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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楚镇北边军与早先杀入北匈的征东边军早在去年秋末便结束了那场北境之战,只是这几个月来,两大边军并未急着撤出北匈境内,反倒是耐着性子将这草原之国最后的残兵败卒都赶杀的一个不剩,免得死灰复燃。
而在南境,白难带着的大军早已经攻破江宁城,现如今,南唐国土尽数归楚,大军尚未得归,只不过战事已经落下帷幕。
大军统帅白难,这位统帅在楚字大旗插在那城楼之上之后便再无踪影,明摆着今后会成为大楚王朝之后一等一功勋武人的白发男人没有选择那份功勋,而是选择不再出现在庙堂和沙场当中。
不过这场大战,大楚王朝十二位王侯所剩无几,四大军侯更是四去其二,剩下的两位军侯有谁递补其实是现如今大楚百姓最喜欢讨论的事情之一。
不过最后尘埃落定时,还是实在出人意料。
华章侯领着征东边军杀入草原深处,在北匈大军尚未回头之时,便攻破了那座北匈王庭,如此滔天军功,足以让其爵位再上一阶,因此大战落下帷幕之后,这位王侯便当真成为了王朝新军侯之一。
另外一人也不是旁人,镇北边军原本的主将镇北侯,先有多年镇守北疆之功,后又有这场大战的功勋在身,这一次成为新的四大军侯之一,实在也挑不出毛病。
至于空出了的数位王侯爵位则是有许多战功卓著的大将军递补,唯独一人,在圣旨传到军中之时,不屑一顾,甚至拒不接旨。
镇北边军大将林骁!
这位在当初那场大战之中以万人骑军在大军之中来回冲杀的无双猛将,在接到圣旨的时候,并无一丝高兴,反倒是神情冷淡至极,所谓的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以往并无太过真切的感受过,可现如今,真是切切实实深有感触,他麾下骑卒一万人,大战结束之后,只剩下十数人而已,可以说若不是那一万战死的士卒,这王侯爵位,到不了他手上。
林骁心中有愧,所以并不接旨。
只不过今日军帐之中,冲进来数位边军士卒,人人持刀,看着那位身材高大的大将军,林骁看着这仅剩的数位士卒,有些不解。
数位士卒之中,周太平不算是原本的骑军老人,但后来加入这支骑军之后很快就和这些士卒打好了关系,这小子文采好,又敢搏命,所以这些士卒都乐意和他扎堆,现如今数位边军士卒冲进军帐,便是让这周太平来开这个口。
看着林骁,周太平抱拳问道:“敢问大将军,为何不接受封侯一事?”
林骁默然无语,此事边军之中大抵都知道的七七八八,又何必来问他。
林骁不说话,周太平便继续说道:“敢问大将军,是否觉得对我等士卒有愧?”
林骁点点头,沉声道:“这份军功原本该是诸位共享,为何非要成就林骁一人?”
周太平朗声道:“我骑军士卒战死一万一千三十二人,死的每一人都希望将军能够封侯,甚至苟活之十二人也都希望大将军封侯,大将军可是为自己封侯?非也,乃是为我骑军上下士卒而封,若是大将军不做这个王侯,谁又知道我边军为中原百姓做过些什么?因此恳请大将军,为我等士卒而做这个王侯,以慰战死袍泽!”
林骁不语,身后残存士卒单膝跪地,异口同声朗声道:“求大将军封侯!”
林骁重重点头,但仍是不发一言。
——
灵运三年,夏。
镇北边军大将林骁入陵安城,正式封侯,大楚皇帝念其冲锋陷阵勇猛无比,以前朝那位举世无双的大将军爵位赐之。
温侯!
巧的是,那位大将军也用戟。
——
灵运三年,秋末。
霜杀百草。
世道重归太平。
有个年轻人在陵安兵部消去军籍,带着一袋子银子缓缓南下,直往江南,这位稀里糊涂参了军,杀了南唐人的年轻人叫邱小楼,先是跟着大楚南境大军将南唐人赶回了南唐,并且还跟着大军杀进了那座南唐都城江宁城,甚至之后他还听说这支大军是要杀回北境的,只不过好在后来北境战事已经向大楚倾斜,因此大军才放弃了北上的念头,老老实实在江宁城驻防小半年之后,才被调回大楚,按照大楚律,一旦归了军籍,要想返乡,都要先递交卷宗,之后在陵安兵部拿到审核文书才行,虽说有些麻烦,但兵部对大楚士卒一向宽厚,不会太为难,甚至在给他办理审核文书的兵部官员知道这个年轻人是要回乡娶亲的时候,甚至还破天荒的将兵部的一匹劣马送给了这年轻人,免得这小子让那姑娘等得太久,这年轻人挠了挠头,没说什么,只是牵着马便转身返乡。
这次出门参军,他一直觉得就只有两件事值得庆幸,一件事是将那些南唐人赶出了大楚,另外一件便是这退伍之后还有了一笔不少的银子,其实更为重要的还是自己这一百来斤的身子啥都没少。
两只手三只腿,一样没落下。
年轻人很满足了,因此在南下之后,一路心情都很舒畅。
星夜兼程,走了小半个月,才堪堪到江南。
实际上邱小楼要不是瞧着自己这匹劣马已经是实在没力气的缘故,还能在快些,在临近杏花镇外的一条小溪旁,邱小楼停下来给这匹马儿喂水,不急着赶路。
他视线所及,那座小镇隐约可见。
或许是近乡情怯,邱小楼走到这里之后便有些迈不动腿了。
他看了看左右,有些无奈的找了一块大青石坐下来,开始发呆。
他想起自己年少的时候,也就是这条小溪,他一人独自在这条小溪里摸鱼,那个时候他还小,只不过水性已经实在是很娴熟了,因此一下午便能摸到不少,只不过常常摸来的这些鱼都并非是自己一个人吃,大多数其实都送了出去,小镇百姓都有些怕他,只是因为他从小便父母双亡,怕他带来霉运,可都不是讨厌他,因此偶尔也会给些吃的给他,他能不被饿死,大抵源于他不想死,也源于这些百姓的救济。
至于为何救过祝红楼,那便实在是俗套至极了,富家小姐落水,穷小子救起小姐,最后小姐以身相许的戏码虽然邱小楼没有在书里看过,但听得不少,但那些故事的里穷小子最后不管怎么说,高中也好,还是其他什么的,总归都是出人头地了,少有人和他一样,打完仗就什么都没了,除了一袋子银子,也就是一匹劣马。
因此返乡的邱小楼快要愁死了。
他不太清楚祝红楼到底还喜不喜欢他,也不太清楚她会不会以为他已经死了,就已经改嫁别人了。
所以他愁到连进镇的心思都没有。
已到深秋,天气微寒,到了黄昏之后,邱小楼鼓起勇气牵马进镇,路过那座道观的时候,已经空空如也,小道士和老道士都已经不见踪影,他走进杏花镇,看着那些光秃秃的杏花树,有些伤心。
进镇子的时候,没有看到什么人,邱小楼便越是不安,他先到祝家府邸不远处远远望了几眼,没看到想看到的那道身影,站了一会儿,他便转身往那条狭窄的巷子走去。
刚刚踏足小巷,便听到有人喊他。
“邱小楼!”
