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森的夏天来得快去得也快。盛夏时节灼热多雨,可没坚持几周已现出疲态,午后的天空总有一层云幕遮阳,清新空气令人精神一振。
下午四点左右,几辆毫无特征的马车先后抵达城郊庄园,将原本宽敞的马房挤个满满当当。车乘客神色各异,在仆人接引下很快进入内院;没多久过去,附近只剩打着响鼻的马匹,出有条不紊的咀嚼饮水声。蝉鸣阵阵,懒散的下午好像会永远持续下去。
比起纷乱的三桥地区,都城郊并未遭受战火波及,气氛平和到催人入睡。游目四顾,庄园附近绿草如茵,对面山坡有梯田错落,浆洗干净的白床单排成两列,风一吹像新下水的船帆,看来格外惹眼。不少温室和苗圃四敞大开,远望时花团锦簇,满载怒放的野百合与五瓣兰。四周的景致平和而安宁,盘山路几乎看不见行人,草丛里窸窸窣窣的、被鼹鼠掘出的洞倒有不少。
虽说城郊美景宜人,狄米崔;爱恩斯特里却额头见汗,两手按住膝盖,竭力安抚着自己翻腾的胃部。在科瑞恩当学徒那会儿,他曾见过大嚼胡蜂的土著岛民,打理过准备下锅的甲虫幼体,手把手蒸煮了许多可疑脏器……生在一个不忌口的国家,尤其还当过称职的厨师,他满以为自己对血呀、肉呀早彻底麻木,不会再显露刚才那种张慌失措的表情看来这估计有些过分乐观。现在只要一闭眼,刚目睹过的恶心场面历历在目,令他禁不住浑身打颤,后颈的皮肤也一片冰凉。
相隔两扇厚檀木门,造化师的代表还站在大玻璃窗后头,分析着病毒作用于的致命过程。若非头顶裹了天花板,将实验装进小块密闭的空间内,美好夏日顷刻会被房子里跳出来的恐怖染成腊黄色。狄米崔有种古怪的感觉:这些人两手沾满恶魔的血,态度像处理家养牲畜,对恶魔生理结构的了解深入骨髓,明白如何着手才能造成最大伤害。受害与加害突然调换了身份,原本双方黑白分明,此时再看却灰蒙蒙一片,让是非曲直也显得暧昧起来。
身后木门旋动打断了他的联想。狄米崔直起腰,现杰罗姆;森特正与人交换意见,对方是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他记得此人曾在王储耳畔窃窃私语,应当是位有份量的幕僚。自己的导师与那人亲切握手,两人都挂着颇具张力的笑,仿佛谈成了一笔大买卖。紧随其后,陆续出来的宾客三两个结伴,也在探讨着类似话题,态度或亲密或敷衍,还有冲别人后背使眼色、露出戏谑微笑的。假使自己没参与刚才的种种,这般表现就好比戏院散场后的寒暄,观众们神色如常,看不出丝毫诡异之处。
“去瞧瞧会客室的几位,”杰罗姆;森特提醒狄米崔,“我这边会议才刚开头,叮嘱他们稍安勿躁,跟其他客人好好聊聊。”
目送学徒转身离去,杰罗姆脸若有所思。有意留下随行的保镖,反倒把狄米崔带在身边,他本打算给年轻人长长见识,让他多接触光鲜背后的阴暗面,许能打消掉投身军旅的念头……杰罗姆对此并无把握,狄米崔身有种他所熟悉的味道,那是一股子越挫越勇的狠劲,拿自己作为范例,等闲挫折没准只会适得其反。
杰罗姆迈开步伐,暂时放下对别人的隐忧,自己的烦心事又轮番阵,搅得他心绪不宁。回想过去刽子手的生涯,他所担负的压力远不及现在,如今指挥起一干刽子手,照样搞得夜不能寐。如何才能摆脱这类怪圈呢?事实证明逃走绝对行不通。麻烦事会一路尾随着他,慢慢积攒到不可收拾,再留下个烂摊子叫他束手无策。
细数自己所认识的人物,说到我行我素推杜松将军那是个不服从任何权威的自由人刚来像条落水狗,最后却成了不起的猛虎。杰罗姆头一回意识到,自由更需要充分的实力加以争取,不想听凭外力的摆布,自立门户也许是正确的选择?小领主固守一隅,却比斗争旋涡中的王国重臣自在许多。这样看来,自己需要的恰好是一块立足之地,从浮萍变成参天树木,方能抵得住暴风雨的侵袭。
抽空胡思乱想着,杰罗姆坠后几步,表面还在回应向他示好的各色人等,心里却谋划着可望而不可即的将来。脚下石砖地变成了砾石路,砾石路又换夯实的赭石沙壤,短暂出神的工夫,前面人声渐渐稀疏,来宾都汇入三层楼高的主建筑。主建筑外观平淡,就像个会议场所的模样,旁边一栋盖有尖顶的塔却无人问津。塔形建筑物顶部筑有复数飞拱,飞拱簇拥着外扩的角楼,大下小,视野开阔,可将院落及其周边尽收眼底。杰罗姆对它多留意几眼,假如自己有座小堡垒,他一定盖一所类似结构的塔,以便监控四方动向。
