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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和五年(公元182年)。
    河东郡。
    狂风呼啸,铅云低垂。
    荒凉的原野上,枯枝败叶乱飞,沙尘漫天,远处隐隐有雷声传来。
    阴沉的天幕下,笔直的官道上,正有两个背着行囊的身影在埋头疾行。
    其中一人身高不到七尺,肩宽背阔,骨节粗大,皮肤黝黑,龇须发黄,双眉如刀,名唤陈谷,河东郡解县人,乃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轻侠。
    他一边迈动短腿,拼命跟上同伴的大步,一边嘴里嘟囔咒骂:
    “这贼老天,怎么突然就要下雨了?呸呸!”
    将灌入嘴里的尘土吐了出来。
    另外一人身高在九尺开外,乃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伟丈夫,肩宽臂长,虎背熊腰,卧蚕眉,丹凤眼,直鼻阔口,脸色赤红,胡须茂密,名唤关羽,也是河东郡解县人。
    他本是普通黎民,老实巴交,踏实种地,与人无争,却被县里豪强吕熊欺压,忍无可忍,一怒拔刀,将吕熊及其宾客杀了足有七八人,不得不亡命天涯。
    陈谷曾与吕熊结怨,后者人多势众,武力强横,陈谷被逼得东躲西藏,感谢关羽为他报仇,决意追随关羽,兄事之。
    关羽默然,继续迈动大长腿赶路。
    皇帝号称天子,骂贼老天,就相当于骂皇帝,这是大罪。但看看这遍地荒芜的样子,这贼老天确实该骂——
    几十年间,大水,大旱,蝗灾,瘟疫,纷至沓来,不曾稍歇,将百般痛苦施加到大汉黎庶头上。
    生民何辜?逢此百罹!
    关羽眼神突然一凝,脚步略微慢了下来。
    陈谷顺着他目光看去,也瞥见路边倒毙的死尸,嘴里嘟囔道:“真是晦气,又看到饿殍!”
    死者是一个老年男子,衣不蔽体,破破烂烂,胳膊和大腿都露在外面。面目还能辨认出来,瘦得皮包骨头,形如骷髅,眼窝中蛆虫爬行,裸露的肌肤上苍蝇嗡鸣,黑压压一团。
    暴尸野外多日,无人收尸,官府也未来处理。
    大汉三辅:京兆,扶风,冯翊,三河:河南,河内,河东,乃是整个国家的核心与菁华。谁能想到这富庶的三河之地也到了这个地步!
    关羽摇摇头,加快脚步离开。
    关羽不是没有同情心,只是瘟疫太可怕。
    死尸看起来是饥饿而死,但不能排除身患疾病,再加上尸体腐败,容易滋生瘟疫。
    他只是一个杀人亡命的通缉犯,自身都难保,哪里有功夫冒险埋葬尸体?
    前路茫茫,天涯流浪,想起父祖期许,不由黯然。
    关羽之祖关审虽然没有出仕,但“冲穆好道”,常教子以《易经》、《春秋》,希望能够借助读书实现阶层跃迁。
    其父关毅“性至孝”,也能耕读传家。
    可惜自关审所处的安帝时起,后戚秉政,宦官擅权,朝政日益昏暗,关审、关毅都没有得到出仕机会。
    关审为孙子起名为羽,字长生。
    名和字均有来历。《楚辞·远游》提到“仍羽人於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羽人就是仙人的意思,仙人自然可以“长生”不死。
    “长生”也是对健康、平安的期许。
    因为健康地活下去,并不容易。
    关羽自幼就有挨饿的经历。
    七岁时,“司隶、豫州饥,死者什四五,至有灭户者。”那一年关羽差点没挺过去。
    十二岁时,“大疫”。瘟疫遍及八州,疫情严重的郡县“十室九空”。
    十四岁时,又有“大疫”。
    十六岁时,“郡、国七大水”,“弘农、三辅螟”。
    十八岁时,“大旱,七州蝗”。关母去世。
    二十岁,“大疫”。关毅去世。
    今年,关羽二十三岁,先是二月“大疫”,然后四月“大旱”。
    能够健康地活到现在,已是运气上佳。
    这是在河东,属于内郡。
    河东北边挨着的西河、太原、上党三郡,属于并州,除了遭受同样的天灾外,还有兵祸。
    二十多年前檀石槐一统鲜卑诸部,此后每年都寇掠幽并二州。边郡百姓深受其害,很多人早早送了性命,倒是不用再品尝疾病、饥饿的痛苦。
    关羽心中很是困惑:北击匈奴、贯通西域、封狼居胥、燕然勒石的煌煌大汉,怎么会落入这个田地?
    士人都说是阉贼弄权、蒙蔽天子所致。
    地方上那些田连阡陌、家财万贯的大姓、豪强,在阉宦掌权之前,就横行乡里、鱼肉百姓,又该怎么说呢?