这声音又清又脆。
牵马的邱小楼深吸一口气,颤抖着转身。
有个女子站在远处。
她看着邱小楼转身了之后,便很快笑道:“我春天的时候就听到说战事已经结束了,原本以为你很快就要回来了,可是等了一个夏天,都没见到你,于是爹就告诉我兴许你战死在战场上了,回不来了,我不信,我爹就又劝我说,可能你是挣了军功,现在已经是大将军了,我虽然不太相信你会死,但想着你要是当了大将军不回来了也没什么嘛,反正你都吃了这么多年的苦了,好不容易享一次福,真要是不回来也没什么嘛,反正我等不到你就算了。”
说着算了的时候,祝红楼的鼻头微红。
邱小楼张了张口,没说出什么来。
那女子摆摆手,仿佛要将所有不好的情绪都挥去,她轻松道:“好嘛,现在你也没成什么大将军嘛,还是那个穷小子,真好。”
邱小楼走过去,有些不开心的说道:“不太好。”
女子捂着嘴笑,这个家伙,都会说这个了。
知道这个胆小鬼不敢牵她的手,于是女子主动牵起他的手,往那处破落的小屋走去。
一路上,她问道:“你出了一趟远门,不会就只有这匹马吧?”
“哪能啊,在陵安消除军籍的时候,兵部衙门发了好些银子,我想想啊,这些银子不说多了,肯定是能把我家那小屋重新修过的。”
“咦,你还去过陵安,邱小楼,陵安大不大,有没有三个杏花镇这么大?”
“大啊,这两条街就有杏花镇这么大了,而且那个地方人很多啊,嘿嘿,漂亮的姑娘也很多啊。”
“邱小楼!!!”
“额,其实都没有你漂亮。”
邱小楼忽然一本正经。等到祝红楼点点头这才松了口气。他有些庆幸自己反应得这么快了。
两人走过一段距离之后,邱小楼忽然笑道:“红楼,我其实很喜欢你的,很喜欢很喜欢。”
很简单的一句话,算不上什么情话,因此那祝红楼也没有什么表示,只是快要跨上台阶的时候,祝红楼就忽然泪流满面了。
邱小楼把她搂在怀里,笑道:“哭什么呢。”
对呀,哭什么呢?
这本来不该哭的。
——
灵运三年,晚冬。
江南之地又下了一场大雪。
整个南国银装素裹,分外妖娆。只不过现如今的江南之地,少了许多买不起木炭的人家,少了许多三九天仍旧还要为了生计奔波的人们。
在今年初夏,那位注定会青史留名的宰辅大人提出辞官还乡,让朝野大惊,不过陵安众朝臣看到这场国战之后身子便每况愈下的宰辅大人,也实在没有说出任何挽留之言,这位宰辅大人为大楚所付出的东西已经太多,谁还能要求他再为大楚做些什么?宰辅大人离京之时,皇帝陛下率百官送行,虽然没说什么话,但人人都知晓,宰辅大人离京之后,这朝堂便该是有些新面孔了。
不过从初夏拖到晚冬,宰辅大人总算是离京了。
在那位宰辅大人离京之时,他曾探头看过一眼陵安,当着百官笑言:老夫总觉得自己会比陵安后老,却迟迟等不到陵安老啊。
百官不解,但宰辅大人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等到宰辅大人离京数里之后,这些百官才忽然想起,这位宰辅大人本就是陵安人,这般辞官之后要去哪儿?
还乡?
何处才是宰辅大人的家乡?
甚至可以问上一问,何处是宰辅大人的心安之处?
以往是陵安朝堂,那以后是何处?
哪里会有人知晓。
宰辅大人的车架远去,连带着这位青史上注定会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那段大楚朝堂都走向了历史的洪流之中,之后人人便都不可见,只可翻书而观了。
在那架马车远去之后,宰辅大人仿佛抽去了最后一丝气力,他半靠在车厢里,额头白发在眼前飘摇。
他苍老的面容上满是皱褶。
驾车的马夫便是之前那位送宰辅大人南下去洛城的马夫,他虽然看不到车厢内场景,可之前离开陵安时便明显的感觉到宰辅大人已经油尽灯枯,之所以宰辅大人执意离京,似乎便是为了不让百官见到这个样子的他罢了。
他努力让马车走的不那么颠簸,可再如何小心翼翼驾车,马车都不可避免的有些颠簸。马夫不知道想到些什么,眼眶忽然有些红。
车厢里,那个老人早已经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陵安读书人,甚至已经不是那个威严的宰辅大人,只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而已,他摇摇头,努力使自己清醒一些,看向车厢外,他颤抖着问道:“我们要去哪儿?”
马夫背对着他,轻声回道:“宰辅大人还没有说,自然是宰辅大人说要去哪儿,就去哪儿。”
老人颤抖的念叨着,“宰辅大人?宰辅大人?老夫不是大楚的宰辅了。”
马夫似乎是很有些怕老人伤心,他平静回答道:“宰辅大人一直都是大楚的宰辅。”
老人怅然一笑,不曾多言。
只是低声轻轻道:“花了半辈子为你们而活,真是很累的。”
这一句话,马夫没有接下去,因为实在不知道怎么接。
老人笑着说道:“记得那些年的陵安,还没有那么多生面孔,老夫朋友不多,也就那么两三个,师兄一个,孙老儿一个,严老儿一个,再算上小师弟,也就四个。可都说读书人文无第二,所以朋友倒是朋友,只不过还是谁都不服谁的。只不过再不服,这孙老儿能及得上我?这严老儿怎么及得上我?至于师兄,不过喜欢读书而已,其他更是相差远矣。可唯独小师弟,才真是谁都比不上啊,或许他来做这个宰辅,大楚也不会死这么多人。老夫和他斗了半辈子气,现在想来,还是不如他,真是不太甘心啊。”
老人幽幽一叹,安排着后事,“等老夫死后,别埋在那座小溪山上了,和小师弟一辈子不对付,这死了,就不去扰他了,将老夫扔在大楚江河里便可,老夫这一辈子都没走过其他什么地方,就跟着河水好好看看大楚山河也可。”
马夫抹了一把眼泪,低声问道:“那宰辅千金要不要知会?”
