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扉月戮》1.楔子

    云落二年。
    赖云山一处亭台,来路的两侧皆为蜿蜒的曲折溪水,浅落游澜。隔得不远处便是片碧色的竹林,内外排列错落有致,近水的一侧似有几处尤显弯曲,曲强的枝干斜斜地倚往一侧,因了昨天晚上下的些零星雨水,清晨时分绿色枝叶上还沾着半朦的水珠,与水溪映到一处,得了些雾气。水榭并不显得精致,灰白的大理石铺底,高粱飞檐,自成一气,铺陈一片红褐色砖瓦,树色雕栏,带着古朴的味道,在此处山水中倒也显得自然有些趣味。
    亭中三人,中间是一方石桌,四周5只石凳,白须灰衣的老人显得精神些,盯着棋局的双目不时有精光闪过,唇边有些许笑意,他已有一年多时间未动过围棋,此时走来虽有几步急缓,却是毫不生涩,三、四子落下后已有些相熟。对边的白衣老人只端了一盏青瓷杯,温和的双眼,不时看向杯中几片青白色的叶子,饶有兴致的样子,瞥了一眼棋盘,不徐不慢地随手执了一子放下,片刻,只听他说道:“竺儿,去将屋中存放的紫青叶拿来,多置一份,也让你师叔尝尝。”旁边站立的清秀小童低垂着眼,应声微晗,收拾好脚边小桌上的杂物后,携着一淡色竹篮离去。
    “姜白,我只当你是小气得紧,怎么今儿肯把你那紫青叶拿出来了?”灰衣老人见小童远去,轻笑说道,言罢又往棋中落了一子,手指起处,发出轻微的声响。
    姜白衣抿了口茶,遂将杯子放下,望向对方刚才落子的地方。“你那徒儿既已好得差不多了,明日便领走吧,这茶当是为你饯行。”
    “不随我一起?话说回来,若不是你这阵中的白云散加重了他伤势,想必早几日便可以动身去西谰国了。”莫初是说罢,瞅了眼姜白衣,见他依旧淡淡的脸色未变,便继续说下去,“而且那琉璃盏你已收下,便是去王爷府上现个身也好,不枉我走这一趟。“
    “那琉璃盏…”姜白衣顿了一下,手指触着杯口不动,“可不是安怀王府那一只,怕是你自己不知道从何处寻来的,我又何必去西谰国走这一趟。王爷寻我无非是想让我替三夫人解黑弥散的毒,让竺儿去便可。”
    莫初是疑道:“他能解得?”
    姜白衣拈起一枚白子,不置可否,“只是这解毒所需的水只有赖云山上有,临去之时我让竺儿取一瓶。”
    白须老人微微一叹,“这解药廖胜于无,入这赖云山怕是比解黑弥散还要难上几分。”如若不是和这人有几分交情,不说寻到此处,上山亦难。白衣老人闻言但笑不语,依旧是温和定然的笑,似想起了一些往事。
    莫初是接着道:“这琉璃盏我费了大半年工夫搜得,原本是流移县边界一驻守的官员所有。当时不知安怀王府也有一只,后来与王爷一说才知王妃老父亲陈氏手里有一红盏,只是他们管那叫‘赤颜’,奈何那老倔儿不肯让…”
    “无事。”姜白衣截下他的话,“这紫色琉璃盏虽不似红色的能入云叶成茶,加木莲倒是别有一般风味。”
    “那陈老头倒是固执,东西都放在王府里赏玩,竟不肯拿出来帮女婿的忙。黑弥散的毒虽拖得,却极伤心脉。”
    姜白衣看了看远处,只见隐隐露出蓝色的天空仍有白云漂浮,视线尽头那抹灰色若有若无地游移,这雨怕是还未落尽,轻捻了下白须便问起一些寻常事情:“兰南的百姓如何?”
    眼前之人已有数年未下山,莫初是倒是并不惊讶,“半月前水患的难民已迁至原北城附近安抚,为防流民四起在郊处设立了大量的临时驻地,只是受难人数甚多,运粮无法及时供给,番月朝命几百步燃兵先行运送了部分粮草解燃眉之急,剩下的粮草这些天也应该快到了。”
    姜白衣一笑,“你倒是知道得清楚,怕是安怀王爷没少让你看着那边的情况,如今天灾甚多,各地也不似往年好收成了。”灰衣老人闻言只思不语。
    赖云山常年有雾,却不浓烈,只在清晨和深夜重些,姜白衣一拂青瓷杯面上的薄雾,温和的双目凝着远处:“他应是快醒了,不去看看?”
    “不急。”莫初是只观棋,倒好象全副心神都专注在上面,静默了片刻,忽而启口:“想不到你这老怪收的徒儿倒都十分灵气。”
    姜白衣掠了对方执棋不落的手一眼,回道:“你那徒儿倒是也不差的。”
    灰衣老人笑道,“若是那几个不孝子应得,我倒是想让孙儿上山一段时间,只是不知道...”
    “有何不可。”白衣老人只笑, “你知道我的规矩。”
    莫初是欣然,“自是。也不知你什么用意,体寒为阴冷之兆,这门下徒儿少的很,偏生每个都不爱说话。”那门中的两个徒弟和收养在身边的竺儿,确是一个比一个安静。白眉一动,转又问他:“你不奇怪我那新领的徒儿是何人?”
