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照在床上反复许久,仍然毫无睡意,终于披衣下床,走到院子里。
空中一轮圆月,施照这才恍然已是中秋了。想起家中贤妻稚子,不禁有些伤怀。
“施大人,夜深露重,还是早些歇息了才好。”
施照回头,见是此次担当护卫的奋威将军杜无双,笑道:“将军不也是难以入睡?”
杜无双笑道:“不错,倒是无双矫情了。明日便要到那白骨城,也不知会有何种遭遇。一念及此,便有些担忧。”
“将军不必担忧。纵使大皇子不肯回朝,我们总也是律国使臣,怎么也不会为难我们的。”
“施大人错了。”杜无双摇头。“我们如此大张旗鼓来到白骨城,纵使大皇子不愿,白骨城之人怕也不肯再让一国皇子做他们的城主。毕竟白骨城是律、雷、佟三国交界,虽碍于贺云之盟两百年内不得交兵,但再过两年,贺云之盟就要失效。白骨城城主若有偏袒,对白骨城亦是不利。”
“照杜将军的意思,大皇子是不得不跟我们回朝了?”
“自然如此。”
施照抿抿唇,似乎把什么话咽了回去。“既是如此,杜将军还担忧什么?”
“凤皇后毕竟是贺云公子的后人,大皇子又做了五年白骨城城主,只怕有些旧部不满我们逼迫大皇子,暗中破坏。因此……”杜无双见施照虽然不语,却满面不以为然,顿了顿,问道:“施大人可是觉得无双说得错了?”
“不错。”施照说。“杜将军尽可放心,将军担忧之事绝对不会发生。”
杜无双见施照说得笃定,有些疑惑。但他一向稳重,虽有不服,也不反驳。忽然想起一些朝野旧闻,有心试探道:“凤皇后当年带着不满周岁的大皇子出走,相传皇上放心不下,唯恐皇家血脉无人管教,因此在大皇子六七岁的时候选了一位翰林隐瞒身份,去白骨城做大皇子的西席。”
施照一震,笑道:“大皇子毕竟是皇上血脉,皇上关心也是常理。”
“不错。”杜无双盯着施照。“不过那段时间律河泛滥,几乎各部都忙得人仰马翻,这传言过于无稽了。”忽然又似乎想起了什么,故作歉然:“似乎当时施大人丁忧在家,无双倒忘记了,还请恕罪。”
施照开口,却只沙哑道:“杜将军客气了。”
“不过说来我朝并无太子,施大人也不隶属于太学院,却在返朝后身担太子太傅一职,也是奇怪得很了!”杜无双笑道,似乎全无心机。
施照自然不会这样认为。杜无双二十四岁便能做到奋威将军,靠的可不只是父荫而已,文武双全、足智多谋也不是浪得虚名。料来瞒不过去,施照终于苦笑:“杜将军既认定了何必再如此试探,只是皇上曾下令施照对此缄口罢了。”
“无双冒犯了,还请施大人勿怪。”见他承认得爽快,杜无双倒有些歉疚。
“无妨。”施照摇头。“只是杜将军如此试探,是想问什么吧?”
杜无双点头。“施大人为何如此笃定白骨城的人不会对我们不利?”
施照沉默了一会,微微一笑。“俗话说三岁看到老,即便是十年前的公子,也断不会放任属下如此没有约束的。”
“——公子?”
施照神情有一瞬的恍惚,旋即恢复常态。“白骨城中人无不称呼大皇子为公子,即使凤皇后去世,他继位城主之后。”
“照施大人这么说,我们此行全无风险?”
“不然。”施照斩钉截铁地回答。“杜将军——或者说句大不敬的话,皇上也认为我们此次必然可以逼迫大皇子回朝,实是大谬!杜将军可知白骨城共有几位公子?从两百年前白骨城建成以来,除了贺云公子,只有大皇子被人如此称呼。能与贺云公子并论,他岂是这些小小伎俩能够动摇的?”