宰辅大人摇摇头,“不必了,她们娘俩算是老夫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两人,既然死了,也就不去再惹她们伤心了,老夫既然选择走了这条路,走完也就完了,不必挂念什么。”
马夫重重点头,不发一言。
老人忽然笑道:“倒是最后还让你为老夫伤心了一次。”
马夫摇摇头,动了动嘴唇,总算是说道:“宰辅大人不仅是不少读书人心中钦佩的对象,也是我等武夫钦佩的对象。”
老人摇摇头,吐了口气道:“老夫其实只想做他钦佩的对象啊。”
一时无言。
外面飘起雪花,寒风骤至。
一场大雪很快下了起来。
马夫打了个寒颤,想着提醒宰辅大人,可是只是喊了一句宰辅大人之后,车厢里未传来回音。
马夫猛然转头,老人安详的躺在车厢之中。
平静而死。
马儿蓦然停下,不知为何。
马夫来不及说话,转头之后视线之中,有个青衫年轻人缓缓而至。
他来到马车旁,看了看这马夫,轻声问道:“长辈过世,晚辈自当收尸扛棺,如何?”
马夫看了一眼这个青衫年轻人,很快便有些不确定的问道:“是叶先生?”
那年轻人点了点头。
马夫这才擦去眼角泪痕,轻声提醒道:“宰辅大人说了,死后不必下葬,同大楚山河而游便是。”
年轻人点点头,“自当遵从长辈遗愿。”
马夫便不再多说什么。
然后那青衫年轻人便背起老人遗体,转身而走,只不过才走出数步。
那马夫便想起什么,忽然大声道:“宰辅大人死前最后一句说的他想着做一人的钦佩对象。”
年轻人咧嘴,没笑。
没有回头。
背着宰辅大人缓缓而行,很快漫天雪花便都落满了两人身子。
走出很久之后,年轻人才轻声笑道:“师叔若是说的那人是我,那便不必担忧了,师叔所做的这些事,自然能让如晦钦佩。”
寒风吹过,似一人爽朗大笑。
——
陵安,凌烟阁。
有个一身明黄色龙袍的男人推门而入,走过那挂着的二十四副画像后,独自一人坐在门槛上,轻声叹道:“你这个老家伙,一辈子都要强,最后要死了,也不让朕看看,不看便不看吧,可你这家伙,总归该让无数后人都好好看看。”
走出凌烟阁之后,皇帝陛下立即让人为宰辅大人画就一幅画像,虽说宰辅大人不在陵安,自有见过他的丹青高手,凭借记忆便画就了一副画像。
栩栩如生。
皇帝陛下亲自将其悬于凌烟阁。
位于二十四功臣之前。
大楚第一功臣。
宰辅高深!
——
有颗长在书院某处偏僻小院的夹竹桃,新枝长得极为茁壮。
——
灵运四年,初春。
冰雪消融,万物复苏。
江南之地早已经春暖花开。
有个白发男人行走于一座无名山中。
在大楚最后那场战事之后便不见踪影的大楚天军侯本该成为现如今天下所有沙场武人仰头而观的大楚功勋武人,却偏偏不再想再回陵安。
那座从天军侯府更名为白府,现如今又改回去天军侯府四个字的府邸,主人远游未归。
白难提着一包桂花糕,或许这是他唯一去陵安的缘由。
来到一座野庙前。
庙里老和尚早已经故去多时,小和尚也去云游,这座野庙破败,并无人迹。
白难绕过这座野庙,缓缓而去。
有一片桃林,开的极盛。
踏进去时,真是如至仙境。
白难在桃林之中缓缓而行,走到尽头时,有一小坟,无碑。
只不过坟头尚无野草,只是有一颗小桃树,亭亭而立。
一如之前那婉约女子。
白难缓缓坐下,打开那包桂花糕。
他轻声开口,语气轻柔。
“子衿,可曾知晓,现如今大楚一统山河,北匈再无,你也再不必担心那些蛮子南下中原了,你说南唐婉约,只不过以后倒是看不到了,至于东越尚在,本就没有什么大碍,我也就懒得去管了。”
“十余年前你说你恋的陵安非陵安,我后来才想清楚,原来是出自那句世人谓我恋长安,只是单恋长安某而已。你读的书多,不像我,这样一个大老粗,一辈子只知道行军打仗而已。”
“子衿,十年未见,你可安好?”
……
……
白难嘴里不停,他有千句万句要说与这女子听。
“世人恼我当年所选大错特错,可若是现如今再选,我依然会如此选,你说男儿要志在四方才行,可我倒是觉得,志在四方不如你。”
“这片天下对白难而言,如何及得你一丝一毫?”
“陵安也好,天下也好,无你处便无心安之地。”
……
……
白难独坐一日,起身之时,桃林落花。
很好看。
好似有女子站在桃林之中喊他的名字。
“白难。”
白难一头白发随风而动。
他笑着流泪。
——
初春时节,正是适合游人踏青之时,实际上这江南之地,不少士子早已经相约,三五成群,游山而去。
终南山脚,有香客结伴上山,只是尚未看到那座道教祖庭,山道之上,亦无任何道人行踪,这让几乎年年都来的香客们有些奇怪。
平素里上山烧香,总归会在山道上看到不少或老或少的道长,可现如今,当真是一个都没有。
香客带着困惑上山,总算是来到那座长生殿前。
仍旧没看到有道长踪影,这让这些香客觉得实在有些莫名其妙,不知所以。
良久之后,才有个少年道士走出长生殿,看到这诸多香客,郑重的打了个稽首。
众香客连忙还礼,可有眼尖的香客很快便发现这个少年道士身穿的却是掌教大人才能穿的道袍,玄紫色,不同于其余灰布道袍。
有年老者小心翼翼问道:“敢问道长,可是这终南山掌教大人?”
那少年道士轻轻点头,双手叠于腹前,轻声道:“小道守一,正是这终南山掌教。”
香客们皆是大惊失色,人人知晓这终南山原掌教薛道冲是首榜上大宗师,可惜是死在了当初那场国战之中,可即便如此,这终南山还有这么多道长,为何掌教却是这一位少年道士?
那老者不确定的问道:“上山之时,未见山上修行的道长们,也不知道是为何?”
守一眉目之间有些伤感,轻声道:“当时大楚遭逢大难,师兄师伯们皆下山而去了,无一人而还,小道奉掌教师叔祖之命担任守山大责,并且师叔祖言明,若无师兄们回山,小道便可为下一任掌教。小道等候这些光景,亦无见一位师兄归山,想来便都已仙去,这才敢以终南山掌教示人,不然如何敢为之?”
这番话说出来之后,香客们都有些伤感,这终南山虽然贵为道教祖庭,可山上道士一向待人和睦,从未有过什么作恶之举,掌教薛道冲更是低调的不像话,就连踏入第六境,也不曾公诸世间,要不是这后来有天机阁,谁又知晓?
