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陛下与我说起, 道是青儿与兔儿不遵傅见省帅令,擅自出战, 这事儿你可知道的?”夜里入寝之时苏凤竹问周玄。
周玄正在看睡着的女儿。这三年, 他在朝政上越来越得心应手, 景泰帝和范信芳也把越来越多事情交给他。倒是让他忙碌不堪, 经常夜里很晚回来,女儿都睡着了, 只能看看女儿睡颜。
闻言他离了女儿小床, 与苏凤竹携手到外间坐下,低声告诉她:“是有这么回事。兔儿你知道了担心,写信叫我不许告诉你。”
“呵,你倒听他的话。”苏凤竹白他一眼:“他们不是没分寸的孩子, 这到底怎么回事?”
“说起来倒也让人唏嘘。”周玄摇摇头,面色颇为沉重:“是因为傅大哥。兔儿信里说,傅大哥在北疆这三年,也没从裴大嫂子的事儿里面走出来。先前战事频仍, 有事儿消磨着他还好说。这眼看打赢了,要消停一阵子了, 傅大哥就不对劲儿了。那日傅见省亲自领军出击,兔儿和青儿给分派在别的地方。俩人琢磨着傅见省的作战部署,便琢磨出来傅见省是拿自己当诱饵换这一战胜利。换句话说,他存心把自己交代在这一战里头。俩人手下没什么兵, 就去了风峦海那儿, 叫风峦海借他们兵去救傅见省。”
风峦海也去了北疆领兵。三年前他不肯归顺魏廷一心求死, 谁劝也不听。折腾许久魏廷也烦了,几乎就允了。那时苏凤竹已怀着雅雅五六个月的身孕,挺着肚子又去劝了他一回。他依旧不肯听,叫孕中多思的苏凤竹好生伤感。周玄看不得,便借机诈他,道是苏凤竹已然被他气的动了胎气,若是他再当真殉国了,苏凤竹怕是也会有不测云云。到底让风峦海松了口,只道依旧不愿归顺魏廷,但愿为百姓守国门。便打发他去了北疆,却也丝毫不委屈猜疑他,依旧执掌重兵。
现下苏凤竹听了周玄这话,思忖道:“风峦海又不认识他俩,空口白牙,出兵这样大事,他如何肯听他们的?且别论傅见省和他还是冤家死对头。怕不是青儿摆明身份,硬拉了人马走?”
“你太了解风峦海了。可不是么,任他俩怎么说,风峦海油盐不进,只一口咬定不接傅见省帅令,他不能出兵。青儿是摆明身份了,风峦海又何曾肯把他这皇子当回事儿。”周玄笑道:“却是兔儿。兔儿去了北疆后一直拿铁甲遮着脸。眼看青儿拿风峦海没法子,他冲到风峦海跟前,把脸上铁甲摘了,你猜怎么着,把风峦海惊的手中的茶杯都砸了。兔儿就问他,我命你出兵,你出不出?风峦海再说不出半个不字。这才把傅见省救了。”
“竟有这样的事?”苏凤竹想想当时的情形,忍不住笑道:“怕是风峦海立马就明白了,三年前勉儿手持圣旨去牢里救他,所说的那些话,那些他以为荒谬至极的话,竟是真的。他错过了一次极佳的复国机会,心中不知怎么懊恼呢。不过,他这人是个君子,不会做反复无常的事的。”
“是呢。且不说他,只说傅大哥,”周玄叹口气:“兔儿担心,救的了他的人,救不了他的心。怕是终究有一日......”他摇了摇头。
“等他回来,再找时候开解他吧。”苏凤竹也叹息。
“不管怎么说,真是多亏了兔儿。他帮了咱们这许多,我心中真是过意不去。”周玄又道:“我在想,能帮他做点什么呢?”
“兔儿肯定会说,照顾好我们母女,就是你帮他最大的忙了。”苏凤竹拍拍他手道。
“这么好的弟弟,真是老天的恩赐。”周玄拥她入怀:“我有时候甚至会想,如果当时你娘掉个个儿,做太子的是兔儿而不是勉儿,那今天又会变成怎样。我家还有没有机会夺得天下,我还能不能娶到你。”
“你想多了,依我看十有八九是俩人的性子也掉个个儿,依旧是天真软弱的太子,与聪明伶俐的暗卫。”苏凤竹笑道。
“说真的,若是我爹没当上皇帝,你还会看上我吗?”周玄忽然纠结起这一茬来了。然待问出口,却又后悔:“嗐,怕是我连让你看到的机会都没有。”
“浑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呢。”苏凤竹打个哈欠:“困了,咱们歇了吧。”
“累啦?别动。”周玄忙站起来,小心翼翼把苏凤竹抱起,抱进卧室里。
这一觉睡的深沉,周玄陷入了一场无边美梦中......
