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番外之云霄(三)
时间过的很快,盛都泼泼洒洒地下过了几场大雪,年关将近,国事繁忙。往年年末接见各国使臣,孤都是心无旁骛,今岁则不同,到底心里是有了挂念了。她是孤在宫外独有的一份牵挂。
那个孩子,过了年就该十六了。而孤的年纪也着实不小了,皇祖母也宣见过阿绯。孤知道,皇祖母并不是十分满意阿绯的出身,可孤非她不可,皇祖母从未见过孤如此执着,加之唐万山毕竟是她的父亲。丞相府的小姐,到底身份说得过去。婚事,皇祖母点头了。
孤知道阿绯对孤的感情不如孤对她来的浓烈,甚至她对孤只有感激或者兄长的情谊。
可是孤不能等了。
过年期间,孤与兄弟们难得聚在一起喝酒。孤的酒量浅,饮酒不多。九弟与震霆两人酒到酣时,互相不服气,斗酒至深夜。震霆醉过去,歪歪斜斜要倒,孤无奈地去搀他。
孤没有想到的是,竟会从震霆的口中听到阿绯的名字。他唤她,不甚清楚,可在孤听来他唤的正是阿绯二字。
震霆没有娶正妻,侧室中孤亦不记得有哪个女子名字带绯,孤思量着,也有可能是他与宫中哪位的亲昵称呼,也有可能唤的是阿飞。定是孤想多了。
可夜里,孤辗转难眠。震霆醉酒时眉头紧蹙的模样,他口口声声唤着阿绯二字时的哀伤,时时出现在孤的脑海中。震霆去过丞相府,他与阿绯认识不足为奇。
孤问自己,如果震霆也同孤一样喜欢阿绯,要怎么做?拱手相让?
大殿外起了风,风声啸啸,银月白辉,寒意森森。不知道春日什么时候才能到。孤翻身睁开眼瞧着窗上映着的宫灯的光。
阿绯不是物事,孤不会相让。
孤....亦割舍不下。
震霆已经有了那么多女子,孤只有这一个。孤也相信,阿绯跟着孤会更幸福。
后来孤半睡半醒,挨到天亮。竟梦到孤与阿绯大婚。孤的东宫一片喜庆的红,而孤心爱的太子妃坐于喜床之上,等孤与她同饮合卺酒。婚后孤与阿绯育有一儿一女,他们小小的,个头还不及孤的膝盖高,会跟在孤身后跌跌撞撞地喊父亲,跟在阿绯的身后喊母亲。
只可惜,那恼人的德龄一到时辰便将孤叫醒。孤还没来得及看孩子们长大,还没来得及看见阿绯暮雪白头的模样。
这场梦,叫孤留恋。
想要再梦一场,却是再也不能了。
两日后,孤叫住了震霆。有意的提起了阿绯,震霆的眼神十分坦然,“太子哥哥要娶妃,大喜啊。”孤本应当开心,震霆与阿绯并没有什么交集不是吗?可不知为何,听了皇弟的恭喜,孤并没有想象中的高兴。
皇祖母同意了婚事,赐婚圣旨未下,消息却不胫而走。丞相当是想不到孤会中意他庶出的女儿吧。听阿绯说丞相入葫芦肚胡同要接她们母女回府,阿绯的母亲不肯,阿绯的性子随了她母亲的十成十,也不可能再回那个被她称为“寄人篱下”的家。那日丞相灰头土脸地离开。
孤出宫去见她的时候,冬日的肃杀尚未退散。九弟办事孤向来放心,那所小院总算是能住人。那日阿绯站在孤面前,眼睫掀动的勤快,孤知道她既感激孤又想拒绝孤却又掺杂着内疚的种种复杂的心情。
可那时孤却想错了,那天她想说的是另外一回事,关于震霆。她想告诫孤小心震霆,想告诉孤她曾与震霆短暂的交集,却因事关重大,不能妄言。
不过,于孤而言,都无所谓。