守一摊开手,轻声道:“诸位请入便是。”
众香客点头。
踏入长生殿,虽说早有守一的一番话在前,可踏入长生殿之后,看到那摆放的一众灵位,还是吃了一惊。
这满座终南山道士魂尽在此处。
那老者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守一倒是站在一旁,只是在为青灯添油。
终南山隐于人世,太平时不曾有过一举一动,可恰逢乱世,便尽数下山,死的安静,不曾惊扰世人,可也不曾愧对大楚,愧对苍生。
修道之后便是方外之人,可睁不睁眼都还是楚人。
守一忽然想起掌教师叔祖的一句话:
我辈修道,什么都可修,可唯独不修长生。
——
灵运四年,盛夏。
陵安。
皇帝陛下在朝会上提出要修建一座大楚英豪楼,在楼内要悬挂于大楚有功的江湖武夫,此事甚大,历朝历代都不曾有庙堂为江湖所做此类事情,因此一经提出,便让整个朝野都震惊不已。
朝中大臣对此褒贬不已,有赞成之辈,说是那些大楚武夫为大楚在那场国战之中所做贡献不可磨灭,不能相忘,修建此楼,理所应当。而持反对意见者,便是说自古以来侠以武乱禁便成了庙堂最头疼的事情之一,现如今大楚要开先河,为江湖正名,是大大得不妥。
两方争执不休,让此事一再搁浅。
不过在某日朝会之时,双方又提及此事,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儒学宗师斥责此事是胡闹,这一次,满朝大臣都忌惮这位儒学宗师的声名不敢多说,反倒是有个御书台的少府大人站出来大声斥责这位儒学宗师,这位一直对朝会都冷眼旁观的状元郎破天荒的说了许多,从那场国战说到国战之前,反正表露的态度就是一个,此事可行,亦是必行。到了最后,苏妄言指着那老家伙的鼻子怒斥道:“此事放在大楚三年之前,宰辅大人尚未辞官之时,若是你这老儿多说一句,宰辅大人便能将你这家伙直接贬出陵安,大楚江湖,何曾祸国?何曾扰乱社稷?国战之时,他们死在军阵之中,却不曾有半句怨言,而你这块老木头呢,只怕躲在别处瑟瑟发抖而已!?”
一句话,苏妄言便换了三个称呼,便实在可知他有多怒不可遏。
朝臣们尽是盯着这个尽显狂孺风采的年轻人,神色复杂。
还好最后那位皇帝陛下终于拍板,此楼可修。
遂命丹青妙手画像悬于此楼。
最后朝臣一众商议,提出多达五十六位江湖武夫可将画像悬于此地。
这之中早已名动天下的有已故的天下用刀第一人晋南衣、道教祖庭终南山掌教薛道冲、北地剑圣辛白味、剑阁掌教余留白、剑道宗师柳登科、以女子之姿现如今已经登临第六境的柳青、死在青城山的帝师王越、为大楚死在北境的大魏人士汤槐安……
……
……
这五十六人之中,大多已故,就算是活着的,除去少数几位仍在江湖上,大多已经不见踪迹。
最后排列顺序之时,关于谁的画像排在第一,又产生了争议。
是该让那位剑开天门的剑仙叶长亭悬于最前头,还是让在北丈原斩杀北海王甘如,杀透一座北匈江湖,最后登上上京城城头斩杀北匈国主的叶如晦排在第一。
最后有人一言而决。
叶如晦!
这位才是整个北境战事最关键之人,若无他斩杀甘如,并且在大军之中扬言要北上取北匈国主人头,想来北匈大军不会那么容易便被大楚击溃,甚至是拦不住他们南下也是有可能的。
怎么看,位于第一,理所应当。
大楚英豪楼花费半年时间修建完毕,在灵运五年初春正式建成。
楼中五十六位画像皆出于丹青妙手之手,栩栩如生。
特别是这最前头的那两幅画像,更是宛如活人一般。
一身青衫,腰间仗剑的叶如晦风流意气仍是无人可比,白衣持剑的叶长亭飘飘似仙。
世间武夫之后再言,提起剑仙两字。
定然绕不开当年的南唐剑仙李青莲,白衣剑仙叶长亭,以及叶如晦三人。
更何况后者,同出一门。
一门两剑仙,在此之前,世间闻所未闻。
……
……
大楚英豪楼建成之后,到底还是引得不少陵安百姓前来一观,众人来到那叶如晦画像前,都是啧啧称奇,更有甚者,听说过这年轻人当初所作所为的,都忍不住说起来,那模样,就像亲身经历过一般。
黄昏时刻,人群散去。
有一袭青衣牵着个小女孩走进此楼,先是在那处柳青的画像前站立片刻,后来才一一看去,最后走到画像最前面。
盯着那副白衣剑仙。
这位现如今已经是天下四大宗门之一书院掌教的女子,神情复杂。
那小姑娘仰起头,看着那两幅画像,好奇问道:“师父,那两个是谁啊?”
那袭青衣平静道:“近百年来最用剑最厉害的两位剑道大宗师。”
小姑娘扎了连个羊角辫,怯生生问道:“那有多厉害?”
那袭青衣似乎听到了一个不怎么好回答的问题,她顿了很久,轻声道:“厉害到全天下的人加在一起都打不过他们两人。”
小姑娘眼睛里有光,她笑着说道:“那我以后就要成为那种很厉害的人了。”
做师父的青衣,没有点头,只是摇头道:“很难。”
这世间无敌四个字,叶长亭拥有过,却不屑一顾,宁愿为世间武夫剑开天门,让之后江湖,人人皆有机会踏足第七境,不必为练武所累,叶如晦一样拥有过,照样可以为了一个女子说舍就舍,他虽然做不来叶长亭那等为世人开辟出那种武道通途,却能为脚下这座山河一剑斩尽整座北匈。
两人对于世间,说不清轻重。
小姑娘被师父打击了,也不曾生气,只是攥紧了小拳头,想着有朝一日肯定能成为这么厉害的人的。
可这两人尚未走出这座大楚英豪楼,便看到有个青衫年轻人站在门口,未曾悬剑,他啧啧笑道:“柳青,这几年不见,女儿都有了,叫啥名字,来叶叔叔抱抱?”
柳青柳眉微皱,一气而掠。
大宗师的一招,足以让人重视。
但那年轻人好似并不在意,只是径直走过去抱起那小姑娘,笑着问道:“叫什么名字?”
那本来极为怕生人的小姑娘,兴许是觉得这个一点都不怕自家师父的年轻人笑脸亲切,因此也没有挣扎,只是怯生生的说道:“柳念亭。”
这三个字让这青衫年轻人笑弯了腰,他看着那青衣女子,笑着说道:“柳青,你对小叔还不死心?”
贵为书院掌教的柳青冷着脸,看着这个自己无论如何都打不过的年轻人。
年轻人抱着这小姑娘,对她做了个鬼脸,才放下这小姑娘,轻声笑道:“这两年,我可没闲着,其实又去北匈走了一趟,杀了几个老王八,我可不想在看到之后还有什么人想谋划什么大事。”
柳青讥讽道:“你不是自诩是读书人么,什么时候都变成了这般模样?”
那青衫年轻人点点头,惆怅说道:“是变了。”
不过他很快便笑道:“这如今时局,是先生和师叔联手造就的,如何都不能让人毁了去,因此即便是变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柳青默然无语。
年轻人看了看天色,笑着问道:“还有什么想问的没,没我就走了。”
柳青思索很久,总算是问道:“进入了天门,到底还能不能出来?”
