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天黑还有个多小时,黑压压的雨云盘踞在桥区空。
云层不像刚开始那样气势汹汹,反倒有些力不从心,无法完全遮蔽鸟笼般的城市主体。夕晒从每条缝隙间向下倾洒,为街景注入几抹亮色。橘红色暖光夹在大片阴霾之间,空中密云不雨,假如换个角度观察,诡异天候呈现出别样的美感。突然,爆炸仿佛两声闷雷,震得众人耳鼓生疼,脚下的混凝土桥体开始水波般震荡。各色建筑物吐出了漫天碎玻璃片,夕阳一照立时五彩斑斓,犹如凯旋门下方随风沉降的风干花瓣。
若非亲眼所见,这场面更接近一场白日梦。轻烟还未散尽,桥身下半部多出个不大不小的坑,残骸纷纷落入下方“夜半区”的市集,剩下的则串在卷曲钢筋的末端摇摇晃晃,火苗与尘头为这一幕增添不少戏剧性。即使面临着动荡征伐,罗森里亚仍表现出异样的活力,没有表现出丝毫软弱或者妥协。
空中仍有不少恶魔飞舞滑翔,但下方多数制高点已被蜂拥而来的军人所占据。偶尔能瞧见洛克马农的祭祀手执小香炉,对飞行的怪物比比画画,施加声情并茂的诅咒;治安官拖着受伤市民退到牢固的官署中暂避,老绅士佩戴好臂章,引导人群有序撤离险地;某些角落还能发现手执铅笔、不断描画怪物轮廓的家伙……罗森人仿佛生来具备乱中求稳的天赋,善于在尖叫的空当理出些头绪来,把自己的事情处置得有条不紊。倘若此刻还有人冷眼旁观,这座城市所表现出的顽强生命力实在令人惊讶,没准值得大一笔。
视线锁定城区一角。轰隆一声,下水道的铁栅栏给人推倒,不少狼狈的活人涌现出来。虽然个个灰头土脸,他们行动起来却秩序井然,在统一指挥下一分为三;离近些细看,指挥官骑着头高大的蜥蜴,其余人员大都全副武装,警惕地观察四周的情形,随时准备投入到对残敌的追剿中去。反观空中的敌人,像一群倦飞的野鸽,稍一下降就在硬弩关照下接连坠地,几乎找不到可行的落脚点,只好乘着气流继续乱飘。胜利的天平在不断倾斜,敌人被迫各自突围,试图延长对抗的时间。有些飞行的恶魔一头扎进桥梁下缘的排水孔,就此隐没不见,有的则落在钟楼顶端,敲响挂钟呼唤同伴的支援,还有一些俯冲时捅破了屋顶、径直掉进居民家里,激发出大量尖叫声……爆炸的余波未平,狭窄街道很快展开巷战,混乱情形令军队一时也无法兼顾。
……三,四,五。登最近的二楼阳台,杰罗姆朝黑云集结的方向清点数目。敌人的散兵或许会让治安厅非常头疼,但军队迟早会把他们分割歼灭,恶魔施法者集中的地方才是首要目标。他正搜索侵入“权杖回廊”的小股顽敌,斜方频繁出现法杖对射的光晕,看样子,一伙有组织的敌人在宫殿外围流窜,锋面压缩得极窄,穿透了禁卫军的围追堵截,仍不断朝王宫方向推进。这伙敌人吸引了他的注意,杰罗姆将自己人分成三股,命二组指挥率领余下的密探协助军方清扫残敌,术士会作为军加盟支援,借此将不懂配合的外行剔除掉,确保指挥效率。协会的整编小组则一分为二,左右包夹“权杖回廊”的敌军敢死队,他很快告知各组指挥员点到为止,没必要太过玩命。
杰罗姆计算着宫内的守备力量禁卫军和宫廷法师都不好惹,更别提始终按兵不动的造化师王储和选侯身边的卫队足够应付小规模战争了,等自己赶到时许能参加点收尾工作。即便如此,热心救驾的姿态总还要摆一摆,表现得过分清高比贪功冒进更叫人反感,不如演演配角显得知情识趣。
借一辆高智种使用的有轨机车,拖着长溜蒸汽尾巴,两组人观光似的抵达了王室领地,同守卫“权杖回廊”的禁卫军取得联系。“感谢您的好意,校。”禁卫团长的副手面带微笑,读出军衔时表情微妙,主动点一点头,仿佛杰罗姆属于被整编的地方军阀,挂着自封的头衔。“情况都在控制之中,我方的钳形攻势已牢牢钉死了敌人,令他们再难寸进。照目前的进展,预计下个整点前即可悉数歼灭来犯之敌。”