“阿玄,怎今日起的这般迟?快起来,上差要晚了。”直道被他姐姐的声音唤醒。
周玄睁开眼,却只见眼前青帐小床,素墙灰砖,窄窄小小的一间陋室。
这是哪里?自己怎会在这里?周玄脑中有些糊涂。
“还愣着作甚,快穿衣裳。”一身小门小户妇人家打扮的周嫣,把衣裳往他面前塞:“今儿是你第一天上差,可得谨慎着,不能给你姐夫丢脸。你姐夫可好不容易才给你安插进去这差事。”
姐夫......周玄透过打开的窗户,正见一人在外边小院里打拳,可不正是他姐夫梁雨?
是了,周玄想了起来:原是姐姐在这京城里当大户人家的丫头,攒了点钱嫁了人,特特把自己兄弟姐妹们从梅花村接了来过活。姐夫是京兆尹的捕快头目,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人,且喜时下天子英明国泰民安,养活他们还养活的起。周玄却不愿吃白饭,便由姐夫给安插下在他手下当差,今儿个正是第一日。
一时吃了饭离了家往衙门去。与同僚们相见了拜了上峰大人们,梁雨布置下这日的差事。正巧是中秋佳节,城中有灯会。衙役捕快们须得巡防九城,从白天一直忙到夜里三更后方能归家。梁雨思量着小舅子才来京城,没开过眼界,特特给他分了最是繁华热闹的地段去巡。
周玄听了他姐的话,格外谨慎小心,不敢偷奸耍滑。从白天巡逻到夜里,连坐下歇歇脚都不曾。
夜色浓厚,华灯一盏一盏亮起,百姓们纷纷从家中走出,经营吃食、杂货、百戏等等的摊铺也雨后蘑菇一般出现,大街小巷热热闹闹。周玄却无心赏灯,他愈发警惕地盯着人群及每一个昏暗的角落。
一时,他留神到,一个身姿羸弱的少年,鬼鬼祟祟拿布帛缠着下半张脸,又鬼鬼祟祟地在一家卖酒酿圆子的食摊周围徘徊流连。
不知怎地,周玄的目光黏在他身上挪不开,只觉着这人可怜的紧。
“不吃就走开。”食摊胖大的掌勺娘子赶人。
“我,我想吃。”那少年细细弱弱道:“我钱不见了。”
“那回家取钱去。”掌勺娘子冷漠地道。
“回去就出不来了。”少年涨红着脸道:“我可不可以先吃,过后叫人把钱送来?”
掌勺娘子耷拉着脸不理人。
周玄思及职责所在,上前问他:“你钱丢了?如何丢的?可是叫人偷了?”
“啊?”少年吓了一跳,抬头看他。周玄便见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映着灯光,亮的勾魂摄魄。周玄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不知今夕何夕。
“我,我不知道。”少年见周玄生的魁壮,又这般没头没脑地发问,有些害怕,扭头就想走。
“慢着。”周玄伸手按住少年肩膀,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数枚铜板丢给掌勺娘子:“来两碗。”
看少年还怯怯的,往一旁的桌椅边推他一把:“坐吧,我请客。”
少年还是有些害怕,犹犹豫豫坐下。转眼两碗酒酿圆子便摆在面前。周旭看他还是拘谨不敢吃,笑道:“吃吧吃吧,几文钱的事儿,我能为这几文钱把你卖了怎地?” 说着自己先吃起来。
少年这才低下头,拉下遮面的布帛,拾起勺子小口小口吃起来。
周玄三两口把自己的喝光。抹着嘴不经意往少年那儿一看,却是愣住了。
尽管少年把脸低的很低,还是能依稀看出那精致的脸部轮廓,还有那细腻如玉的肌肤质感。
呵,这京城的公子哥儿,怎一个两个都这样,比女人生的还好。周玄边直勾勾地盯着人家边想。
却见他一碗东西吃光了,却还拿勺子细细刮着碗壁,把残留的一点汁水也吃掉。
在村里时候,弟妹们遇到点好吃的也是这副贪恋不舍的模样。周玄不由得大为怜悯:“没吃饱么?可要再叫一碗?”