震霆若真有歹心,孤就是再防备也不能阻止他的野心,还有可能被倒打一耙。若是震霆打消了歹意,她将那些话说了出来未必不会隔墙有耳,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她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阿绯的顾虑,孤懂。这孩子人不大,想的却很多。难怪孤每回见她,都觉得她下一刻便要被风吹走,都是思虑过多。
关于孤与阿绯的婚事,阿绯的母亲替她做主了。阿绯的母亲姓方,名唤津津,出身公府,曾经的名门望族。只可惜,大厦倾倒,无有完卵。
方母同意,阿绯便没有异议。于此,孤是高兴的。如此,只待圣旨降下,孤与阿绯喜结连理,方不至于是一对怨偶。但孤还是更在意她的想法,孤并不想以强权相压。余生那么长,孤想要她心甘情愿地与孤在那深宫里走完一生。
那日她站在小院门口送孤,寒风吹着她的长发和裙摆。孤看着她,替她将乱眼的发丝抚至耳后,她长开了,比去岁更美。
孤问她,“阿绯,这么长时间了,对孤还没有感觉吗?”
“阿绯,孤马上就要成为你的丈夫,你要成为孤的妻子了。”
她没有说话,孤只记得,那日太阳挂在墙头时,她定睛看了孤很久。直到孤以为自己要失望而返时,她挪步上前,倾身伏在孤的怀中。
她说,“殿下,我喜欢过别人...”
孤问她,“现在还喜欢吗?”
孤感觉到她轻轻的摇头。
那就好。
“他是....”
孤打断了她的话,那人是谁孤不想知道,就算...就算真的是震霆,孤也不介意。她也说了是喜欢过,那是过去。孤不想追究,因为那毫无意义。
终究她是孤的缘分,孤身为太子,很多事都身不由已,能得妻如此,陪伴深宫,孤很珍惜。
孤永远记得,她纤细的手臂环住孤的腰背,力道很轻,却足以将孤的整颗心紧紧抓住。这是她第一次主动靠近孤,或许是因为她对孤有了一丝丝喜欢,也或许是出于感谢,可是孤顾不得了,只要她真的愿意,是心甘情愿的,孤就欢喜。
孤如获至宝,将她抱在怀中,控制不住地收紧了臂力。
皇天不负苦心人。那一刻,孤觉得怀中的这一点分量才是孤的天下。
那天,冬日的雪化了。
春天来时的脚步总是那么慢。阿绯的母亲尚不到四十,她熬过了隆冬,却抵不过两次倒春寒。孤不能时常出宫去,以免使她尚未入宫便招来话柄。很多事都由九弟代劳,每回见了孤他都说阿绯在宫外好着呢,能吃能睡。
那段时间孤忙于处理北部跑马族南下大规模抢掠一事,事关两国邦交。
九弟向来言语敷衍,却也不会对孤撒谎,有他的话在孤便也放心了。跑马族一事结束后,孤出宫去看她,那时才知道方母病情恶化,曾几度昏厥,一连几日不省人事。
方母曾出身名门,沦落教坊亦不曾失了那份清贵,却不曾料到竟被顽疾折磨到形容枯槁,人鬼难辨。阿绯虽看似对外强硬,那是因为她身后有母亲在看着她,她觉得自己底气足。更因为她有病弱的母亲要保护,所以她一直让自己看上去很有能耐。
御医说方母全凭一口气活着,可方母于阿绯来说又何尝不是一口气?
孤不知道方母不省人事的那些日子她一个人是怎么撑过来的,她一定很害怕,她才十六岁,就已经尝遍了人生十六年的酸楚。
孤到的那天方母正在昏睡,听说前一夜吐过两回血。阿绯也瘦了,一双凤眼显得更大,就连她都变得羸弱。
方母这艰难的一辈子大概终于要结束了,连老御医都说她早已病入膏肓。
御医走后,在方母的病房外,孤见她愣愣的,似乎有些傻。孤握了她的手,唤了她一句,“阿绯?”