杜无双望着面前这说不定整个律国最了解本国大皇子的人,心里一阵冰凉。“也就是说——”
“我们此行如何,端看那位心意。”施照苦笑。“只要我们不是那么不识相,想来也不会被怎样吧。”
两人一阵沉默。过了一会,施照刻意轻松道:“离京时楼兰郡主病重,你一路都愁眉不展。昨日接了信便见喜色,想来是大好了?”
杜无双也顺着他转了话题,不过想起来信确实有些高兴:“信上说前几日都几乎断绝了呼吸,没想到竟忽然痊愈了。虽然可能因为病得太厉害,把前事都忘了,还性情大变,总归能活下来,已是万幸。”
“既是如此,回京后定北王妃和令堂多半就要张罗两位的婚事了吧?施照先在此恭喜了。”施照笑着一揖到地。
“岂敢。”杜无双忙扶住不让他拜下去。“其实我与楼兰不过是兄妹之情。但若是姨母和母亲商定,楼兰自己也愿意的话,我自然也不会推辞。”
两人又说了一阵,夜露深重,杜无双习武之人还不觉什么,施照却有些吃不住,告了声罪便即回房。留杜无双一人站了一会,睡意上涌,也去睡了。
白骨城位于律、雷、佟三国交界,因地势原因,一直是三国必争之地,经历过无数战役。直到一百九十八年前,贺云公子在此地建城,逼迫律、雷、周——也即现在的佟国——签下盟约,不得进犯。从那以后,三国虽仍有冲突,却也未再将它当作战场。
尽管如此,因那片土地里掩埋过无数白骨,贺云公子将它命名为白骨城,万世不得更改。
白骨城如今已是三国贸易往来的通道,除了名字,很难再看出往日的肃杀。
尽管如此,再次踏入城主府仍然让施照觉得身上有些发冷。他至今还记得那个十岁的孩子落下决定棋局的一子,直视着他,目光冷静:“先生丁忧三年,已经可以回去了。”
他手里的棋子顿时掉到棋盘上,却顾不得理会,只会瞪着面前的弟子,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那孩子顾自收拾棋子复盘评论:“先生棋风太过正直,才给皖白钻了空子。唔,……看这一块,搁置久了,先生自己也不得不弃了它了。”
孩子自始至终的微笑令施照自觉格外狼狈。
第二天就有一个沉默的青年将他带离白骨城,一路护送到律都淮安。那个青年毫不掩饰对施照的厌恶,但施照注意到他没有丝毫不妥举动的自制。说不清什么理由,施照知道那个人是凤皖白的属下。
并且从此深怀恐惧。
在厅内坐了三刻钟,却仍不见主人出来。下人并未怠慢,客客气气地道歉主人临时有些事务处理。施照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人不是那样刻意怠慢的性子,也还罢了。杜无双虽然沉稳,毕竟年轻气盛,又鲜少受到这样待遇,忍不住怒气上涌。
又坐了一盏茶时间,杜无双终于耐不住,站起身打算向内里走去。
他这举动看似莽撞,实则已在心里斟酌了几个来回,定下计策,因此走得又快又急。施照和那奉茶侍女还没反应过来,他一只脚已踏过了通往内里的厅门,险些与迎面过来的人撞个满怀,退了一步方才站稳。
迎面来的那人却稳稳站在原地,微挑高了一边眉毛看他。
杜无双面上一红,也留神打量这青年。这人约莫二十上下,身材修长,五官端正柔和。杜无双瞥见他腰上悬着一块玉佩,雪白莹润,却让人隐隐觉得透出血色。
他尚在犹疑,施照已认出了那块玉佩,慌忙上前来见礼道歉:“杜将军冒犯了,公子切勿见怪。”
那人一笑,执弟子礼回了一礼:“施大人曾是皖白的先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皖白怎敢让先生为难?”