“唔......”少年纠结地看向他:“想吃别的。”
这一看之下周玄更是心中猛吸了一口冷气:生的真好!“好,想吃什么,我买给你。”于是他不由自主地道。
“多谢你,你人真好。”少年顿时眉开眼笑:“我还想吃那边的蜜酪,还有那边的熟藕,还有那个......”
“好,好。”周玄咽口唾沫,跟在她身后一一吃过去。
每一样东西他吃的都不多,然都吃的极慢极干净。两只手捧着,殷红的唇一点一点啃咬着,不舍得一下子吃完的样子,一如自己弟妹。吃完了还极满足的道:“真好吃!”
“有这么好吃么?”周玄看他这模样,忍不住笑道。
“嗯,以前从没吃过。”少年点头。
这些都是极常见、极便宜的小吃,他竟从没吃过,怕是这少年家境比以前自己家还不如。周玄心中愈发可怜他:“那便再多吃些,看你瘦的。”
“不是我不想吃,是我兄弟管着我。”只听少年又道:“这个不许我吃,那个不许我吃;好不烦人。不止我吃什么,还有我用什么,做什么,去哪里,他都要管,真是好不烦人。”
“哦?这倒有些像我。”周玄笑道:“我们家爹娘不济事,惯来是我管着兄弟姐妹们的。”
“我家也是,”少年惊奇地道:“我兄弟说我爹爱玩,我娘瞎折腾,家里的事儿就不必他们插手了。还有我,我的事儿他也全包了,真是,分明我比他大!”
“哦?”周玄思量着:“听你这意思,现如今,你莫不是没让你兄弟知道,自己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玩耍的?”
“啊!”少年捂脸,显然是被他说中了。
竟有这种被兄弟管的严严实实的兄长。“放心,我不把你送回去。”周玄道:“话说起来我知道有一个地方看花灯最好,不如我带你去走走?”
“好啊好啊,你真是个好人!”少年复又欣喜,跳起来拉他:“那快走啊!”
“好......哎,我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周玄一边走一边问他。
“苏凤竹。”少年扭头一笑:“你呢?”
“周玄。”
越过大街越过人群,周玄带着苏凤竹钻进一条昏暗小巷。“这,这黑乎乎的,哪里还有花灯看?”苏凤竹惊疑后退。
“放心,别怕,跟我走。”周玄伸手拉住她手腕。
触手的柔软滑腻让周玄一惊。
“那你快走啊。”苏凤竹催促他。
一时来到一堵低矮院墙下。周玄伸胳膊一按爬了上去。“上来。”他伸手拉苏凤竹。
“啊?这,这不好吧?”苏凤竹迟疑道。
“没事儿没事儿你信我。”周玄拉他。
“我,我从没爬过墙,我不会。”却听苏凤竹软软糯糯地道。
这男孩儿家怎么教养的,倒似女孩儿般娇弱。周玄便跳下墙去,拦腰一把把人抱起:“我送你上去。”
话音未落,他愣住了。
怀中的躯体,柔软纤细,凹凸有致,绝不是男子。怪不得,怪不得呢!
“放肆、放开我!”苏凤竹也给他此举吓了一大跳,拳打脚踢地挣脱。
黑暗中视物不清。然周玄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红的要冒烟。“对、对不住,我,我不知道你是姑娘家,我不是故意要冒犯你......”他磕磕巴巴地道。
“我,我走了。”苏凤竹小声说一句,低头往外走。
“哎,反正冒犯也冒犯了,你不如上去看看再走呗?不然多亏啊!”周玄却又喊她:“我不碰你,你踩着我上去!”
苏凤竹犹豫了下,还真调转回来:“那好吧。”
好好哄的一个姑娘啊。周玄在黑暗中咧开了嘴。他当着蹲下去,叫苏凤竹踩上他的肩膀,然后慢慢起身,把苏凤竹送到了墙上。自己再上去。
“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啊。”苏凤竹看着眼前依旧黑乎乎一片。
“跟我来,要小心。”周玄道:“抓着我袖子。”
苏凤竹依言抓住他袖子,跟着他慢慢走,从这堵墙上,复又爬上一片屋檐。
“小心,千万小心。”周玄抓着她——不知不觉,两人已十指相牵了。
终于爬到屋脊之上。苏凤竹展目望去,便见自己头顶是皎皎明月,脚下有华灯千盏,果然是极好的一个所在。
“怎么样,没骗你吧,这儿好吧?”周玄问她。
“哈哈,爬房好有趣!”苏凤竹张开双臂迎着风,欢喜笑道:“在家里他们再不许我这样的!别说爬房了,便是上个高点的台阶,我兄弟都得叫人给我搀着扶着,好似我是七老八十老太婆一般!”