    被欺压的永远都是黔首黎民。
    浑浑噩噩,欲哭无泪,求告无门,在痛苦和呻吟中死去,不知道该怨谁。
    怨老天?还是怨自己的命运?
    或者该怨这大汉朝廷?各级官吏?
    仇恨从不曾消减,愤怒一直在累积,宛如地下的烈火,想要找个出口喷涌,又如这天空阴云中的雷霆,在酝酿,在翻腾。
    阴沉的天空突然大亮,闪电划空。
    “轰隆隆!”
    震天雷声响起。
    瓢泼大雨倾泻而下。
    关羽道:“快走!”与陈谷快步小跑起来。
    天空中闪电扭曲如树枝,刺人二目,仿佛就在头顶。
    雷声则响在耳边。
    陈谷胆战心惊,一边狂奔,一边嘟囔:
    “这贼老天莫不是想要劈我?”
    话音未落,一道闪电蜿蜒而下。
    关羽大骇,急忙狂奔闪避。
    但他速度再快,又怎能快得过闪电。
    那道闪电正中他的头顶。
    关羽狂奔的身形顿时凝住。
    闪电照亮他的身躯,似乎通体透明,宛如琉璃。
    陈谷目瞪口呆。
    等他反应过来时,关羽已推金山、倒玉柱般轰隆摔倒在地。
    陈谷目眦欲裂:“大兄!”
    急奔过去将关羽上身抱在怀中,但见他双眼紧闭,牙关紧咬,面如金纸,气若游丝。
    陈谷不由大放悲声:“大兄!大兄醒来!我错了,我该死!我再不敢骂贼老天了!呜呜呜呜!”
    哭声穿透雷鸣雨声,撕心裂肺。
    关羽突然身子一挣,蓦地睁开眼睛,宛如亮起两道闪电,口中发出一声怒吼:“啊!”
    吓得陈谷几乎脱手将他扔了出去,耳膜被震得嗡嗡作响,眼前几乎要出现重影。
    等他回过神来,关羽已经自行跃起,散乱的长发因雷击而飞舞在空中,胡须戟张,整个人似乎都大了一圈。
    关羽左右扫视,瓢泼大雨之下,天地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他目光中露出些许困惑,问陈谷:
    “我是关羽?”
    陈谷一脸担忧:“大兄你正是关羽啊!你头怎么样?疼不疼?”
    关羽脑子有点乱,还没回答,就听到前面雨幕中隐隐有马蹄声响,然后越来越近,人喊马嘶,有大队人马沿着官道向这边奔来。
    由于雨幕阻隔,一时还看不到人影。
    这大雨天,怎么还有这么多人骑马赶路?
    愣怔片刻,那队人马从雨中显出身影。
    甲胄鲜明,战马雄俊,马上骑士矫健精悍,神采飞扬。
    虽被大雨浇到,仍旧士气高昂,威风不减。
    关羽还在发呆,陈谷暗叫一声不好,急忙拉着关羽下道躲避。
    这是郡府精骑,关羽背着人命官司,可不能惹起对方怀疑。
    陈谷低声道:“大兄快行礼。”弯腰低头。
    关羽还处于被雷击的恍惚之中,没有反应过来,行礼慢了半拍。
    为首一名骑士名唤李蒙,向来跋扈,见道旁有人卓然站立,抬目直视,桀骜不逊,顿时大怒,手中长槊顺手就朝关羽刺了过来。
    当胸直刺,这是奔着杀人夺命去了。
    虽然下雨马速不是太快,这一槊仍旧狞恶异常。
    李蒙脸上露出狞笑,似乎马上就能看到这个无礼黎民被刺死的样子。
    寒光将近胸膛,听到陈谷大声提醒“大兄当心”,关羽才蓦然惊觉,在这个身躯本能驱使之下,电光石火间侧身,让过长槊,大手一探,抓住槊杆,轻轻一拉。
    李蒙惊呼一声,腾云驾雾般从马上飞了下来,栽入官道之下,左臂折断,浑身如同散了架,嘴里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后面骑士本在看戏,见同伴遭袭,顿时大怒,两根长槊一齐向关羽刺来。
    陈谷口中大叫:“误会、误会!我等乃是良善百姓!”他平时桀骜不逊,任侠使气,现在面对郡府精骑,却也知道该服软时就服软,凶恶的脸庞上堆上笑容。
    但对方却置若罔闻,一槊向他咽喉刺来。
    陈谷眼中冒出怒火,只得拔刀格挡。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要么就白白被杀,要么就奋起一搏,死中求活。
    关羽吼道:“杀!”略一侧身,躲过槊锋,大步跨出,环首刀横斩,已将一名骑士斩落马下。
    后阵骑士大叫:“有贼!”蜂拥而来。
    然而大雨路滑,仓促之下,有两三骑撞在一起,一匹战马嘶鸣滑倒,又撞翻了另一匹战马,一个骑士被战马重重压在下面,口吐鲜血,眼看不活了。
    这队骑兵约有六七十骑,行在中间的是一名四十来岁的男子,身躯雄壮,相貌英武,正是现任河东郡太守的董卓董仲颖。
    董卓巡视郡北,回转途中遭遇暴雨,心情本就极差,依稀望见前面骚乱情形,更是勃然大怒,骂道:“尔等居然拿不下区区两个蟊贼,真是一群饭桶!”声如虎吼,打马上前。
    他身旁骑士忙冲在他前面护卫,伴随着一起向前方赶来,大吼道:“郭多!还不速速解决蟊贼!?”