    姜白衣收了杯子,已将残茶倒入石桌旁的一个木制筒形中,面上无丝毫波澜,似也不意外对方的问题:“受了残情掌和月咒的想必也不是什么普通人家的孩儿。”
    莫初是点点头,“我在王府附近瞧见的时候,正包在一堆草席里奄奄一息,难得他能活得下来,倒是个心志不错的。”
    温然的双目一眯,不知有无在听对面之人说话,迅速地往棋盘上落了一白子,待灰衣人精光一闪陷入沉思,方才缓缓赏起景来,“竺儿2岁记事,天资甚好,5岁时我带在身边游历,这两年住在山中敛了不少心性,此次下山也算是对他的历练,望师兄照拂些。成事之后他要如何…随他去吧。”
    “难得你叫一次师兄,我自会关照,只不知…”莫初是捻了捻胡子,随即释然,“只要不跟我那落雾丫头一般脾性就好。”
    不远处,离开取茶的清秀小童去而复返,此刻手上正端一壶热水和几个精细小巧的瓷瓶,缓缓步上前。那壶热水也不知怎的,走了一段路,又是清冷的早上,竟无一丝冷却。
    “师傅。”一声低脆沉吟,平淡无波的调子,眉目间尽是清冷,黑白分明的瞳尤为漆黑,仿若不见底的深潭一般,只让看的人觉得波澜不兴。双眉清晰化开,原本应是圆润的两颊微瘦,唇抿成一条线,面目有些空茫乏神,身形却甚是轻盈而有力,如水墨般的冷致脸庞带着清晨的薄然之气。
    不肖片刻,水榭中一股清悠香气燃起,沾至唇边似有无限余味萦绕心目。
    “确是好茶。也只有你这茶痴能收着极品却不予人尝。“莫初是略一收眉,随即松开。入喉的茶气恍若一股清气直贯入脾,令人心神俱宁。
    但听着姜白衣微一沉吟,开口说道:“竺儿,收拾东西明日随你师叔一同下山。路上去看看她们也好。”
    山中竹林不远的地方有一处竹屋,里间书房侧面是一汪小小的池塘,外面空地中正有一妇人在洗衣,旁边堆着几个盆子、水桶,还有一些已晾好的衣物,另一老妇看起来大些,正坐一旁清洗菜叶。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那孩子快醒了吧。”
    “老爷只说今儿个能醒。”…
    “没事就好,好不容易来个人,还以为能和那三个孩子多说说话的。”
    “湾儿一大清早的就出去了,也不知道吃了东西没。”
    “那孩子哪能饿着自个啊,哪顿饭不是踩着香味来的,虽不多说话,却是个十成的好胃口。”…
    ……
    离竹屋几丈远的地方,清新雅致的一处小房子,几步不到的石板下面一条溪水穿流而过,若仔细些还能听得水流轻击的响声。
    屋子里的摆放甚是简单,角落里一张方桌,旁边3把木椅并列依墙而放,中间摆着矮柜,靠近窗户的地方有一紫木书桌,上面一方砚台,几枝普通毛笔,一侧还放了一叠书籍,最上面那本已有些发黄,凑近拿起有种沉积的气息。
    占地最多的檀木床上此时躺了一人,穿着云罗白衣,大约6、7岁的年纪,稚气的面容上带了些阴郁之气,略显苍白的菱唇微微翘起,眉头微蹙着,看起来睡得并不安稳,但已不似刚来的那会儿全无气色。枕边放着一只做工并不精细的木制小船,那是小孩子们都爱玩的东西。
    窗外传来稀疏的洗衣声,鸟儿清脆的啼叫和着溪水流淌的声音。
    片刻后,那细长的眉略略松开,晨光下睫毛处投了片小小的阴影,长长的睫细密分布在眼睑上,漆黑如墨,原本苍白的小脸上好几处都被固体药汁覆盖,额头还包扎着白布条,细看时手臂脚裸竟无一处完好。
    外面忽有脚步声响起,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双黑色布靴背光应声而入,后面跟着一高两矮三个身影。
    “脉象平稳。大概还有半个时辰才醒。竺儿,去端盆热水来放着。”小童应声踏步离开。
    莫初是站在门口处笑道:“姜白还有失算的时候,我这徒儿不是应该半个时辰前就醒了么?”声音里虽带些戏谑,却是已经压低了声响的。
    只见那白衣老人只是笑笑,随即起身踱出门外,莫初是跟在后面一同走了出去,只留一个劲装黑衣的少年留在屋内,身形站得笔直,不远不近看着窗外,微茧的手掌垂着身侧,腰部系着一把匕首,不知在想些什么。
    山中密林处一方静谧的水榭里,中间的石桌上摆放着2个圆形的容器,里面盛放着黑白子,端的是温润的质地,触手细腻微凉。方才暗涌的棋盘上此刻已无半点残迹,似是一方晌梦,只听得竹林中有轻微起伏的交谈声,靡靡洒洒洋溢在竹林风中,渐无声响。
    竹的另一端。
    “师兄,你不想下山吗?”
    “你若想去跟师父说一声便是。”默然清冽的嗓音。
    少女起身轻跃至十步外石台上,语气沉静却不失生机,“老头子一点也不想我回去,到时候还得出来,不如留在这里多吃几碗兰婶婶煮的糖羹。”头一偏,似乎又想起了点什么:“那木船不错,师兄可会做?!”
    “后日早上来拿。”绛衣少年转身走进林中,远远地又抛来一句:“今日起三月记得每日去紫竹园浇水,时辰你知道,近日都是师父亲自在巡,若有问题可以直接去问。”那边说着,一块写了“守”字的木牌已到了祈湾手上。
    “你的伤……”紫裙一转,有几片青嫩的叶子擦过。
    少年脚下一顿,飞快隐入林子,“不必告诉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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