清脆的马蹄声传来,用力摆摆头,森特先生从胡思乱想中摆脱出来,强迫自己重新凝聚起注意力。
一匹年轻的母马摆动着鬓毛,缓步朝马厩方向驰来。
深棕色母马活力充沛,背稳踞一名骑手,人与马配合格外默契,行动起来仿佛足不沾地。骑手身穿紧身黑色呢料装,小翻领斜嵌着单排铜纽扣,马裤和短靴干净利落,越显得两腿修长。杰罗姆定睛细看,只见那人体态轻盈,随坐骑的动作微微起伏,手背和面颊白得耀目,显然具备精良骑术;下颌尖尖,脑后挽着层叠的黑,灰眼睛像结晶矿物般熠熠生辉。此刻她双颊泛起两团红晕,要么因为大量运动、要么出于恼怒或羞愤,容貌之美令人见了自惭形秽……看清楚骑手的长相,杰罗姆暗叫不妙,心理先矮了一大截来人赫然是自己的聊伴、爱吃胡萝卜的薇斯帕。
此刻双方的关系不适宜做近距离接触,经过次的不欢而散,曾经微妙的好感只怕已化作满腔怨怼。杰罗姆眨眼间假设几种可能的结局,没一种称得“全身而退”。他很想施展一次“预言术”,看看自己是否有必要夹着尾巴溜走,转念再一想,妄自揣测女性复杂的心理活动、会直接导致脑溢血也说不定。
左右权衡未果,全出于反射的、他摆出一副听天由命的架势:两手微分,掌心向外,姿势跟缴械投降差不多,又像朝拜荒凉雪原的异教徒。这副模样喜忧参半,看去逆来顺受,低调得吓人。在走钢丝一样的职位历练过,森特先生的应变速度有了长足进展,更习惯同开罪不起的大人物长期周旋。如此应对恰好以静制动,表面俯帖耳,反避免了先开口的难堪。至少这一方面,他收获了不少宝贵经验。
薇斯帕拍马急进,毫不犹豫缩短着与他的间距,然后拐个急弯、坐骑脚步不停,眼光落在对方头面部。近距离扫视,她觉杰罗姆反应奇快,表现得好像一个无辜路人,满脸遗憾令人切齿。薇斯帕只手把持住缰绳,怒意愈加明显,双唇紧绷原地兜起圈子。粗瞄两眼,深棕色骏马随时可能践踏这位无良男士,送他到床去躺几个月。
杰罗姆任凭对方绕到身后,只听马蹄顿地的“得得”声不止,自然感觉心惊肉跳。他情知理亏,没胆量再陪人家乱转,跟个木桩似的呆立在原位。两人一个原地假死,一个恨意渐浓,短短十来秒陀螺似的僵持、紧张到透不过气来……终于,薇斯帕一声轻斥打破了沉默,猛夹马腹冲出好几步,蹄铁落地时的震感都连成一线。
背对她的杰罗姆;森特活像个稻草人,身摇摆,下肢分毫没见挪动,仿佛闪避危险的本能违背了他个人意愿,硬是挺着脊背呆立在原处……这一瞬间,脸的表情想必十分惨痛。
马蹄声、呼呼的风声、草叶漫卷声织成团块状,颜面触地的前一刻,森特先生脑中一片空白,后悔都来不及了。仿佛有人释放一记“时间停止”,刮碰过程像加热的麦芽糖被越拉越长,杰罗姆的听觉穿梭在缓慢流逝的声浪中,精确捕捉到对方所的叹息恰似一片绿叶提前滑下枝头,叹息声既表示怨恨的冰释,也代表着期望落空有如仅余下回声的空旷深谷,为往昔种种画一道休止符。
相撞前两秒,对方狠扯缰绳,任凭棕色母马前腿离地,半跳跃着侧偏几尺。马匹险险擦过他右肩,然后继续向前,杰罗姆;森特明白得很:这下错身而过,自己跟胡萝卜妖精绝就算一刀两断,擦出的星星火花也悉数湮灭,今后各走各路,再难有重逢的一天。
马匹嘶鸣,半身持续人立着。他纠结的思绪令这一幕反复闪烁了三遍。侧过头眼光深注,杰罗姆最后望一眼薇斯帕:愤愤与不甘再难以抑制,她表情凄楚,身体危险地倾斜着,清丽的面庞一触即碎,叫人心脏像裂成了三瓣、断口齐如刀裁。杰罗姆稍一迷糊,对方的美貌狠揪住他,眼神交触,饱含无以言说的默契和幽怨……就算她这半秒失态马被一脸矜持掩盖,短短一瞥也够他铭记十来年。
家中还有娇妻苦候,肩负的使命绝非泛泛,况且自己并非不识大体的等闲之辈……杰罗姆;森特掐指一算,理智告诫他原地立正,行注目礼,最后给人家留个好印象。等撑过了这一阵,终究利大于弊,倘若将来年岁渐长,还落个值得反复追忆的素材。很快理清楚头绪,森特先生肃然颔……接着右臂平伸、一把揽住对方的纤腰、往怀里就势一扯,粗暴程度叫人刮目相看。
不对呀?我可是个明白人!
