到,有一天,我和杨昶的画像一起出现在上面,
等我老了,我们的子孙一起给我们供奉香火,上面供着我的牌位“杨乔氏”。
我一直偷偷藏着这个幻想,直到盟主宣布婚约,将我小心翼翼藏起来的所有的美梦打碎。
其实我早该知道的——杨昶是盟主费劲千辛万苦培养出来的,无论小夜怎么不会过日子,这份管家之权都不会落在我头上。
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如果不是盟主眼光高明、手段果断,联姻对象是无论如何不会落到一个小地主家的女儿头上的——如果杨昶取得科举上的功名,他尚配公主都绰绰有余。
盟主甚至可以为了达到联姻的目的,让杨昶和小夜从小培养感情。
父母爱子的心,是多么深谋远虑啊。
那个被盟主捧在手掌心的一直是小夜,也只能是她。这不仅是父母之爱,更是家族之幸,光耀门楣!
就算不是她,也会有吟霜顶上去,决不会是我。
少女的粉红色的爱情梦碎了,留下一地现实主义的风刀霜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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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我没有想到,命运真的会给我机会。
原来在我三人之中,杨昶虽然嘴上不肯承认,但他最在意的还是小夜。吟霜太闹太作太幼稚了,有时候让人觉得厌烦;而我……,他人的眼光从我们三人脸上掠过,总是会面对着小夜抽一口惊艳的冷气,却在我脸上最快地略过,仿佛迫不及待似的。
我自己心里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我从来不和小夜争任何东西。
这个机会就是沈芸。
虽然小夜在其他人面前都掩饰得非常之好,她彬彬有礼、秉公决断,对于任何门派的弟子都欢迎而且礼貌,让人感觉亲切又得体,并没有有藏私和偏袒。——果然又有她的崇拜者傻傻地跟上来了,华山派的那个狂生小子,闵少悛?
她偏袒沈芸。
我知道,只有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我知道,那是当她看到一件特别想要的东西的时候才会有的表情——她的瞳孔会变大,她的瞳仁本来就黑,这样会显得整只眼睛黑洞洞的,像一汪看不见底的黑色寒潭,要把人的灵魂吸进去。有些吓人。
她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沈芸。
虽然只有很短的一瞬,我不知道沈芸感觉到了没有——那种热切,那种藏也藏不起来的热切!
钱塘梳山沈氏和钱塘王钱氏是姻亲,也算时代富贵的好归宿——如果,如果他们执意要在一起,说不定,说不定盟主也没办法……
所以我才会帮她和沈芸传递消息——
没想到我们因此铸成大错,一个足以使天地倾覆的大错!
命运像转轮,我以为命运女神向我伸出的那只手是机会,当我拉住她时,天空倒转、大地倾覆!
我甚至不知道该向谁坦白我们的罪过,该向谁道歉,该向死去的安贫哥哥,该向盟主?
当我六神无主、自责不已之时,我知道最伤心的是小夜——可她还是那么争强好胜,她甚至不肯向大明帝国那最让人闻风丧胆的特务机构低头认输!
我被她震惊了——她是真的任性,也是真的勇敢。但我知道结果——在她让我带重伤的杨昶先走之时,我就知道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在这种情势之下——
洁白的玉璧怎可能完整?
(作者吐槽:不不不你看错了,她不是块玉璧、她就是蒸不熟煮不烂锤不扁但是有屈服强度的不锈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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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父亲开口之前,我一直忙着为盟主伤心,为小夜遇人不淑而冤屈,为自己助纣为虐为虎作伥而后悔。我却一直忘了,这场天崩地裂的变故,让云杨联姻失去了一个最大的决定者——就是盟主本人。
而小夜……
小夜也不在了。
好像突然间,一扇一直闭着的门在我眼前、向我打开了。
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是我呢?
我不是那个眼高于顶的小夜,如果是我,如果是我——
我一定可以做得比小夜好一万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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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与杨昶这么多年的交往情谊,我深深地明白他的秉性——他虽然看起来冷漠,但对于盟主的恩情和对于小夜的情谊是最深的,就算陕甘绿林如鸟兽散,没有一个敢为盟主出头,他也绝对不会离弃我们、离弃云头堡——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
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
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
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他的本性就像松柏一样忠贞和坚韧,我猜想,如果有一天他真诚地爱上了什么人(flag),他对爱情的忠贞爱情也会像松柏一样坚韧。
要在衰亡之中保住云头堡和云杨的联盟,可不可以是我呢?
