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了数息, 他才反应过来,愕然地看着沈清栾, “你知道她是谁吗?”
沈清栾挠了挠头,茫然道:“谁?”
这简直是天大的麻烦,叶知昀头皮发麻, “你从哪里救回的她?”
“就东街的沿河的那条路, 宫里出了事,我本打算去找你, 可金吾卫一一排查, 容不得我多留,只能回府, 就发现这个姑娘倒在路边,浑身是伤……”
沈清栾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叶知昀, “你认识她吗?”
叶知昀缓缓吸了一口气, “你以为她身上的刀剑伤口从哪里来的?”
渐渐地,沈清栾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变了, “……你是说她就是那个刺杀皇上的刺客?”
他先前还以为对方只是个饱受欺凌的可怜女子, 意识到真相如同五雷轰顶, 偏偏在这时, 床上的胡女睁开眼醒了过来,她身上的伤很重, 只能勉强地撑起身, 向后退了退, 看着两人。
沈清栾顿时浑身紧绷,叶知昀问道:“是谁派你刺杀皇上的?”
胡女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身形纤细瘦弱,翠绿的眼眸平静如水,背紧贴着墙壁,一声不吭,像是听不懂他们的话。
叶知昀估计也问不出什么,便对沈清栾道:“你打算如何处置她?”
沈清栾原本还想请个大夫去抓点药,但却变成了现在祸及门楣的大事,不安道:“把她送出府去?可现在长安城里金吾卫在各处巡逻、搜查……她要是被发现,说被我救过该怎么办?”
的确是烫手山芋,叶知昀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出阴差阳错,“幸好你没有去医馆或者药铺,上面查得紧,那里都有卫兵监察。”
想了想,他道:“这样,我们先去找司灵,看看他有那里有什么消息。”
“好。”沈清栾连连点头。
刚刚准备走,门外传来小厮的声音:“少爷,少爷,府里来官兵了,是皇上身边办事的金吾卫!老爷让您赶快去前厅!”
沈清栾惊愕地睁大眼,“不是吧?”
“金吾卫?”叶知昀皱起眉。
沈清栾指了指那胡女,“那那那、那她怎么办?”
胡女静静地看着他们。
叶知昀道:“我陪你去前厅,别让她逃了,找个绳子绑了吧。”
静了一会儿,沈清栾又指了指自己,僵硬道:“我去绑她?”
他出身礼部尚书府,沈尚书其人极为迂腐腾腾,注重繁文缛节,与夫人相敬如宾,对于女子的看法更是刻板疏远,因此影响得沈清栾也止乎于礼。
在叶知昀的点头下,他僵硬地把胡女五花大绑,还放狠话威胁道:“若是敢逃当心你小命不保!”
他那副样子明显底气不足,胡女的神情纹丝不动。
将门窗锁了,两个人向前厅而去,一名金吾卫正坐在主位上,边喝茶边和沈尚书说话。
一见到两个少年,沈尚书吩咐小厮道:“给叶公子上茶。”
他向沈清栾招了招手,继续说:“清栾,快来见过长史大人。”
金吾卫负责皇宫、都城巡查警戒,随伴皇上左右,很是得势,都城官员都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无人敢轻视。
这名金吾卫长史名为张孟,他跷腿而坐,斜着眼睛扫了一眼沈清栾,傲慢出声:“呦,沈大公子,许久不见你还是一点没变。”
沈清栾一贯跟平易近人,这回一反常态,并没有搭理他,不出一言走到旁边坐下。
张孟被他无视过去,自然脸色难看起来,语气更加嘲讽:“沈大人还真是教子有方,令郎比起三岁孩童还不知礼数。”
叶知昀注意到沈清栾握紧了拳头,便淡淡出声道:“礼数也要看上门的究竟是宾朋好友,还是不速之客?”
张孟冷冷地视线移了过来,“你是何人?”
叶知昀反问:“张长史登门所为何事?”
张孟整整衣领,煞有介事地道:“沈公子昨日也进了宫,有没有见到过胡人刺客?”
果然是为此而来,沈清栾的脸色微微一变,“当然没见过。”
他的反应张孟尽收眼底,虽然只是极为微妙的滞涩,他心里还是起了疑心,加上刻意想找对方的麻烦,“沈公子再仔细想想,行刺皇上可不是一件小事,如有包庇那就是人头落地。”
叶知昀看向沈清栾,对方的额角渗出细汗,道:“你什么意思?我若是看到了定会上报官府,又怎么可能去包庇一个刺客?”