    郭汜听到董卓怒吼,羞愧交加,又听了李傕斥责,脸色更加难看,大吼回应:“不劳你李稚然多说,我现在就击杀此贼!”挥槊猛刺关羽。
    关羽挥刀格开,耳中听得陈谷大叫:“大兄!他们人多,你快走!”然后是一声闷哼。
    关羽急转头看去,陈谷面对两名骑士夹击,已负伤倒地,一名骑士挺槊直刺,要结果其性命。
    关羽急忙舍了郭汜,一个箭步冲过去,挥刀将那骑士斩杀。
    嗤嗤两槊刺来。
    关羽躲过一槊,另一槊勉强让过要害,刺在腿上,带出一道血槽。
    陈谷奋力上前,将李傕毒蛇般刺向关羽的一槊格开。
    李傕大怒,长槊如电,急刺陈谷。
    陈谷勉强格开长槊,却被李傕胯下战马重重踏在胸前,口中出血,飞跌出去。
    李傕跟上一槊,刺入他心窝。
    陈谷握住槊杆,双目圆整,就此毙命。
    他虽在解县有勇名,但在这乱战之中,又是面对骑兵,实力根本无法发挥。
    更何况当面乃是凉州精锐,李傕、郭汜等个个勇武非凡,能够以步御骑,支撑这片刻,已经不容易。
    关羽见陈谷惨死,顿时红了眼睛。
    如果是常人,可能就会失去理智,跟李傕拼命。
    在这种生死关头,越是愤怒,关羽心灵越发冷静。
    他矮身躲过李傕沾血的长槊,从他马侧穿过,直扑董卓。
    擒贼先擒王!
    只有杀了此人,才有可能死中求活!
    狂风暴雨,水汽茫茫。
    关羽将雨幕冲开一个人形通道,如猛虎扑击,气势凌厉至极。
    面对着疾风裹挟打在脸上啪啪作响的雨点,董卓眯起眼睛,狞笑道:“竖子找死!”他手中并无长槊,从腰间拔出环首刀,探身向关羽砍来。
    他身躯雄壮,俯身如泰山压顶。
    这一刀如雷霆划空,又猛又疾。
    关羽只得先横刀招架。
    当地一声响。
    关羽掌中环首刀断为两截,要不是躲闪得快,就要被这一刀劈为两爿。
    关羽猛地将断刀掷向董卓,趁他躲闪之时,抽身急退,右臂一张,将从背后刺来的长槊夹在腋下,右手一拉,已将那骑士拉落下马,长槊夺在手中。
    毫不停顿,挺槊击在董卓再次劈来的刀身侧面,将刀荡开,顺势急刺。
    夺槊、甩击、前刺,几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不论是劲道,还是技巧,都已臻化境,近乎道矣。
    董卓大吃一惊,回刀防守已是不及,骂道:“好贼子!”反应奇快,弃了手中刀,抱住马颈,身子向右倒去,藏身战马另一侧。
    关羽失去目标,拧腰挥槊,将两三根刺来的长槊荡开,飞身上了一匹无主战马,用力一夹马腹,向外冲去。
    董卓重新翻到马背上,怒发如狂,大吼道:“给我杀了他!”
    雨雾中,关羽奔驰十几步,击杀数人,用力一拉马缰绳,圈转马头。
    道路泥泞,马蹄打滑,胯下战马嘶鸣不已,终究转过头来。
    关羽用力一夹马腹,挺槊直扑董卓。
    杀气冲天,一往无前。
    数骑迎面扑上。
    关羽长槊飞刺,两名骑士跌落马下。
    战马嘶鸣,狠狠与董卓战马撞在一起,各自轰隆摔倒在地。
    关羽身手矫健,早飞身下马。
    董卓马术和箭术皆十分精湛,能够骑马飞驰时左右开弓射击,力大无双,身手敏捷,他也在间不容发之际跳下战马,未被压到。
    但他毕竟穿了甲胄,落地后身形不稳,没能在第一时间与关羽拉开距离。
    这一细微区别,就分了生死!
    槊出如龙,先刺在他胸前。
    胸前有甲,刺之不入,将他顶得脸色发白,站立不稳。
    关羽挺槊再刺,槊尖透入他咽喉。
    董卓脸上充满惊愕和难以置信,随着关羽槊尖拔出,咽喉鲜血狂喷,目光立时涣散,颓然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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