吟霜太感情用事,是不可能撑起这副担子的——
小夜,可不可以是我呢?在这大厦倾颓的衰势之中,在这危机四伏却是天赐良机的时刻——我可不可以用尽全力,抓住这次机会,抓住这个机遇,追求我自己的爱情呢?
我知道,要实现这一点,一是要说服盟主夫人,(姑母性格软弱,这不是难事),二是,最重要的,说服杨昶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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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行之前,家丁向低声报告乔庄主道:“庄主放心,往建宁的使者已经派出去了,谈嫁妆的事儿一定给庄主办好。”
乔庄主满意地点点头:“一定买通东杨那边的媒人。云头堡如今惨遭蹂躏,已经拿不出多少东西了,但低女高嫁,必得拿出大量财货物品做嫁妆,当年戈云止必然是出了高价,才能和东杨家室匹配。而我乔家庄乃是西安郊区大户,积蓄实力,如今财货充足。
另外还有一桩隐患,我得给安真解决了。二丫头。”
闵少悛:
我和杨昶不一样,我从来都不是乘龙快婿的人选——人们嫌弃我是个孤儿,出身贫寒;他们还惧怕我的才气,憎恨我的倨傲,怕我有一天本领超过了他们。
只有盟主不一样。
盟主的弟子们,和女儿们,也不一样。我素不喜欢被人与杨昶相提并论,那是因为像他这样的公子哥儿,不会明白我这种处境人的心境。但意外的,他和两个小姐却是待我最真诚的。
在盟主的弟子女儿之中,似乎对于财货地位没有什么深刻的认知,如果杨昶还可以说是身居高位而餍足的话,两位小姐就更奇特了。她们似乎眼睛里根本看不见世俗构筑的等级制度,自然地就认为旁人同她没有区别。
是一种天然而然的“人人平等”。
甚至是西厂。
大小姐要刺杀的那一刻我震惊了,她不认为自己比别人更高等、更尊贵,但也不会认为别人比自己更高等、更强大——在所有人都疑问自身是以卵击石、“你不怕沈自丹背后强大的西厂甚至是皇权”之时,对于她来说,沈自丹也不过是血肉之躯,也有必死的一天。
但是她们对于人情世故的防御能力也很弱。
就比如当乔庄主为乔姑娘开口提亲的那一瞬,我就知道二姑娘处境不妙了——她还在忙着为姊姊不值。
乔帮主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幌子,想要将二小姐许配给我之时,我几乎要看到他枣核似的大脑里在想什么了:把二小姐许给我这个没来历的人,他这个当舅舅的,也不算放着妹夫家孤儿寡母不管,云头堡也不算是没有男人顶着,乔姑娘就可以名正言顺、去攀那东杨的高枝了。
我知道二小姐有点喜欢杨昶——她那个咋咋呼呼的个性,无风要起三尺浪,尽人皆知,也只有她姊姊能压她一头。
“二小姐,我觉得你还是暂时认命比较好。”所以当二小姐炮仗似的来问罪,问我是不是要趁人之危侵占云头堡之时,“凭你舅父的手段,如果你有嫁给杨昶的苗头,你人怎么没的都不知道。还有我建议,你以后还是跟着我们行动吧。”
她虽然很幼稚,但也很聪慧,瞬间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闵四,姑奶奶我算欠你一回——不过,我才不会真的嫁给你呢!”
“二姑奶奶,我一个瘸子,也伺候不起你啊!”
戈吟霜突然眼睛红了,吧嗒吧嗒掉泪。
“哭什么?委屈你了?”
“闭上你的嘴吧,整天瘸子瘸子的,你不嫌没志气我还嫌呢!”
呵——“哭什么?瘸的是我,我还得哄你?”
啜泣。“疼吗?”
吁,终于能说出来心里的话:“技不如人,心里疼。憋气!我不服!”
“闵四,你和我姊姊真的很像——都很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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