三人分宾主坐下。杜无双问:“不知何事让公子耽搁?”此时凤皖白仍冠凤姓,未复皇子身份,因此杜无双也随施照称他公子。
“适才府里闯进刺客,因此耽搁了,劳两位久侯。”
大白天的怎会有刺客?但凤皖白一派坦荡从容,杜无双也不好再发责难。
又再客套一番,施照和杜无双互相使个眼色,施照问:“公子虽冠凤姓,但想必也知道自己的身世? ”
“就是从前不知,现下也知道了。”凤皖白笑道。
施照有些尴尬,却不好露在面上,有些讪讪的道:“公子身为我律国皇嗣,自幼流落在外,皇上始终心里不安。数度派人来想请公子回去,但凤皇后不肯应允,只得作罢。如今凤皇后薨了也有五年,皇上担心公子,因此派我等来迎公子回朝,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好。”毫不意外对面两人的怔愣,凤皖白不待他们反应过来,又说:“不过再过几日贺云祭需城主主持,我们在那之后再出发如何?”
“这……但凭公子安排。”施照糊里糊涂,怎么也没想到凤皖白竟这般容易就答应了,不由松了口气。
“如此甚好。”
待下人引那两人出去,凤皖白回头,向他身边站的少年问:“现在你还要跟在我身边吗?”
那少年面上还残留着几分稚气,眼神却很冷静。他走到凤皖白面前来打量他:“你为了摆脱我,才答应他们?”
“你现在还没有这个分量。”状似轻蔑的话由凤皖白说出来没有丝毫火气。“就算你是佟国现在的太子。”
这个少年就是佟国当今太子谢君莫,也是刚才大闹城主府的两个“刺客”之一。他选在白天进入城主府当然不是因为艺高人胆大,而是因为他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行刺。
佟国现在的皇帝谢放在二十三年前立沈氏为后,两年后诞下一子取名君释,立为太子。不料过了三年佟国皇室春猎遇刺,沈后和太子一起失踪。后来虽然找寻过,却再也没见过踪迹。谢放与沈后情感甚笃,经此打击后纵情声色,却一直无所出,也没有立后。不料两年前他忽然立一民间女子为后,承认这女子是他在民间的外室,已育有一子一女,并将那个男孩立为太子,既是谢君莫。
佟帝谢放虽立谢君莫为太子,但谢放多年不理朝政,大权早落在各门阀氏族手里。而且谢君莫长于草野,朝中大臣更是不将他放在心上。只怕待谢放一死,或是说他不是皇室血脉直接杀了,或是将他当作傀儡,下场必定惨烈无比。
因此他假借病重,在佟都济康留下个替身,带着贴身侍卫半夏来到白骨城,寻求庇护与教导。
庇护,当今天下,律、雷、佟,哪个国家不卖白骨城三分面子?教导,贺云公子后唯一一位被尊为公子的人,岂是无能之辈?
而他手中的筹码,就是重签贺云之盟。
当年三个国家俱是战后疲弱,才给了贺云公子可趁之机,签下停战盟约。也是因为这样,这个盟约只签了两百年。
凤皖白身为白骨城城主,自然不能眼看白骨城被战火践踏。未来佟帝的这个承诺可说是弥足珍贵,但也只有他稳坐了皇位才行。因此,谢君莫不怕他不答应。
不料凤皖白听他说完不发一言就带他来了前厅,谢君莫这才想起如今在三国传得沸沸扬扬的皇子回朝一事。本来以他想来,如今律国有二皇子与睿王争位,两派在朝中根深蒂重,凤皖白大可在白骨城做他的城主,以重签贺云盟约为条件,支持其中一派,不必去淌那浑水。没想到凤皖白竟答应回朝,这却要重新斟酌了。
“结交敌国皇子,通敌叛国之罪,即便你是太子,也没人救得了你。”凤皖白毫不在意他内心挣扎,若无其事地说。
谢君莫被说中心事,脸上顿时色变。瞪了凤皖白一会,咬牙道:“我就跟在你身边。我身份泄露出去,对你也是有弊无利,你自然会护我周全!”