沈尚书也道:“张长史放心,我儿怎么可能和刺客有牵连。”
“在下明白。”张孟慢慢地一颔首,他把茶杯放下,向后走去。
沈清栾松了一口气。
张孟的脚步迈到厅堂外,却是驻足站定,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话锋倏地一变:“可陛下把抓捕刺客的任何交给我,我就不得有丝毫疏忽,沈尚书,冒犯了。”
他对台阶下等候的一队金吾卫,抬了抬手,“搜府!”
沈清栾顿时焦急地看向叶知昀,叶知昀只能道:“等等!”
张孟慢条斯理道:“你莫不是想阻拦官差查案?”
叶知昀也没有办法,一般来说像官员府邸只是盘问,不会轻易搜查,士卒都怕得罪人,可偏偏张孟不知和沈清栾有什么过节,竟是纠缠不休。
正僵持着,堂外传来一道声音:“怎么还没有盘问清楚?”
一个身穿甲胄挺拔男人迈上石阶,扫视一圈众人,目光忽然停在叶知昀身上,俊朗的面容露出一丝惊讶,道:“是你?”
来人正是金吾卫将军严恒,曾和叶知昀在皇宫见过。
叶知昀拱手以礼,“见过将军,不知张长史是奉您的命令搜查尚书府吗?”
他一说,严恒差不多就知道发生了何事,皱起剑眉,扭头对张孟吩咐道:“你带着人撤出府外。”
虽说官大一级压死人,但张孟仍不甘地道:“可将军,还是谨慎一些为妙……”
“昨夜救驾之人。”严恒打断他,“正是你面前这位叶公子。”
张孟这下子再不甘心,也只能带着人退了出去。
严恒跟沈尚书行了礼,“惊扰了大人。”
接着,他看向叶知昀,一直按在剑柄上的手向上一抬,掩在嘴边咳了声,“叶公子。”
叶知昀微微偏头,投去疑惑的目光。
严恒道:“前几日陛下遇刺一事多亏了你,说来也是我等守卫不当,让胡人细作混了进去,不知叶公子的伤势如何了?”
“差不多已经痊愈了。”
“严某上回还要你多谢你帮忙,下次有机会一起去西街酒馆喝酒?”
叶知昀想打发了他要紧,点了点头应下,“将军客气,今天也多谢你来替我解围。”
待到严恒一行人离开后,他们两个少年连忙回到关押胡女的院子里,叶知昀边走边问沈清栾:“你跟那个张孟有何过节?”
“早年的事了,当初我刚进书院那会儿,他张孟还只是个副尉,起了点摩擦一直记恨着我呢。”沈清栾推开门,脸色大变,只见胡女已经挣脱开绳索,那窗格让她破开大半,这会儿正在朝外翻去,若不是她受了重伤,估计早在两人回来之前,便已逃了出去。
沈清栾率先冲了上前,什么也不顾了,伸手猛地抓住对方的裙摆,却只拉扯下来一块碎布,对方已经翻过窗户。
叶知昀快步跑出了门,绕到窗户的方向,堵住这边的路。
胡女的脚步一顿,飞快转过身,抬手一攀上了花架顶,她的身手极其敏捷,脚尖一点木杆,转眼跃过了高高的围墙,消失得无影无踪。
隔着一面墙,叶知昀无法再追上去,也不能宣扬或者派人去追。倘若是司灵在,她绝对不可能逃得了。
叶知昀闭了闭眼,压抑住焦躁的思绪,对方的存在无疑是个点了引线的爆竹,炸在哪都好使,潘家用她绝对不会只是为了刺杀皇上,还可能是为了设局来祸水东引。
这是潘家最拿手的伎俩,只是不知这次剑指何方。
屋里的沈清栾喊他,叶知昀走进去。
“你看这是什么?”沈清栾手里块裂开的裙摆,布料中有一枚金光灿灿的印章,“是胡姬身上扯下来的。”
叶知昀接过一看,上面只烙印着莲花花纹,并没有字,“走,我们去找司灵问问。”
茶馆里,司灵把他们带到一间没人的屋子,把抹布往肩上一搭,接过莲花印章,端详一阵问:“你们从哪弄到的?”
叶知昀把刚才的事情跟他说了一遍,司灵不可置信地看着沈清栾,拱手道:“佩服佩服,沈大人。”
沈清栾垂下脑袋,叹气:“我怎么知道那么巧她就是刺客?别说没用的了,快来商量怎么解决胡女的事。”
司灵道:“没得商量,以死谢罪吧。”
这两个人又要拌嘴,叶知昀忙拦在中间,“先说说印章有什么来历吧。”
司灵故作高深地道:“这是潘家的东西。”
沈清栾道:“谁?潘志遥?”