忽的,她开始不停地眨眼睛,豆大的泪珠子扑簌扑簌地落下来,她哭着问孤怎么办,没了母亲她该怎么办。阿绯长这么大,虽然她的母亲一直在生病,但她从未与母亲分开过。
孤抱着她,她在孤的怀里哭得很伤心。孤的母后在孤十几岁时仙逝,孤也曾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至亲离去而束手无策,孤明白她的感受。那么多日子的担忧与害怕,她已经到了承受的极限。
母后仙逝时孤有皇祖母,不至于孤单害怕。孤庆幸,孤陪在了她身边。
那日之后的两天,方母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偶尔醒来,可是她已经不认识人。孤不知道她对唐万山的感情有多厚,对唐万山的恨又有多深。
她不认得自己的女儿阿绯,却将孤错认成了唐万山,一会儿瞧着孤笑,转眼却又恨得切齿。那是她第三次吐血。 阿绯在床前哭得不能自已,她问,“娘你是不是想他了?你要是想唐万山,我现在就去把他带来!”
她起身便要冲出去,谁知,方母豁然睁开了那双浑浊的双眼,“不要!”
“我不见他,我到死也不见他!”
孤亲眼看着一个负心的男人将一个曾经深爱他的女人折磨到何种地步,孤告诉自己,此生不负阿绯。
当太阳终于变得暖晴的那天,阿绯的母亲回光返照了。早已多时不能下床的她,那日竟起了床,她将自己收拾地很齐整,甚至描了黛眉,涂了口脂,她说躺的太久,想出去走走,吹吹风。
阿绯握着孤的那只手是发抖的。
那天孤如同一个寻常家的儿郎一般,陪着阿绯与她的母亲将盛都看遍。当年的方津津得百花簇拥,只可惜,那天盛都的花没有开。
回去之后,尚未摸到床沿,她忽然倒在病床前,大口大口地吐血。
唐万山是她一生的悔恨,那双枯槁的手,紧紧地攥住阿绯的手,“不看着你正正经经地嫁人,我方津津死不瞑目,死不瞑目....”
方津津本与唐万山心心相惜,阿绯说唐万山曾承诺,若他封侯拜相,他的夫人唯有方津津。可她却受尽了屈辱,这是方津津一生不解的心结。
孤爱阿绯,她要嫁人,嫁的也只能是孤。早些时候,晚些时候又有何区别?
在方母面前,孤求娶阿绯,孤与阿绯拜天、拜地、拜病榻上的母亲。礼毕,孤与阿绯共同的母亲陡然失了所有气力,仰躺在床上,唇角含笑,“好....好....我的女儿是太子妃,将来...将来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不会像我一样....”
“不会....不会...像我一样.....”
她在阿绯滑落的眼泪中含笑闭目,吐出一口浊气,没有遗憾地撒手西去。
方津津到死也没见唐万山。
阿绯曾说娶她的时候委屈孤了。孤摇头,这明明是孤应该对她讲的话。孤娶她什么都没有,连一钱的聘礼一奴一仆都不曾有。
有些事,目前她还没有准备好。孤愿意等,等到她准备好。
孤陪她下葬了方母,那天孤看见唐万山来了,着布衣。他悄悄地躲在山包后。应当是怕遇见阿绯吧,对阿绯的母亲或许还有一丝念想,不然,他也不会偷偷摸摸躲起来,连孤都未参拜。
丞相,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死后惦念,又有何用?
阿绯执意要回小院,她说怕她娘的魂魄回去没有人在会冷冷清清。孤扭不过她,便留了人看着。因为母亲的离世,那天的阿绯格外伤感,她伏在孤的怀中,她说她会陪孤一辈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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