凤皖白略扬了扬眉,笑道:“太子好胆量。”说完吩咐站在门边的少女:“月离,带君莫去日出殿外间住下,就说是我的新侍卫。”
“为什么是侍卫?”谢君莫问。
“因为这是跟在我身边的唯一一个不断换人的位置。”凤皖白嘴角扯出了一个不怀好意的弧度。
若换了别个皇子贵族,知道自己居然被派成了侍卫,多半要暴跳如雷。所幸谢君莫长于草野,乖乖地跟着月离去了。
跨出门时,正巧一个人迎面进来,身形较谢君莫略高些。擦肩而过时谢君莫下意识地抬头瞥了一眼,面上惊艳之色一掠而过。
“那是沈少爷。”月离觑见他神色,笑嘻嘻地开口说。
谢君莫看这小丫头一眼,见她不过十三四岁,稚气未脱,却容色天成,再过两三年,想必是个出众的美人。他随口问:“沈少爷是谁?”
“君莫大哥没听过吗?‘雷帝华贵,沈君清雅’,后一句说的就是沈少爷呀。”月离很是佩服地又说:“我第一次见沈少爷时,整个人都呆住了,君莫大哥定力真好。”
谢君莫想起是有这么一个人来。四年前雷帝殷灼登基,白骨城遣使节相贺,那个使节就是沈静倾。殷灼和沈静倾俱是容貌出色,晚宴时两人坐得甚近,交相辉映,宜和长公主戏言一句:“真是‘雷帝华贵,沈君清雅’!”本来无事,后来有好事之人传扬开来,愈演愈烈,沈静倾从此名动天下。
但一个男子以容貌著称也未见是什么骄傲,谢君莫也不曾留心。这时见到了,一时好奇,问:“沈静倾是做什么的?”
月离眼睛骤然睁大,哭笑不得:“沈少爷的名字君莫大哥可叫不得。”
“为什么?”
“沈少爷是沈少爷,就像公子是公子一样。”
谢君莫一怔。“你是说,我要像真的侍卫一样称呼他们?”
月离摇摇头。“就算君莫大哥是太子,见了公子也要称公子吧?那么沈少爷也一样。”
一国太子会尊称凤皖白为公子是因为他是白骨城的城主。而尊称沈静倾……“沈静倾是可以和凤皖白平起平坐的人?”
听他称呼不改,月离也没有多恼怒,只是好气又好笑。“就是这样。不过你不愿意改口,就自己跟公子说去吧,我可管不了。”
这小丫头能管什么?谢君莫肚里暗笑,没有说出来。
月离却好像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小脸上露出个古怪的笑。“我能管的可多了。我是这里的总管仕女。”
“怎么答应他了?”沈静倾在凤皖白身边落座,有些不解。
“为什么不答应?”凤皖白反问。
“就算你不答应他,谢放死后他被杀也好,被当成傀儡也好,佟国都会分崩离析,无力举兵。有没有他的承诺,根本无关紧要。”沈静倾拿过凤皖白的茶杯把玩。“那个孩子,还嫩了点。”
“未必。”凤皖白摇头。“他来我白骨城,一路上哪会没听说律国派人来迎我回朝?故意装作刚刚想起,内心动摇……别人藏拙,他在藏‘巧’。至于他没想到你说的那一点,多半是因为,人只能看清对自己有利的部分吧。”
“或者他以为你不忍心佟国内乱,民不聊生?”
凤皖白失笑。“凭什么?”
“凭你答应他了。”虽然这样说着,沈静倾却好像并不这么想。
“我没有那么多心力去关怀与我无关的别国百姓。”凤皖白说着顿了一下,有一瞬间的失神,随即摇了摇头。“民众、百姓,可以很无辜,也可以很可恶。两国交战,若一方将领被俘,即使他的国家是被侵略而反击,敌国的百姓也会向他投掷石子,丝毫不觉得错在己方。”
“但是对胜利的一方民众又是最好的武器。”
“是这样。”凤皖白淡淡地说。“所以我宁愿做死了的王,也不会做活着的寇。”
气氛一时沉闷。片刻后沈静倾再次问道:“你还没回答,为什么要答应他?”
凤皖白沉默了一会,收回投向远方的目光,对沈静倾微微笑了。“静倾。如果有一天我改变主意,要把这天下变成一个,他将会是我最重要的一颗棋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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