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黛玉主仆几人在前面船舱略站了一会,便回去洗漱。等一切安顿好,已经是戌时。王嬷嬷犯困,早早去歇息。黛玉见对面水溶的房门一直开着,水溶坐在那里炳烛看书,想起一事,回到自己房间,找出那个水溶送的包袱,想自己送回给水溶,又怕人看见不妥,只好坐在桌边思索该用什么法子还给他才好。
黛玉想着心里一阵惆怅,突然看到箱子上那架琴,不由起身端过放在桌上,叹息一声,轻轻抚起了那曲《梅花三弄》:多希望自己像那寒梅,不畏惧严寒绽放枝头;多希望自己如梅花一样,纵然苍颜白发,也依旧还有那缕缕芬芳。江南几度梅花发,人在天涯鬓已斑。眼下自己虽然正是青春年华,除了回乡安度余生,不敢有任何奢望,因为自己,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
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黛玉就这样用心地奏着琴,似乎听到远远有悠扬的笛声传来。那笛声宛转悠扬,却也和自己一样有一种淡淡的哀愁。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犹记得小时在姑苏老宅,常常在后院的秋千架上荡漾顽笑,母亲似乎很美,很温柔,带着丫头在一边坐着绣花,父亲手拿书卷看着自己,也满是微笑。在扬州,自己穿着男装,跟在父亲身边,逛街市,看大运河碧波万顷。遇上熟人,人们总是很热情亲切地招呼说“林大人,小公子多俊!”
黛玉奏完一曲,抬头看了看窗外,月色正好,才想起今夜是十六日,人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果然有些道理。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十多天后,自己就可以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姑苏老宅了。
黛玉正在沉思,听得敲门声,忙起身开门,只见紫鹃端了茶过来。黛玉接过茶,对紫鹃道:“紫鹃,你去歇吧,我这里不用伺候。春纤雪雁呢?”紫鹃道:“听姑娘在奏琴,知道姑娘还没有歇息,所以来看看姑娘,她们都已经歇息了。姑娘有事叫我们,我做一会针线。”黛玉道:“你去吧。”
看着紫鹃离去的身影,黛玉心里一阵感动。好几年了,这几个丫头还有王嬷嬷,对自己一直忠心不二。要是自己有这个能耐,给她们一个好的归宿,该有多好!可是眼下自己都无着落,而这些人对自己依然不离不弃,纵使至亲的兄弟姐妹也不过如此吧。想到贾母说的那些话,虽然是那样刺心,却是事实,还有一定的道理,也正因为这样,自己不敢埋怨外祖母。看了看床上那个包袱,想起水溶,还有那首诗,不由长叹:不是自己不明白,也不是自己已经没有了情,是因为自己曾经被情伤得心里满是疮痍,若再受伤害,自己如何承受得起!看看窗外那轮明月,黛玉掩上门,走了出去。
来到船头,迎着江风,黛玉感到一阵清爽。抬头看那明月,似乎放射出贮蓄已久的光亮,为广袤的天空除去了所有的污渍,给沉寂的江河旷野洒下一片银光。想起在大观园和众姐妹一起的时光,犹如已经远去的梦幻。迎春已经是阴阳两隔,宝琴十五岁却是守寡之人,宝钗湘云也即将为人妇。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那是自己和湘云对的诗,妙玉说对得太凄凉了些。唉,江枫渔火对愁眠,很想学妙玉闲云野鹤般的洒脱,为什么这么难!
“林姑娘,你在赏月还是在想其他呢?”突然听到水溶的声音,黛玉忙转过头,见朦胧的月光下,一个身着银灰色衣服,如玉树临风的身影站在自己身后,不是水溶又是哪个?黛玉忙道:“水公子,你怎么也没有歇息?”水溶微笑着走到栏杆边,看着黛玉道:“这么好的月色,还有这江风,早睡错过了岂不可惜!你不也是?”黛玉道:“我在屋子呆得太久,出来透透气。”水溶道:“林姑娘心里有很多惆怅,是舍不得离开京城还是太想老家姑苏?”
黛玉看着江面,平静地说道:“不瞒公子,我刚才只是在赏月。”水溶笑道:“那林姑娘怎么理解苏子说的‘高处不胜寒’这句?”黛玉想到水溶那首诗也引了这句,想了想道:“高处不胜寒,低处无人见。滚滚红尘里,谁能得两全。”水溶看着黛玉道:“但得知音长相伴,不羡鸳鸯不羡仙。”黛玉道:“高山有情水无意,滚滚东流不西还。水公子是人中龙凤,如此年轻便已经是军中副将,应当正是得意之时,难道也有不如意的事?”
水溶道:“难道林姑娘只认为自己才该有不如意的事情?别人都是事事顺心?”黛玉忙道:“这倒不是。我虽然薄命,但我亲眼看过亲耳听过还有好些比我更薄命之人。比如我的丫头雪雁,是我父亲在街上买回的丫头,她从小没有父母,亲叔叔生活潦倒把她买了,那时她才四岁,比我大一岁;春纤七年前被买到贾府,才七岁,她说从不知道自己父母,只知道被人卖了好几次。比起她们,黛玉有何其幸矣。只是我想,像水公子这样的青年才俊,应当是如意之人吧?”