下打量几眼,此人更像位软骨头的政客,周身气味闻起来极不对路。心说我打生打死那会儿你小子不知在哪呢!杰罗姆懒得跟他废话,目光越过封锁线,瞧见不远处一头巨兽弯腰蹲伏的轮廓。大块头貌似披甲的猿猴,模样跟先前失控那只“巴哈姆特”如出一辙,只是脑袋附近多了头盔形的装置,迎着夜色安然待命。不用问,造化师吸取教训,给自己的生物兵器套了保险装置,但愿这回无需他人出面收拾残局。杰罗姆眼光环视,想在人堆里寻觅几张熟面孔,不期然发现对面出现的爱德华先生。
见顶头司驾到,杰罗姆来不及开口,对方就挥挥手说:“跟我来。‘准国王陛下’正等着听你的报告。”
爱德华似乎没把对方放在眼里,提到王储时敬意缺缺,表情也略显不耐。杰罗姆随着他加快脚步,跨过气氛凝重的花园走廊,穿越两道半月形拱门,路只交换了寥寥数语。杰罗姆稍一提及炸坏桥梁造成的后果,爱德华立刻停住脚步,面对他明白地说。
“不用对此斤斤计较,敌人出拳的时机帮了王储殿下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接到你传来的警告,王储几乎喜不自胜。他准备组织参议会的反对派到桥下瞻仰目前的严酷形势,还打算拿布幔子将现场围起来,按人头收取门票。事情明摆着,”爱德华本着脸说,“战争需要大笔预算,整个王国的财政计划都得向军队偏斜。敌情越猖獗,越有利于集中人财物力,好稳住他自己的位置。钱不是天掉下来的,王储即将开征新税,一系列举措阻力重重。若非形势危急,各地领主们可不会乖乖就范。”
“这样说来……参议会需要对我提出质询?”杰罗姆绷紧下嘴唇,意识到自己扮演的角色恐怕不是简单的配角。
爱德华迅速点头,用心地打量他几眼,“很好,反应很快。”
两人继续举步前行,前方空多利斯基宫的金顶折射着气灯灯光,像戴了个亮银色发套。爱德华放缓语速,说:“人类群体的组织模式并非朝夕铸成,传统的力量极其强大,‘习惯法’渗透于王国政治的方方面面,没有任何单一力量足够与之抗衡。换句话说,是传统、而非某些个人将王国编织成一个整体。参议会掌握着大量资源,不会听信一面之词。作为本次事件的直接当事人,你必须做好充分准备,答复对方的一连串质疑。”
杰罗姆没吭声,不得不重新编排自己接下来的日程表……莎乐美和朱利安生死未卜,他却有可能在随后几小时内失去人身自由,结果如何还很难讲。爱德华对他的忧虑了如指掌,少有地露出一丝笑意,“‘法眼亭’是块招惹是非的地方,过去十年,我接受过大量审查和质询。身在其位,就得履行职责和义务,你所面临的压力不过是个零头。本次事件人证俱在,他们不会拿你怎么样。要记住,只说最显著的事实,不问就不要讲,不管问题如何刁钻,只要回答市逻辑清晰,事情总会迎刃而解。今晚的宵夜提前两小时,听证结束到宫内见我,不少大人物等着你的回信呢!”
朦胧中暮色初降,“巴哈姆特”昂首嘶鸣,接着猛然一跃,消失在闪烁亮光的角楼之间。杰罗姆对异常活跃的光晕出一会儿神,下方的城市依旧半明半暗,像一张纵横交错的罗网。
十小时后。
拖着一身疲惫,杰罗姆终于返回了湖区驻地。在药物帮助下强打精神,他清点一遍这场混战所造成的损失,将其余工作移交给参谋们处理,然后才有机会稍事休息。超负荷运转令他身心具疲,放开看似无法解决的各类难题,勉强压下的焦虑感马占据了他。心中忐忑不安,一踏临时住所的花砖地,杰罗姆三步并作两步推开卧室房门,眼光牢牢锁定住沉睡中的莎乐美。
晨曦还在地平线以下徘徊,城市一角追逐与厮杀方兴未艾,眼下他脸的表情很难用语言来形容……不眨眼地端详了一分钟,把妻子安稳的睡姿深深印入脑海,杰罗姆只觉这一刻恰好处于昼夜交替的节点,四周万籁俱寂,逐渐隐没的星辰像朝阳照耀下的露水。伸手虚按着妻子温暖的面颊,杰罗姆慢慢定下心来,重新掩好房门,到院子里静待破晓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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