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吟》2.一 义子

    一 义子
    风绮澈垂下眼帘,眼中绛波闪动,手腕轻摆,盏杯中液体摇荡。
    “从哪里说起呢?”
    “……那个雪天。”
    也许在无意中,把祸事的开端透露出去了。不自觉的,无法一直隐藏。
    再抬头时,已是满面笑颜。
    “我知道了。”
    那也是一个飘雪夜,比现在更冷,冷得多。风绮澈原以为,他们兄弟俩得死在那儿了。
    茫茫原野,一片白色,了无人烟。他们是不小心闯到这儿的。原野,本是延着直线便终能离开的,怎奈他们找不到正确的路。走了两三天,随身带的伙食吃完了,又找不到新的补给。偏偏遇上寒冬降大雪,生还的几率,甚至不敢去想。
    当时只有8岁的绮澈,在一棵堆满了白雪的苍松下边,拨开一小片雪坐着,将比自己小两岁的弟弟揽在怀里,想尽一切办法给他温暖。
    “他比我小两岁啊……更受不了这天寒地冻的。”
    他只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坚持着。
    怀中的弟弟似乎困乏了,双眼迷离,几欲入睡。虽是不忍,绮澈却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用各种手段让他保持清醒。寒冬腊月,这样的环境天气,是不允许睡着的,那必死无疑。
    这么想着,自己也渐渐支撑不住。8岁的孩子,终究只是孩子,精神有时难以掌控肉体的疲倦。
    要死了吧?
    已经,要睡着了。
    没有办法,再坚持下去。
    放弃吧。你守不住两个人的。
    马上,就不用再,受苦了,多好……
    ……………………………………………………
    ………………………………………………………………
    ……………………那是,马蹄声吗?
    急速的,前行。
    能,救我们吗?
    声音渐响,他听得真切,眼前却早已一片漆黑。睁不开双眼,只能绝望地垂死挣扎。这种感觉,只要经历过一次,便没有人想再次尝试。
    嘶吼声却传来了。雪飞,马嘶,越来越近,仿佛就在身前。
    最为刺耳的嘶鸣出现了,几乎要穿越一切。松枝摇了摇,还是没将雪甩落,也许,是不想伤了树下的二人。
    马蹄声却戛然而止。
    轻微的声响,若非四周突然太过安静,绮澈根本听不出来。
    然后,带着人体正常温度的手轻轻抚上他冰冷的脸。
    纵是再困再累,这时也会完全清醒过来。
    绮澈惊醒,双目尚未完全聚焦,依稀地看见一个雍容富贵的女子,二十出头的样子,有着绝世美貌和犀利的星目,而此刻只是注视着他,目光里带着爱怜。
    因受惊而升起的恐惧感顿时消散了。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眼神清澈却透露出不解。
    方从车上走下的女子犹豫了一下,缓缓开了口:“孩子,你冷吗?”
    绮澈不懂。这样的富贵人家,为什么会关心他们这等贫民。
    他先是点点头,而后又很快地摇摇头。
    女子倒笑了。她帮绮澈扶去落到他头上的雪,又看看绮辙,“他是你弟弟吗?”
    察觉不到敌意,但不能保证绝对的安全。绮澈没有回答,心里头满是叹息,就算她是敌人又怎么样呢?加不加害,兄弟都只有一个结局,冻死或是被杀,其实并没什么差别。
    然后,又有什么人,肯与我们为敌?我们,甚至连被仇恨的资格都没有。
    “到车上去吧。”
    女子说。绮澈不动。
    “请到车上去吧。”
    女子重复了一遍,绮澈有些彷徨。
    “请你们到车上去好吗?在这里会冻坏的。”
    女子身后的车夫已是相当不满。虽是一身戎装,在这荒芜的雪地里还是会略感寒冷。离家府不远了,他想赶快回去,而不是和两个孩子在这里耗着。
    这种人家,恐怕很少会用这么低卑的语气同别人说话吧。绮澈低头看向已陷入熟睡的弟弟,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就当是,为了活下去。拒绝的话,什么都没有了。
    我,可以去试试。虽不知面前的道路会是如何。
    女子将他们带上马车,绮澈还是抱着沉睡的弟弟。踏上车的那一刹,绮澈突然明白了温暖的感觉。
    很暖和……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暖和。从没感受到的,暖意。
    车子比从外边看的要大很多,哪怕一个装饰都展现出主人的品位与其富裕之甚。
    还有就是,睡梦中的绮辙所无法看到的,那抹棕色。
    看样子才三四岁的孩子——后来绮澈知道了,那时她才三岁——那孩子怔怔地看着他们,却不会另绮澈感到尴尬。
    那黑眸里有的全是友善。
    “缙鞅,要好好招待客人。”
    听到这话的孩子展开一个大大的笑颜,“是的,娘。”
    他不禁有些惊讶。
    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听得懂,且回答得这么流畅。
    还有,原来她是她的女儿。
    “坐呀,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女子坐到他身边,轻声询问。
    “……绮澈。风绮澈。”
    “很漂亮的名字,你弟弟呢?”