这个问题仿佛难住了那年轻人,年轻人顿了许久,也不曾开口。
“我知道了。”
柳青黯然点头,不再追问。
年轻人一闪即逝。
等到这年轻人离去好一会儿之后,小姑娘才后知后觉的仰头问道:“师父,我发现一件大事!”
柳青下意识发问,“什么?”
小姑娘极为认真指着叶如晦的画像说道:“刚才这个叔叔,和画像上的剑仙叔叔长得一摸一样!”
柳青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轻声笑道:“本来就是一个人啊。”
这次,这个叫柳念亭的小姑娘就真的是长大了嘴巴,合不拢了。
原来是那位剑仙叔叔啊。
就是很厉害很厉害的那个人了。
——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江湖上出现一位女侠,这位女侠用剑,剑术极为高明,境界也不低,应该是有名师教导,只不过脾气古怪,除了行侠仗义之外,其余时间,并不多言。
因此江湖上开始对其望而生畏,别的女侠行走江湖都能得到一众拥趸,可这位,没有。
连一个都没有。
真是一件怪事。
这天日出,朝霞熠熠生辉,女侠站在山顶观朝霞,却看见有个青衫年轻人持剑到此。
那个年轻人提着那柄现如今早已经是天下名剑之首的长情,来到女侠身旁,笑着问道:“李夏至,当初说要是你成了女侠,就把这柄剑送给你,现在还要不要?”
原名李夏至的女侠对旁人都是不冷不淡,偏偏对这个年轻人有了些笑容。
她摇摇头,轻声道:“我有剑了,不要了。”
年轻人笑着打趣道:“你那柄铁剑不行,还有些让人伤心,确定不换上一换?”
李夏至一笑置之。
年轻人不再强求,只是坐在她身旁,“有些人过去了就过去了,还真要记一辈子?”
李夏至反问道:“那换做你,你记不记一辈子?”
年轻人笑着点头。
李夏至忽然问道:“你说登科要是没有死,会不会成为你之后的剑道魁首?”
年轻人一本正经的认真说道:“肯定的!”
李夏至这一次平静一笑,不多说什么。
年轻人苦笑,不再劝慰。
只是和她一起看完朝霞之后,便独自离去。
离去之时,李夏至看着年轻人的背影,哈哈大笑。
有些事情总算释怀。
实在痛快!
——
灵运七年,秋末。
大楚征东边军攻破东越国都,东越国灭,敕封原东越皇帝为东越王,让其立刻前往陵安,后者拒绝,上吊于国都城楼上。
这一年的寒冬格外的冷,陵安大雪磅礴。
有个中年汉子背负巨剑,一剑破开陵安城门,直入陵安皇宫,剑气之盛,整个江湖已经多年未见,守城的刑部供奉高手和皇宫守城人皆不能敌。
在那中年汉子一剑之下,皆无还手之力。
世间的第七境武夫本就不多,也就那么三两个,在书院掌教画孤心和天下用刀第一人晋南衣身死之后,加上那位人间无敌之人不见踪影,还有谁拦得下这位东越第一武夫?
第七境的武夫,可以说,除去那位年轻人,此人硕果仅存。
杀入皇宫之时,这位绝世武夫哈哈笑道:“大楚纵有百万雄师,我夏秋也还是想取谁头颅便取谁头颅,天底下谁能拦?”
站在第六境巅峰的冠军侯看着那位几乎已成无敌之姿的东越武夫,神情不变,第七境和第六境是一道天堑,如何能迈过?
此时此刻,这位大楚军伍第一人开始有些想起了当年那位动辄便到皇宫一游剑仙叶长亭。
只不过相比之下,他更喜欢那个青衫年轻人。
夏秋身前的御林军阵让开一条道路,有个一身明黄色龙袍的男人走出,这位大楚皇帝陛下,看着这位第七境武夫,没有半点畏惧,只是笑道:“夏先生武道修为独步天下,自然是这天下何处皆去得,今日来朕此地,难不成只是为了取朕头颅而已?”
夏秋冷声道:“我东越这些年待大楚,如待好友,为何大楚兴兵灭我东越?”
皇帝陛下平静道:“虽灭东越,但我大楚不曾有一丝一毫对不起东越百姓,就连那位东越王,朕也不忍赐死,便是念着这两国之前情谊,可夏先生该知道,这天下大势,非你我两人几言几语便可决定的,朕灭东越,是大势所趋,非是其余什么。”
夏秋冷笑不语。
看着这位动辄就能取下他头颅的绝世武夫,皇帝陛下豪迈笑道:“当年叶剑仙动辄便入朕皇宫,朕也不曾当真惊慌过,对于这等江湖武夫的风流之举,朕是打心眼喜欢,因此就算是夏先生拿下朕的头颅,也无妨。”
夏秋收剑,冷声道:“若有一日等夏秋发现你大楚并未善待我东越百姓,自然来取你头颅。”
皇帝陛下洒然而笑,“若有那一日,不劳夏先生,朕自己便取了自己的头颅。”
夏秋不置可否,转身离去。
这位剑道大宗师,自然知晓这世上有些事情本就不可逆转,不是每座江湖都能像大楚这般,能够有这么多宗师高手,能够有这么多人甘愿为国而死。
——
灵运八年,春风吹过陵安。
才过完新年的陵安街头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这样一来,街头有大小四道人影,便都不是太过于引人注目。
一身青衫的年轻人不曾腰间悬剑,只是背后背着一个不过七八岁的小姑娘,小姑娘长得漂亮,一双大眼睛盯着这些来来往往的商贩,眼花缭乱,她小脑袋趴在自己那老爹背上,有气无力的问道:“爹,你说这陵安挺有意思,可我怎么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
那个脾气好的不得了的年轻人笑着安慰道:“等会儿爹带你去吃好东西,你就觉得挺有意思了。”
提到有东西吃,小姑娘原本无精打采的样子便一扫而空,变得神采奕奕,她在注定自己爹看不到的身后重重点头,更是扳起手指头数着自己想要吃的东西,那小模样,真是可爱极了。
只不过小姑娘有这么个待遇,在男人身后的小男孩就没有了,同是姓叶,同是自己老爹的孩子,这个小男孩不仅没有得到能够让自己老爹背着的待遇,甚至那个喜欢吃醋的男人都不让自己娘亲牵着他。
小男孩对此愤愤不平,自己的娘亲哎,为什么不让她牵我。
可那男人只是笑着说道:“这是我媳妇,又不是你媳妇。”
名为叶秋的小男孩实在是有些郁闷,讲道理自己是怎么都讲不过自己这个老爹的,至于打架,就更别说了,去年年初,他想着要练刀,于是便兴冲冲得给他爹说了这件事,他那个老爹倒也半点都不曾为难,不仅亲手画了一本刀谱,更是给他做了一柄小木刀。语重心长的跟他说,这部刀谱是一个叫汤槐安的老前辈的毕生绝学,让他好好练着。叶秋当时便一脸认真的问他爹,这老前辈有你厉害么,他那个平时里总喜欢说着自己天下无敌的老爹,破天荒的点了点头,很是认真的说,自然要厉害。
虽然叶秋不太相信,但他还是老老实实按着那刀谱去练了,可这都一年过去,他将那本刀谱都快翻烂了,可还是接不住自己老爹一招。
叶秋欲哭无泪,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那个总喜欢欺负他的老爹不喜欢多说,这便让他越来越无奈。
这次来陵安,叶秋趁着自己娘亲不注意,便一个人偷偷溜进了那座大楚英豪楼,去看了看那些每天老爹都要吹嘘自己的画像是在第一的那栋楼。
一番看过之后,真的在那座楼里看到了那个爹口中的汤老前辈,也真的发现自己老爹说得没错,他的画像真的在第一啊!