司灵摇了摇手指,“是潘家五公子潘志晰的私印,不过用处不大,他招揽的一些草莽侠客手里都有这东西,可以出入他在城外置办的一座宅子。”
要说潘志晰这个人,是城里一位风流人物,一好美色,二好丹青,三好话本子流传的江湖意气。他并不像别的潘家人醉心权术,而是广结好友,不在乎贵贱,挚友大多都是草莽之辈,且常在勾栏瓦舍流连,一度引得无数女子芳心暗许。
沈清栾思忖起来:“他想利用胡女达到什么目的?”
叶知昀道:“应该不只是他,这么凶险的计划,一定不会只是潘志晰一个人在谋划。”
潘家如今潘志遥的带领下,任何一个潘家人的言行举止,都脱不开维持姓氏和家族的利益,潘志晰也不例外。
司灵道:“这次跟上回不同了,若是我们插手,将要对上的,可不会只是一个潘策朗。”
静了片刻,叶知昀问:“潘志晰现在何处?”
夜幕降临,星辰如银砂流泻,从外面流动的人群车马看去,玉衡楼雕阑玉砌,灯火辉煌,在长街上格外光彩夺目。
上上下下三层楼,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热闹非凡,不仅是汉人,还有从西域来的楼兰商贾,北方的胡姬,天竺的使者旅人等,衣服也穿得五花八门,胡服圆领袍左右衽眼花缭乱,欢声笑语不断传来。
自从明帝开创盛世,四夷臣服以来,天下贤才涌入朝堂,外境商队和来使源源不绝,直到今日,长安城依然是一片繁花似锦的景象。
玉衡楼之所以如此令人趋之若鹜,是因为这座建筑的内部像极了宫里的麟德殿,无数人慕名瞻仰,加上许多文人雅士出没,夜夜笙歌,便逐渐成了名声大噪的聚所。
在楼上围栏往下一望,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下面的热闹场景,四周熙熙攘攘的人群拥着中间的看台,潘志晰站在中间,喝得酩酊大醉,一手携酒,一手持笔,画得是一幅仙鹤图。
落了笔,一众人都在议论,身边的舞姬笑道:“五爷,您怎么忘了给鹤添上眼睛?”
潘志晰歪歪斜斜地站不稳,又有几个姑娘们过去拥着他,他索性靠在人身上,仰头迷醉笑道:“我就是故意没画。”
不待众人发问,他道:“这鹤的仙气啊,一旦画上眼睛,那就没了……”
底下响起一阵笑声,潘志晰也不在意,挥挥袖子,“寻常人十之八九画而无神,除非是薛嗣通再世,当可形神兼具……”
人群里有看客道:“潘五爷你也不成?”
潘志晰听到了,朝那片人群转过身,“不成,你们谁人能给鹤画上眼睛?我重重有赏……”
身边的舞姬立刻道:“我来添目,就是不知道五爷是何赏赐呀?”
潘志晰点了点她的额头,“你有几斤几两我还不清楚,奔着赏赐来的吧,可别毁了我的画。”
众女莺莺燕燕笑成一片。
这时他的身后响起一道清冽的声音:“潘公子,不妨让在下一试?”
那声音实在年轻,潘志晰生出几分轻视的笑意,拥抱着舞姬回过身,先打了一个酒嗝,“你?”
走上台阶来的少年穿着一袭天青布衣,头戴帷帽,看不清面目,身姿宛若雨后青竹般清雅淡然,往那里一站,仿佛后方的花天锦地烟消云散。
大堂里渐渐安静了不少。
潘志晰骨子里带着潘家人的傲慢,他打量一圈少年,也没问姓名,也没叫他摘下帷帽,道:“可以让你一试,但你若是点睛不成,就罚你把自己的眼珠子嵌在画上,如何?敢否?”
大堂众人一听他的话都是一惊,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起哄,叫嚷着让少年应下。
叶知昀不负众望,微微颔首,走到画架前,修长白皙的手指提起笔。
旁边的潘志晰道:“慢着,我可没跟你开玩笑。”
少年道:“在下明白。”
潘志晰眼里的醉意去了不少,他正色道:“这样吧,有赏有罚才算是一件美事,你若真能成,想要什么赏都可以提。”
他说话的这会儿功夫,少年已经动作不停地持笔,在丹顶鹤的眼睛部位一点。
无数看客因为他的举动而惊讶连连,都觉得太过鲁莽草率,当少年退开一步时,那惊讶的声音如潮水般扩散开。
只见画上仙鹤明目启张,神.韵超然,不沾染一丝红尘之气,如同从纸中脱出,翩然展翅欲飞,弄影浮烟。
潘志晰止不住地惊讶,半晌,视线从画上移向叶知昀:“想不到你年纪轻轻,一手丹青如此精湛,这一点睛仙鹤倒像是活了。”
叶知昀微微牵起嘴角:“公子谬赞。”
潘志晰吩咐舞姬把画收起来,对少年道:“我说话一言九鼎,讲吧,你想要什么赏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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