水溶听了,看着黛玉叹气道:“原来林姑娘是这样想的。那我告诉林姑娘,我十三岁时,我的母亲去世,我十四岁时,被父亲过继给一个近亲的伯父为子。我离开自己的家到了一个陌生的新家,也就是我过继到的伯父家开始心新的生活,因为种种原因,我不能和我的生父还有我从小很要好的亲哥哥常见面。曾经一度,我很恨我的父亲。说心里话,我不喜欢在我这个新家生活,但我那个伯父和伯母对我不错,所以我只能在那里安顿。后来我伯父走了,这个家里又发生了一些事,所以我去了军营。那军营我有几个很要好的朋友,比如现在跟我的水安,那次在山塘见到的那个冯公子,我们如兄弟一样要好。现在我同我的哥哥还有父亲虽然一个月可以见几次面,但我们都各有住处。我的父亲见我不开心,还帮我另外买了一个不大的院落送我。可我一个人,更喜欢在军营住,毕竟那里还有我的好兄弟。”
黛玉听了有些惊讶,忙道:“对不起,我让水公子难过了。”水溶听了道:“没有什么,林姑娘以后不要叫我水公子,叫我的名字吧。我叫水溶,我对你说过,我父母都认识你的父母,我父亲还叫我有机会就好好关照你呢,你可别不相信。”见黛玉不说话,水溶又道:“难道林姑娘是嫌弃我是一介武夫?”黛玉忙摇头道:“不是,我看水公子喜欢看书,怎么可能只是一介武夫。是我自己觉得不敢高攀。”
水溶听了,笑道:“高攀我?林姑娘是笑话我吧?你是探花之女,祖上曾是五代列侯,又是姑苏书香望族之后,我可只是一个行武之人。若林姑娘不嫌弃我,就叫我名字,或叫我水大哥溶大哥都可以,如何?”黛玉听了,只好道:“那我还是叫你溶大哥吧,恕黛玉高攀了。”水溶笑道:“我可不怕自己高攀你,你叫我溶大哥,我听了喜欢。那我叫你玉儿,如何?”见黛玉不吭声,水溶道:“玉儿,我刚才听你在奏《梅花三弄》,你觉得这曲伴笛子奏是不是更好听?”黛玉道:“当然,琴笛合奏得好,那曲子的韵味也就表现得更好。”水溶道:“刚才琴音笛子声我都听到了,玉儿觉得那笛子奏得怎么样?”黛玉道:“自然是好的,不知道是邻船谁奏的。”水溶笑道:“莫不是玉儿也喜欢听笛声?”
黛玉道:“原来在我外祖母那里,每到中秋节晚上,外祖母喜欢让人远远地奏笛子,笛子晚上听是很好的。”水溶听了,忙道:“玉儿你等一下,我去屋子马上回来。”说罢急急回船舱。
不一会儿,只见水溶拿了一支笛子,对黛玉道:“玉儿,水安很会奏笛,所以我带了一支笛子,想在途中让他多教教我,我奏得不好,但我想给你奏一曲,你可有耐心听?”黛玉听了,忙道:“溶大哥别客气,我用心听。”水溶一笑,拿起笛子,奏了起来。黛玉看着江面,静静听着,水溶奏得十分用心,那笛声婉转动听,让人似乎看到了姑苏古城的秀丽风光:有晨雾依稀、楼台亭阁、小桥流水诱人画面,又有携手亲友相游寒山寺的闲适,还有静夜远远传来寺庙钟声的那份宁静。黛玉不由吟道:“月落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一曲奏完,水溶见黛玉还沉浸在乐曲中,忙笑问道:“玉儿,喜欢不喜欢?”黛玉这才回过神道:“喜欢,溶大哥奏得真好!”水溶道:“玉儿,你刚才在念张继的那首诗,你知道吗,我刚才奏的就叫《姑苏行》。”
黛玉看着水溶,有些迷离地问道:“溶大哥,我奏琴时的笛音,就是你奏的吧。”水溶点头道:“是。玉儿喜欢不喜欢我奏的笛子?”黛玉看着水溶,此时的他,虽然看不清楚脸上的神情,但是站得近,那高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剑一般的眉毛英俊的侧脸,随风飘散的长发,还有那魁梧轩昂的身材,月光下静静地站在那里,神韵独超,给人一种高贵飘逸之感。从心底说,这样的男子是很有魅力的。黛玉忙转头看向江面,轻声道:“没有想到溶大哥会这么多东西,让我敬佩!”水溶道:“玉儿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黛玉道:“自然是真话。”水溶道:“那这些天我每个晚上这里奏给你听,好不好?”
黛玉回头看了一下水溶,忙道:“好,不过现在不早了,我要回房了。”水溶忙道:“是不早了,我们一起回去。”黛玉听了,心里有些慌张,忙逃也似的快步前走,水溶跟在后面。
黛玉推开房,见烛光还亮着,突然想起床上的那个包袱,忙过去拿起,转身对跟在身后的水溶道:“溶大哥你等一下!”说罢过去拿起那个包袱,递给站在门外的水溶道:“溶大哥,我很感谢你帮我这么多,可是,我不能收你的东西。”水溶接过包袱,看了一下,笑道:“里面少了还是多了?”黛玉红了脸不答话,水溶跨进屋子,打开包袱,把那披风展开,毫不犹豫披在黛玉身上,并系好带子,细看了一下道:“挺合身的,你要还给我,莫不是要我男扮女装?玉儿,你听着,我送给你,自然是有理由的,你别多想,希望你做好梦。”说罢拿起黛玉一只手,亲了一下,走了出去,又把门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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