只不过他留了个心眼,悄悄数了数汤老前辈和爹的画像之中隔着多少人,一数下来,竟然发现还有十几个呢。
那岂不是说,这老前辈比起来自己老爹,岂不是还要差去十几个江湖高手那么多。
那老爹给画的那本刀谱……
叶秋更是欲哭无泪。
好在他身后的娘亲好似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呵呵笑道:“你爹当年练武的时候,第一个师父就是这位老前辈,你看看,这位老前辈会差得到哪里去?”
叶秋不情不愿的说道:“那也没有爹厉害啊。”
他娘亲轻声提醒道:“所以你还有你爹啊。”
叶秋恍然大悟,很快便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只不过很快他就想起一件事,转而问道:“那娘,汤老前辈是用刀的,现在爹是用剑的,教他练剑的那个人又是谁啊?”
仍旧是一身红衣的女子柔声道:“你前几天偷偷去那座大楚英豪楼看过了对不对?”
叶秋嘿嘿一笑,本来这件事做的也不算是多么隐秘,就算是被娘亲知道了也无可厚非。
女子轻声道:“在你爹的那副画像后的那副画像,有一位白衣剑仙,那就是教你爹练剑的人。”
叶秋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疑惑问道:“那他比爹更厉害么?”
女子仔细想了想,轻声解释道:“你爹在人间最强,那个人却是不在人间,要是在,说不定的。”
女子笑了笑,“其实那个人,你该喊叔爷。”
叶秋吐了吐舌头,愤愤道:“那要是有机会见到叔爷,我就让他把爹揍得娘亲都认不得他。”
女子噗嗤一笑,没有多说,倒是他那位老爹转过头,就给了他一板栗。
这一下,让叶秋更是郁闷至极了。
一行四人找了一家临街酒楼,径直走上二楼,在一处靠窗的位置坐下,青衫年轻人没有去管那小姑娘拉着店小二点了些什么菜,只是把视线放在了酒楼大堂当中的那个说书先生身上。
已经是满头白发的老说书先生不知道说了多少年书,但这几年所说的内容便都不是什么其他的剑仙飞剑取人头,更多的是那两场国战,说的是那些大楚武夫慷慨赴死,说的是那场壮怀激烈的大仗。
老先生喝了一口酒性不烈的江南佳酿,轻声笑道:“我应见青山,青山不见我。灵运元年那场大战,我大楚儿郎死于北丈原的,多达十五万人。死于南境的也有十万之众,二十余万的大楚儿郎换来如今大楚,怎么说,都理应珍惜,只不过死在南境的江湖大宗师至少也有好几位,可诸位可知那北境,为何是一位江湖武夫都未曾丧命吗?”
在场酒客听到这里,都停下了喝酒吃菜,反倒是聚精会神的看着老先生。
老先生洒然一笑,“那是因为有一人,便拦下的北匈一整座江湖!”
“那年轻人是大楚继剑仙叶长亭之后的又一位剑道扛鼎之人,算来算去,天下的江湖武夫都不敌他,唯独只有那位剑仙可能会有胜算,诸位想想,一位是能御剑十万柄剑开天门的剑仙,一位是一人杀透北匈江湖,最后登上上京城城头的世间无敌,两人要是打起来,该是何等风光?”
立马就有酒客问道:“何等风光,是不是得将这一座陵安城都拆了去?”
老先生摆摆手,轻声道:“拆不了,这两位根本就打不起来嘛。”
老先生这一句说出来,便响起了有许多不知道江湖往事的酒客此起彼伏的疑问声。
老先生不紧不慢的喝了口酒,轻声笑道:“两位姓叶的本来就是一家人,是亲叔侄,如何打得起来?”
他这样一说,酒楼里便响起了此起彼伏诸如原来如此的这类声音。
老先生爽朗笑道:“在咱们大楚灵运五年初春建成的那座大楚英豪楼里,将谁的画像排在第一,在建成的时候,实在是难以抉择,可依着老夫来看,除了那位叶先生,谁也不行嘛。”
“传闻那位叶先生当时在登上上京城城头时,曾笑言问北匈国主可否知晓叶向北这个人……”
“哈哈,北匈国主自然不知晓,实际上就连整个天下都没有什么人知晓,不过现在,咱们可就知道了,那位叶向北,不是旁人,也就是咱们那位叶先生的爹,也是当年死在北丈原的镇北边军老卒!”
“……”
老先生讲得吐沫横飞,这边的小姑娘则是埋头吃饭,不曾理会这些,夸自己爹的话嘛,这些日子里她听了这么多了,不差这么一两句。
叶秋则是看着自己老爹,更惆怅了。
他以前不练剑就是因为知道自己老爹用剑天下第一了,自己肯定不管怎么练都打不过他,可是现如今练刀,他也觉得没有把握能够超过他啊。
可很快叶秋就觉得理所当然。
自己老爹,哪里是这么简单就能超过的。
一行四人,有三个人都没有去仔细听那说书老先生讲故事,反倒是叶如晦,这个青衫年轻人听得很入神,那种认真的模样,就好像年少时候在洛城,先生授课之余,偶尔会讲几个故事的时候一样。
酒楼里声音嘈杂,停不下来,可街道上很快便传来几声惊呼,说是某某大侠要在这陵安街头一决生死。
名头大不大不好说,但实在是取得响亮,一个破山剑三字就足以把这酒楼酒客都吸引去了,一时间酒楼里酒客都走的一干二净。
二楼上只剩下五人。
这里一家四口,那里一个说书老先生。
叶如晦端了碗酒来到老先生身旁,搬了挑长凳坐下,轻声笑道:“老先生说书的年生肯定不短了,要不然没那么有味道。”
老先生正笑着想回话,可刚刚抬头便看清了这年轻人的面容。
顿时如遭雷击!
这模样比那大楚英豪楼里悬挂的那副画像还要真!
他呢喃道:“叶先生?”