没工夫进一步声讨决堤的,杰罗姆;森特硬把人家拖下马背,大咧咧地一旋身,轻巧化解了巨大冲劲。佳人在抱,天旋地转,若不行动情理难容……他一面追悔和狡辩,一面不失时机地煨去,牢牢黏住吓坏了的姑娘,就这么吻她软如棉絮的双唇
比天鹅绒更加滑腻,接吻瞬间像点燃一品脱甘冽的酒浆。杰罗姆浑然忘我,却记住了她曾讲过的故事小女孩时刻含着粒樱桃种子,犹如唇齿之间酝酿的半个美梦。接下来,探索过程妙不可言,她也从震惊中恢复了一部分知觉,只象征性地反抗一下,然后没了动静。
不知多久过去,杰罗姆从窒息中缓醒过来,头脑浑浑噩噩,怀中人俨然是位泪汪汪的搪瓷娃娃。觉自己正半跪着,背后还有揪住他领口乱扯的母马,森特先生这才感觉闯下大祸。自己一向谨慎有加,辞别杜松后少有失去控制、任性妄为的时候,这回光天化日下如此这般,万一被某个目击随口一传,造成的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考虑到事业家庭,这事该不该干且不论,至少得找个有屋顶的地方再行事?种种顾虑几乎把他拉回了常态。困惑中杰罗姆不断质问,自己怎能变成这样一名白痴?!深吻告一段落,薇斯帕也逐渐开始无力的推拒,喘息中顾自抹把眼泪。见她近在咫尺,处境极端困窘,却依然清艳绝伦,杰罗姆也算找到了答案:怨只怨自己生错性别。闲话少讲,先考虑如何善后!
焦渴外加严重心虚,犯错这家伙已然不知所谓,道歉的句子半哄半骗、含含糊糊时断时续,两只眼却四处寻觅着可能的人踪。反倒是吃亏一方很快镇定下来,不片晌恢复了五成神智,解决难题稍嫌不足,打一名慌里慌张的笨蛋相当够了。薇斯帕暂停拭泪,摇晃着起来平整下衣角,面前这家伙随时十二分戒备,狡黠得过了分,竟也有不知所措的时候!她同样无从猜测此时应该做何感想,心思如风中乱絮理不出个头绪,只好重新去摸索马缰。经过两度尝试,她在对方协助下勉强回到马背,平地慢行几步,对面会议厅里远远走出个人来。薇斯帕一见,不得不先开口,语带颤音道:“快拦住我叔叔……他知道,准要你命!”
确定来人正是自己的顶头司,森特先生再没工夫大惊小怪,薇斯帕所言不虚,再迟片刻自个的脑袋也就差不许多。今天他的狼狈程度生平罕有,苦水都浸到喉咙边,杰罗姆至今没彻底搞清刚生的种种状况。比较而言,对方经历的情绪波澜他连想都不敢去想。
脸还印着横竖的泪痕,薇斯帕左手轻拍马头,右手稍稍一提,亮出一柄纤细的马鞭来。薇斯帕木然望着杰罗姆,这二人不再言语,五秒后辫梢一振,斜抽在他肩膀。老实挨了一鞭子,森特先生表情却越古怪,其中的轻重缓急、唯当事人自知。
一番搅扰过去,薇斯帕转瞬隐没不见,惊魂初定的杰罗姆;森特也慢慢找回了心跳。幸亏爱德华先生只从远处冲他一摆手,就转身步入旁边的尖顶塔楼。杰罗姆满脸悻悻,连做几次深呼吸才勉强回复旧观,然后魂不守舍地参加会议去了。
等他也走没了影,站在塔楼窗口边,爱德华先生停止观望,转身面对身后的灰眼睛妇人。“‘占卜’,我不清楚你打算干些什么,可她是我侄女,不是任何人的玩具!”语气虽硬,怒意却隐而不,四颗灰眼珠在黯沉的光线下对视良久,像散荧光的天青石。
“她还是我唯一的学生。”尼侬夫人用恒速不慌不忙答道,“假如未来可以预知……我只会提供最好的选项,以免他们追悔莫及。”
爱德华沉声说:“自己选,虽败犹荣。”
尼侬夫人转过身去,冷冷丢下一句:“他们输掉的不只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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