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家养臣》67.第六十七章

    他的脑海里不自觉浮现那日的情形, 有些不知所措,磕磕巴巴地道:“什、什么?”
    “就是那天将军夜, 戴上面具扮成将军或者是小鬼,效仿话本子里斩妖除魔,我好像喝多了, 事后听楼里的仆役说过, 那个青鬼打扮的人是……”
    李琛话没有说完,叶知昀也急忙地伸手捂住他的嘴巴, “世子!”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 互相止住对方说话,掌心底下是彼此温热的气息, 比起李琛轻松的动作,叶知昀则需要仰头踮脚, 才能让他安静下来。
    李琛顿了顿, 收回手,抱臂闷声闷气地问:“叶大人?怎么不让我说下去,难道……”
    叶知昀显然心慌意乱, 思绪发散, 听到他的话当即回神打断道, “不是我!”
    李琛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嘴角噙笑,故意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 “啊……什么不是你?哦我知道了, 原来扮成青鬼的人就是你啊……”
    叶知昀的话脱口而出就追悔莫及, 懊恼地抬手锤了锤朽木似的脑袋,实在是想不通自己怎么就给绕进去了。
    李琛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唇角,若有所思地道:“难怪我事后没找到那青鬼,吩咐仆役去寻也没有下落,本来还想着醉酒冒犯了人好好赔罪,原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叶知昀道:“那只是、只是一个游戏罢了,当不得真!”
    他说完这一句当即轻松不少,至少不用再面对和苦思冥想背后的深意,不料李琛的眸光变了变,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弭,望向远方淡淡道:“在我心里,那从来不是场游戏。”
    “……”
    四下陷入一片沉寂,仿佛翻涌的乌云掩住了太阳,光线黯淡下来,风卷着草屑在地上打着旋,漾起圈圈涟漪,叶知昀轻轻垂下眼帘,李琛没有再多说,从他面前走过去。
    .
    涿阳城离长安并不远,快马加鞭一日便到了,修堤凿河的事闹得不可开交,如今战乱刚停,上面分派下来的粮食不够,还要养活南下数十万的百姓,朝廷拆东墙补西墙,左右掣肘,最妥当的方法就是开荒种地,轻徭薄税,可这又动了世官绅的利益,俗话说“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现在就是这么个窘迫的境地。
    涿阳大片的土地荒废已久,左面的确适合耕种,但离江边太近,时常发大水,导致土地粮食尽毁,右面又不通水源,贫瘠干旱,打水还要翻几座山。
    晋原帝此番也是修堤凿河,就是为了解决土地的问题,利国利民,可事态的发展不尽如人意。
    潘志遥揽了事,被派出来的却是潘家二老爷潘志泓,当初战事爆发他这位兄长走后,潘志泓在长安独揽大权,在户部如鱼得水,可好日子没享多久,太傅带兵回来,他就得挥之即去地挪位。
    潘志泓心里不是没有怨,可他敢怒不敢言,潘家一向以家族利益至上,绝对禁止族人内杠,他这会儿面对一堆闹事的乡野村夫,相当犯愁,让官兵压住乱象,可百姓们却一波接一波地冲上来讨说法。
    潘志泓索性避开不理会,坐在树荫底下,端着盏茶,不紧不慢地喝上一口,旁边修堤的工程正由几个衙役督促,四周尽是闹哄哄的人群,被持着刀兵的官兵们拦在外面。
    其中一个年近七旬的老翁挥着拐杖声嘶力竭道:“大人!官府押着我们跋涉千里而来,说是为给我们亩田种,给口粮吃,给个活路!可是沿途却饿死了无数人,受尽苦难,如此强征徭役民众天理何在!”
    “是啊!我家小儿子因此已然重病,求大人开恩,请个大夫抓点药治病!”
    底下顿时应声大起,一群百姓里面还有抱着婴儿啼哭的妇人,饿得骨瘦如柴的孩童睁着一双空荡荡的眼睛,脚边躺着不知是死是活的老乞丐,天昏地暗不过如此。
    潘志泓被他们吵得头疼,如今朝堂上最大的问题就是粮食,一路过来七八十万难民,到处等着拨款救济,他招了招手,喊来侍卫让他通知下去只要修堤就能领一个人的粮。
    可事实上,就算是百姓们愿意修堤,那点口粮连喂饱自己都勉强,更谈不上养活妇孺,在如此重的徭役下,简直是在把他们往死路上推。
    两方胶着间,河道下传来砰地一声重响,众多修堤的汉子本来在扛着沙石袋往水里抛,先堵住水流才能开始修建,可那水势实在太大,站在风口浪尖的那个年轻人力气不够,一个不慎险些掉进河里被冲走,刚稳住重心,旁边监督的头目见他不动弹,甩手就是一鞭——
    这一打可翻了天,不光那年轻人栽下河,堆积的沙石袋轰隆倒塌,前头十多个汉子全噗通摔了下去!
    围在四周的百姓当即炸开了锅,乱哄哄地往前挤,“要出人命了!快救人!”
    官兵们再也压制不住他们,被挤得东倒西歪,潘志泓被这闹局惊得摔了手里的茶盏,顾不上先救人,赶忙让候在旁边的军队过来护卫。
    他抖了抖身上的茶水,扭头怒气冲冲地喝道:“闹什么闹什么?!”