叶如晦叹了口气,拿起酒碗与老先生酒碗一碰,一饮而尽,他笑着说道:“老先生这些故事讲的,真的当得上荡气回肠四个字。”
老先生惶恐不安,只是下意识一笑。
叶如晦转身离去。
这碗酒,权当敬先生了。
等到这位世间无敌之人离去之后,老先生才想起自己那碗酒,他笑着将其一饮而尽,便仿佛喝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他咂咂嘴,笑道:“这碗酒,真是这辈子喝过最尽兴的酒了。”
——
灵运二十年,大楚皇帝驾崩,新帝即位,改年号天宝。
天宝年的第一次朝试,在阳春三月在陵安举行,这次朝试之前,有个女子早已经闻名大楚,这位女子一路走来,所参加的每一场考试,都是第一名,一路走到陵安的最后一场朝试,众人便都在看她是否能不能成为这大楚的第一个女状元。
于是无数陵安百姓都翘首以盼。
放榜之日,不少百姓踊跃而去,竟然比参考士子还有多出不少。
在那处皇榜上,一甲头名。
李青稻!
果然如此。
在当年那位差一点能成为大楚第一位女状元的林朝莺之后,这大楚总算是迎来了第一位女状元。
朝野震动。
于是皇帝陛下亲自召见这名女子于议事大殿,当着文武百官发问,师从何人?
其实早在这女子声名鹊起的时候,朝野便已经流传着这女子的先生是一位江南女子教书先生,可谁人都不太相信,一介女流能够教出这么样一个大楚女状元,所以大楚新帝才有此问。
彼时文武百官都盯着这个女子,希冀知晓那位在这女子身后的大儒究竟是何人。
李青稻,这个来自江南乡下的女子面对文武百官,动了动嘴唇,说了三个字。
朝野皆惊。
唯独已经是礼部尚书大人的苏妄言爽朗大笑。
那个已经十余年不曾在大楚出现过的男人,名字再一次传遍了大楚。
原来大楚第一个女状元,是那位世间无敌之人叶如晦的学生。
散朝之后,女状元安排进礼部,作为官场前辈的苏妄言破天荒与她同行,让百官侧目。
出宫门之前,苏妄言笑着称赞道:“姑娘,你那位先生还真是了不起。”
听闻过这大楚朝堂上些许风声的李青稻自豪道:“我先生,自然了不起!”
虽然她也二十多年不曾得见自家先生了。
苏妄言不置可否,他缓缓而笑,“来礼部的话,你这小姑娘可还算是不错。”
然后这位立志要做大楚宰辅的礼部尚书便一人独自离去。
留下李青稻独自一人看向宫外,看向江南。
有个青衫年轻人蓦然出现在远处。
一如二十多年前一般,容貌未改。
李青稻眼眶湿润,轻声喊道:“先生。”
那年轻人缓步走过来,看着她笑道:“都考中状元了,不愧是先生我的学生。”
由不得他多说,李青稻很快便急迫说道:“叶姐姐身染重病,活不了多久了,先生你快去看看。”
年轻人皱眉,想了想,点了点头。
很快身影一闪即逝。
李青稻看着他离去,自顾自想着,希望先生能赶上见叶姐姐最后一面。
——
江南水乡,正是春意盎然之时。
有个身形消瘦的中年妇人躺在病榻上,努力睁着眼睛看着窗外,她知晓那个姑娘已经高中,成为了大楚第一个女状元,也知道他肯定也知道了。
她笑着低声说道:“现如今你的学生都已经成了大楚第一位女状元了,也就算是我没有辜负你了,只不过你这些年啊,都不曾来见我,是觉得我不配再和你相见?”
陋室空荡,只余回音。
这个原名叶姜的女子,这辈子都不曾嫁人,因为她总是会想起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年轻人,那个当时像读书人多过像江湖武夫的年轻人。也就是那一面,她便牵挂了这半辈子。
现如今好了,自己总算是要死了,牵挂要放下了。
她看着窗外,轻声笑道:“想了你念了你半辈子,却终究没有机会当着你的面对你说上一句喜欢你,都说女子要矜持,可这等了你二十多年了,矜持不矜持的,都已经不重要了,只是都见不着你,何来的对你说喜欢两字。”
她摇摇头,仿佛是想把那年轻人从她脑海里彻底抹去,可后来又颓然说道:“你呀,为何这么让人静不下心来?”
她絮絮叨叨,可终究是声音越来越小,快要听不见了。
最后她浑浊双眼快要闭上之前,有个年轻人推开木门走进这小屋,来到床前,握住她的手。
一别二十年,那年轻人还是容颜依旧。
她勉强开口说道:“你怎么没有老?”
那年轻人好像有些吃惊,惊讶道:“老了啊!”
叶姜艰难的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年轻人握住她的手,柔声道:“等我二十年,傻不傻?”
叶姜点头,很像是赌气的小媳妇,她轻声道:“是挺傻的,可你怎么忍得下心来二十年不来见我啊?”
年轻人没有说话,有些惭愧。
她没有斥责什么,只是问道:“有孩子了吧?”
年轻人点点头,笑道:“一男一女,儿子叫叶秋,女儿就叫叶淮。”
她笑笑,轻声道:“你倒是取名字一点都没有费心思。”
年轻人咧嘴一笑。
他没有不合时宜的说这名字都是自己媳妇取的。
已经是油尽灯枯的女子嘴唇动了动,还是艰难的说出了四个字。
她说,我喜欢你。
年轻人嗯了一声。
她缓缓闭眼。
年轻人将她的手放回被子里,起身离去。
关了门。
——
灵运二十年,秋末。
江南之地落叶纷纷。
青城剑阁,思尘在继剑阁掌教余留白和一位师伯之后,成为这五十里的第三位剑阁掌教。
这位当初才是个小剑士的家伙,现如今已经是天底下难得的第六境大宗师,在天机阁首榜上,高居第五,只不过即便如此,他依然说不上是这青城山上最强之人。
他的师妹,那位小豆角,现如今已经是这江湖之中的第一位女子剑仙,剑道修为力压诸多剑道大家,早已是这江湖剑道魁首。
更是在首榜上,已经排在了第一!
可其实山上弟子都知道,要是说这天底下还有用剑的剑士能胜过这位师叔的话,除了那位早已经不在江湖之中出现的叶先生之外,也就是掌教师叔了。
只不过掌教师叔向来脾气不错,不仅对人极好,也极少出手,对上这豆角师叔,更是连剑都不提。
这倒是让山上弟子都有些怒其不争。
只不过山上还有一位喜欢教人练剑的师叔总是说,这样的掌教师兄,才真是那个掌教师兄。
今日午后,思尘领着一众剑阁弟子来到剑碑旁,对着这诸多剑阁弟子缓缓笑道:“这五十年间,咱们剑阁也就在剑碑上刻了两个名字,一个是为了天下武夫剑开天门的叶师叔,另外一个则是为大楚山河而死的上上任掌教余留白,对了,也就是我的师父。”
“可现如今,我总想在这剑碑上再刻上一人的名字,不知各位是否觉得妥帖?”