    “…………绮辙。”
    “你们怎么会到这里?”
    “………………”
    他不再说话了,低着头,紧紧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丝。
    该怎么说?她怎么会懂呢?失去双亲,流落街头,勿入荒原,生不如死。几乎是苟且过日,这种生活,又要如何诉说?
    女子装作什么也没看出来,慈爱的摸摸他的脑袋。
    “绮澈,如果不嫌弃的话……”
    “从今以后,你,还有你弟弟——当然你们还是姓风,这样好的姓氏可不能换。但你们,已是夜家的义子。”
    瞳孔瞬间收缩,他说不出话来,突然就想起来了,富可敌国的夜家,如暗夜般曾向朝廷施压的夜家,那个方圆百里人尽皆知的夜家。
    应该是,没有错的。
    眼眶突然湿润起来。不是出于自己成为夜家义子的骄傲与自豪,而是一种从心底涌起的感激。
    自己已无须再说什么,眼前的女子全猜出来了。
    “不嫌弃”,决定权本不在他的手里,主导权却交给了他。
    不再有施舍者与被施舍者之间的尴尬和主仆关系,因为自己和弟弟已是他们的义子,似乎是理所当然地享受这一切。
    他不知道夜家是否嗜好照顾孩子,但他无所谓了。
    夜家给他的,他要用尽一切来偿还,只要他做得到。
    只因,他得到了那一句话。
    “从此,你们便是夜家的义子。”
    他风绮澈,愿为这一句话倾付其生。
    “你从没向我讲过。”料不到自己竟是夜家义子,绮辙的声线比往常低去几分。
    “希望现在讲还来得及。”
    绮澈微微苦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当时,要是叫醒你就好了……”
    “也不会有这么多的,麻烦。”
    真是造孽啊,偏要隐瞒那么久。不就是无法面对自己心中的愧疚吗?本是自己的责任,绮辙不曾了解这些事,却要由他去承担。
    “为了这句话,你把自己送给了他们?”
    送?不,不是赠予,而是报偿。
    “夜家从未向我索要过什么……”
    “签了卖身契?”
    “没有。义子又不是奴仆。就是有……恐怕我把我俩的名字写错了吧。”
    分明立下了誓约,用其一生去报答夜家,却经不住高山流水的诱惑,冉冉离去,将这一切抛下,让弟弟去收拾烂摊子。
    “……我未曾怪过你。”
    “我知道……”
    但越是这样,他越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报恩,理应由他来完成。
    他的弟弟,还要更重要的事要做。
    “夜家,绝没有束缚我。”
    他看向弟弟,绮辙眼中有光在闪烁。
    “我们,是一条路上的。”
    他突然释然了。
    “接下来呢?”
    “你还想听吗?离清晨不远了。”
    “我想知道,在那之后,发生的一件痛苦的事。”
    绮澈扭过头,看向窗外,那里一片漆黑,他却能看见风吹草动的木影。
    “那对夜家来说是件大事。”
    这件事发生时,绮辙已不再是天真无知的幼童,他多多少少也知道些眉头。
    但他想听绮澈自己来说。
    大事,这何止对夜家而言。对他们兄弟来说,这件事改变了他们的一生。
    夜家的传统,永远是男女平等,平常人家的一夫多妻制绝不会发生在他们身上。而那次,他们的守候换来的是珍宝的永失。
    那个救了自己的女子,我永不能再见她了。
    说好了要帮助夜家,真正出事时,我却全然不知。
    我这样的义子,要了又有什么用呢?
    夜家,从来都没有过奢求他们付出什么。
    是他们,甘愿为夜家宏伟的蓝图充当基石。
    从那时起,未来就定了下来。他们必须与皇室为敌,在所不惜。
    他们失去了无论如何也不想放弃的东西。这是敌人造成的。那就只有,斩尽杀绝。
    绮澈禁闭双眼,密而长的睫毛颤动着,回想那不堪回首的过去。
    “不想……说吗。没关系的。”
    “不。”
    绮澈很勉强地笑笑,眸子黯然无光。
    “其实,又有什么关系呢。”
    “都过去了。”
    再大的痛楚,都结束了。
    再难过的往事,全部随风消散。
    剩下的,只是过来人心里,那刻骨铭心的悲伤。
    “我只说一次,听清楚了。”
    风绮澈双唇微启,含着稳定心神的悲凉笑意让故事从唇间泄出。
    说了吧,已经不重要了。
    回忆这些痛苦的东西,充其量,也不过是
    透过奈何桥,看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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