    旁边的侍卫道:“回侍郎大人,那落水的人……”
    潘志泓面对民情汹汹,咬紧牙关,把火气全撒在侍卫身上,狠狠敲了敲他的脑袋,“先把这群愚民赶开再去救人!”
    “是!”
    不等这帮高高在上的官兵们施救,几个水性好的汉子就已经跳下去救人了,情势越演越烈,掉下去十三个人,只捞上来五个,尸体旁边守着痛哭流涕的妻子和母亲。
    在死寂了数息以后,百姓们的怒火彻底被点燃,其中一个年轻气盛的男子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你们这些衣冠禽兽,害死这么多人,我跟你拼了!”
    他力气极大,竟然真让他冲进圈里,潘志泓接过仆役重新递来的茶水,岿然不动地闻了闻茶香。
    他不用动手,旁边就有官员挡过来,劈手给了那男子一个耳刮子,骂道:“大胆刁民!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敢在大人面前动手?!莫不是反了天了?当心你一家老小被问罪抄斩!还不跪下?!”
    男子轻蔑朝他吐了口唾沫,就被两边的士兵们押住。
    那官员大怒:“来人!把他的家里人拖过来!我倒要看看,你区区一个贱民还能无法无天了!”
    旁边的当地知县擦了擦头上的汗,讪讪道:“大人,他家里人都已经死在饥荒里了……”
    到了这一刻,百姓们已然再压制不住,纷纷拿起锄头木棍等物充当武器,和官兵们扭打在一起,阵仗浩大。
    可这些寻常百姓不是训练有素的官兵的对手,很快落在下风,有了潘志泓的命令,他们下手狠辣,且肆无忌惮,场面一片血液横飞,不可收拾。
    这时,一阵杂沓的马蹄声在人群外响起,为首的将领一身甲胄,厉声喝道:“通通住手!”
    然而人群已经完全失去控制,许多官兵们还在下死手殴打平民,根本不理会将领的叱声,将领立刻向十多个手下们比了一个手势。
    十多个骑兵分开冲进人群,将手里的绳索一抛,套住其中几个最凶狠的官兵的脖子,麻利地拖行了十多丈,整个过程不过数息,人群顿时逐渐动静变小,所有人都看向他们。
    那留着长须的官员见手下被拖行,怒道:“怎么回事?你是哪里来的裨将?好大的胆子!竟敢阻挠官府办事,脑袋还要不要了?!”
    那将领也不下马,完全无动于衷,官员被无视感到颜面净失,更加怒不可遏,却听旁边传来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大人息怒,他是我西北军治下,要摘他的脑袋可不太容易。”
    只见不远处一个高大的男人负手而立,左肩上停着一只海东青,身边站着一个青袍年轻人。
    潘志泓一听这声音当即直起身,不敢置信地喃喃:“……李琛?”
    那官员却没有认出来,以为对方只是个县衙官差,再大也不过是城守尉之类的武将,他有潘家这座靠山,无论是谁都无需忌惮,不屑道:“什么军治下都没用,瞧见没有,在你面前这位,是户部的潘大人。你带了十多个兵马在此放肆,罪责难逃!”
    话刚落音,他话里的潘志泓快步从他身边经过,抖着肚子上的肥肉迎上去,面上露出宽和的笑容,“我当是谁,原来是世子,是什么风把您从长安吹到这儿来了?”
    他扭头又看见了旁边的叶知昀,笑容更深更温和了,“叶大人!有些时日不见了,真是想煞我也,听说您在大理寺办事甚是劳苦,还记挂着要带些上好的茶叶去府上拜访。”
    再看那官员已然脸色如丧考妣,胆颤心惊地发着抖,凡事总有例外,纵然潘家权势浩大,但面前这两位可是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李琛纵横西北,叶知昀更是不负叶朔烽的声名,连皇上都忌惮三分。
    官员和李琛的目光对上,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好在李琛转而向人群看去,道:“怎么弄成这样子?到底是在修堤,还是在杀人?”
    潘志泓的笑容差点维持不住,赶忙道:“当然是修堤,这帮愚民闹事,不听从官府指挥,就差造反了。”
    叶知昀开口:“潘大人言重,在下看来,百姓不过是讨口饭吃,一口打成造反未免也太夸张了。”
    “是是是……”潘志泓暼向他们带来的兵马,以及被绳索套住脖颈的官兵,“我就是不太明白……世子,您这是什么意思?”
    李琛的视线从遍体鳞伤的百姓、地上的尸体一一掠过,微微扬起下巴,露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容,“这些人耽搁修堤旨意,和官兵动手滋事,潘大人你做的很对,看看,要不是士卒们拦下他们,不知会闹到何种地步,着实劳苦功高,该赏。”
    负老携幼的众人皆露出怒色。
    “这样吧,要领赏的官兵们上前来。”李琛朝马上的副将招了招手,“拿银两分发下去。”
    话虽如此,潘志泓却莫名觉得背脊有些发凉。
    人群里官兵们自然喜不自禁,走出来十多个人讨赏,然而等来不是白花花的银两,而是骑兵的五花大绑、刀剑相向!
    形势陡然转变,潘志泓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做,大惊失色,“世子!修堤一事可是皇上的旨意,下官只是奉命行事,官兵也——”
    李琛打断他,笑容森寒,眼也不眨地命令道,“给我斩了他们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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