“你兄弟很疼爱你啊,是亲兄弟么?还是,表兄弟啊?”周玄拐弯抹角地问。
“如何不是亲兄弟,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苏凤竹娇嗔道。突然又重重打了两个喷嚏。
“你穿的太单薄了,这屋顶风大。”周玄忙脱下自己外衣给她披上。
“你人真好,也好有趣。”苏凤竹由衷地叹道。
月光把她的面容照的愈发娇美无双。周玄不由地低下了头。“你也好,你真好看。”他低声道。
“好看的人多的是,可是像你这样有趣的人我是第一次遇到。”苏凤竹咯咯笑道:“你还知道其他有趣的事情么?”
“多的是,多的是!”周玄忙道:“你还有什么想玩的?”
“唔,让我想想啊?”苏凤竹仰头看月亮。
然就在此时,重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响起,惊碎一夜旖旎。周玄凝神展目看去,只见大队的禁军人马出现在街道上,挡住了人群去路。
“嗯?怕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咱们赶紧下去。”周玄便拉苏凤竹。
“不不不,咱们还是藏在这儿藏好,这里不会有人发现的。”苏凤竹紧张地按着周玄蹲下。
“若是藏在这儿,不被发现还好,被发现了就说不清了,还是赶紧下去吧。”周玄劝说她。
“不会的不会的。”苏凤竹死活不动。
说话间禁军已经到了他们脚下的街道。周玄看到,他们拱卫的中央,一个锦衣华服、气度不凡的少年冷着张脸,发出一道道指令。禁军四下分散开盘问人群,似是在寻找什么人。
盘查了许久,似是一无所得,他们看着要走了。周玄心里琢磨着他们是找什么人,又想看这少年的威仪,怕是皇亲贵胄了。咦,听闻当今皇太子年少,正是这少年的年龄,莫不是,便是他了?
想的入神,便没留神到有只野猫轻盈地跳上了屋脊。
野猫也好奇,这两个人凑在一起往下面看什么呢,因此纵身一跃,跃到了苏凤竹头上,拉长脖子看去。
苏凤竹却猝不及防给吓得不轻:“啊啊啊,什么东西!”
清脆的女声划破夜空,让那正准备离去的少年目光一凛,抬头看去:“苏凤竹,你长能耐了!”
“糟糕,被发现了!”苏凤竹惊慌道:“我们快跑,叫他抓住会很惨的!”
“他们是在找你?”周玄惊讶道。
“来不及解释了,快跑!”苏凤竹起身想跑,然却一脚踏空。周玄忙抱住她:“小心!”
就这当口,嗖嗖嗖,从下面跳上来几个禁军,把他们团团围住。周玄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捏着脖子按倒在地。“臣等护驾来迟,公主殿下无恙否?”他听到有人说。
公主殿下?!周玄愣住了。
“你们放开他,他又不是坏人。”苏凤竹喊道。
“太子殿下在下面等着,公主还是先下去吧。”又有人说。
一时众人都落了地。周玄见那少年——想来便是太子殿下了,阴沉着脸走过来,质问苏凤竹:“这是怎么回事?”语气虽还带着稚气,却已威严十足。
“没怎么回事啊,”苏凤竹叫他这样一看,便低下了头,嗫喏道:“我,我就是看看灯......”
“看灯跑到屋顶上?和这么个来路不明的狂徒?”太子打量着周玄,目泛寒光:“把这对公主图谋不轨的狂徒扔进刑部大牢,细细审问!”
“不要!兔儿,他没有对我图谋不轨,他人很好的!”苏凤竹忙向弟弟求情:“你放了他吧。”
“带走!”太子如何肯听。
“苏兔儿,我叫你放人,不然我生气了,我不理你了!”苏凤竹看他这样倒硬气起来。
太子面无表情地上下打量周玄,终究一昂首:“放人。”
周玄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愣愣地看着苏凤竹登上华贵的车架,在禁军侍卫下离去。
突然车帘被撩开,苏凤竹探出头,甜甜笑着冲他挥手。有缘再见哦。他看见她无声地说。
......
“昨晚做了个梦,梦见兔儿了。”第二日周玄打着哈欠与苏凤竹道:“梦见他当了太子,可是坏的不要不要的。”
“怎么会。”苏凤竹现下哪里听得进他这些话:“快走,去接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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