“那人尚未死,也不是这剑阁弟子,可也是剑士!”
“当年这人,第五境时便去北匈,将半座江湖杀了个通透,更是潇洒而归。”
“第六境时正遇南唐剑道第一人冷寒水启衅大楚剑林,他将其斩之!”
“第七境时,大楚遭遇南北两国夹击,此人一人一剑,斩去同为第七境的北海王甘如,杀去北匈,杀透一座北匈江湖,最后更是杀入北匈国都上京城将那位北匈国主斩杀在上京城!”
“如此一人,各位觉得,是不是当将名字纂刻于剑碑之上?”
无人提出异议。
思尘笑了笑。
转身将这位的名字刻在了剑阁祖师之前,剑仙叶长亭之侧。
理应如此。
他甚至有些嫉妒了。
——
在女状元李青稻在入朝的第五个年头,礼部尚书苏妄言总算是在苑文庭和一众大臣的包夹下,成为了大楚新一任宰辅。
这位狂孺,即便是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在成为宰辅之后,仍旧不收敛性子,在朝堂上,看着不顺眼的百官,仍旧是破口大骂,一点都不似之前那位已经写进青史里的宰辅大人
之前他是礼部尚书的时候,这朝堂上尚有人敢与之对骂,现如今当上了宰辅大人,可真是无人敢在这位面前和他对骂了。
实际上,在苏妄言坐上宰辅之位之后,这座王朝之后三十余年,一直是风调雨顺,这位也不曾从这个位置上离开过,直到这位老宰辅暮年辞官之后,他也仍旧是没有离京,仍旧待在陵安。
偶尔甚至还要参加朝会。
见着不顺心之事,还是会破口大骂。
整座王朝仍旧是要顺着这只迟暮老虎的毛。
与此相对,那位同样是辞官的门下省尚书令苑文庭老大人脾气就要好太多,辞官之后虽说未曾离京,但也不曾再出现在朝会,偶尔会在书院讲学。
颇得陵安士子赞誉。
两位老大人也偶尔有一日会联袂出现。
并无传言之中的敌对姿态。
甚至还有士子看到过这两位会在一起喝酒。
只不过苏老宰辅喝得多,苑老尚书令说的多而已。
——
又是一年春归时。
苏老宰辅走在苑老尚书令之前。
在陵安设有灵堂,皇帝陛下领着百官前来吊唁。
黄昏时分,宾客百官散尽,一直不曾现身的苑老尚书令才缓缓出现在灵堂前,这位迟暮老人,睁着浑浊的双眼看着灵位上的几个字,呵呵一笑。
他缓缓转身,在门槛上坐下,背对那位多年老友,缓缓而言:“做了大约三十多年的宰辅,你这老小子比咱们的高宰辅在位的时间都要长,满足了没有?要是没有,起来再骂过百官就是,起不来了吧,就好好躺着吧。对了,记起来一件事,你走慢些,我很快就来了,一个人待在陵安,没旧友,很难熬的。”
这一年夏至时。
苑老尚书令死在家中,神情安详。
这两位的时代落下帷幕。
——
寒冬时节,大雪纷纷,有个青衫悬剑的年轻人独自登上那座青城山。
在那块剑碑前站立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呵呵一笑。
他走进那座号称剑阁禁地的剑冢,漫天剑气见他皆不敢妄动。
他看了两眼,转身离去。
只不过离去之前,曾一剑劈开半座山峰。
剑光照耀整座青城山,无人知道是为何。
——
春去冬来,江湖上的武夫换了一茬又一茬,可始终未见有人能再度踏足第七境,倒是第六境的大宗师已经有两手之数。
要逼近了灵运年间的那座大楚江湖的鼎盛状态。
这些第六境的大宗师之中,有本来就在经历过灵运年江湖的书院掌教柳青、菩提寺住持不与、剑阁掌教思尘。
也有未曾经历过的终南山掌教守一道长、女侠李夏至、还有那位女子剑仙和一位总喜欢教人练剑的老剑士。
甚至还有一位名为叶秋的年轻刀客横空出世,轻松将用刀天下第一人的头衔握在手里,可这位打遍天下武夫的年轻刀客,却是唯独不敢去挑衅用剑的剑道大宗师,江湖武夫,特别是用刀的刀客都对此颇有微词。
可那位始终喜欢笑嘻嘻说话的年轻刀客也不解释。
反倒是他妹妹,那个名为叶淮的女子说透了真相。
叶淮说,只要自己哥哥敢挑衅一个剑士,她爹就要和他哥哥打一架。
而已经是第六境的哥哥,连她爹一招都接不下。
此言一经传出,天下皆惊。
有个这么厉害的爹,还姓叶,好似身份已经昭然若揭。
可惜兄妹两人始终不曾将自己老爹的名字报出来。
让整个江湖去猜。
——
又一年大雪纷纷。
陵安街头,有个几十年面容不变的青衫年轻人腰间悬剑,坐在摘星楼高台上赏雪,左右无人,年轻人一人发着呆。
大雪落满头之后,年轻人忽然站起身来。
他跳下不知道高多少丈的摘星楼。
看向远处。
有个同样是腰间悬剑的白衣男子缓缓显身。
两人相见,皆有笑意。
那个不知道多少年不曾在人间显身的白衣男子缓缓问道:“剑道修为如何了?”
已经是人间无敌不知道多少年的青衫年轻人摇摇头,“不知道啊,好多年没出过剑了。”
“那试试。”
白衣男子笑着开口。
青衫年轻人无奈道:“小叔,真要打,你这一剑只怕谁都接不下。”
那位多年之前便曾御使万剑开天门的白衣剑仙缓缓笑道:“在人间,只能用人间招式。”
青衫年轻人点点头,“好。”
两位剑仙,站在陵安街头,缓缓拔剑。
陵安城惊。
很快,满城剑皆颤鸣。
满世间剑皆颤鸣。
齐齐出鞘,剑气大作。
两位始作俑者好似浑然不觉。
两人皆只出一剑。
天地之间便都是剑气,整个世间都是剑气。
不分胜负。
两人收剑之前,有位青衣女子掠至此地,隔着数丈距离看着那个白衣剑仙,用尽全身气力喊道:“叶长亭!”
那位再临世间的剑仙缓缓一笑。
——
青衫年轻人扯了扯嘴角,走出好远,有个红衣女子站在远处,微笑看着他,叶如晦去牵起红衣女子的手。
他轻声笑道:“小叔回来了。”
女子缓缓点头,她容貌未变,笑意醉人。
那个已经成婚不知道多少年的青衫年轻人忽然歪着头。
红衣女子会意,很快就娇滴滴的喊了一声。
“相公……”
青衫年轻人大笑着背起她,在陵安街道缓缓而行。
他与她说着这些年的江湖风采,说着这座山河的壮丽之处。
最后他说着那些平日里不曾说起的情话。
她靠在他背上,面若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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