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芳我自赏,风流天下知。
楚相家的大公子是出了名的风流倜傥。江城里秦楼楚馆的哥儿姐儿没有没摸过的,方圆百里的美酒陈酿没有没喝过的,琴棋书画吹拉弹唱没有玩不出新花样儿的。
老相爷早入了土没发言权,相爷夫人提起大儿子来就七窍生烟;老管家看到大公子着人送来的账单便泪水涟涟;连相府门前两个大石狮子看到大公子也耷拉着脸。
倒不是没有异议。本城的花魁秦盼盼便曾扭着帕子幽幽的说:“大公子是个惜花之人。”
这话对。全城人都知道大公子自小便爱花惜草,把个楚相府生生祸害成百草园,栽满后园子不说,还专往别家瞄,瞄到什么挖什么。
风和日丽,天朗云清。难得出门的好天气,楚大公子又该往人家园子里串了。
刘百万是名副其实的家资百万,花园也别致,一色的名师设计、奇花异草。可惜入不得楚大公子的眼哪。
只消不着痕迹地一笑,便让旁边那刘胖子恨不得把设计师傅掐死。
唉——平平无奇啊——咦?
园边有株牡丹,青青翠翠,惹人喜爱。可怎么招了一身的尘土?
楚大公子惜花的心又动了。
两下谈妥了价钱吩咐小厮们抬回家去,这边厢刘百万拉着大公子的衣服半吞半吐要说不说就是不松。
大公子眼光流转,举头望天:“猪在飞!”
啊?
唉,经典就是经典啊。轿子走出去老远,大公子还在佩服自己。
外面刘百万的声音纠缠不休:“大公子——那牡丹——从来不开花——”
大公子一合洒金扇:哪有牡丹不开花的?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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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果然是不开花。
第一年是家里的家丁杂役照料着。没开。
第二年请了养牡丹的名师来,还是没开。
第三年楚大公子亲自上阵,浇水施肥遮风挡雨连带弹琴唱歌,眼看春天要过去了,连个花骨朵也不见。
楚大公子也心急了。不过,按下人们的说法,公子就是公子,着急也与别人不同。
“天灵灵,地灵灵,众花仙子侧耳听,我家有棵牡丹花,为何春末不见英?”
这可不是道士捉妖,是楚大公子请花神催花呢。不过到底不是专业人士,请遍了天上众仙也不见动静。
大公子也心下狐疑:“到底该念谁?玉皇大帝?太上老君?难道观音菩萨也管这事儿?”
咦,四下静悄悄,哪里响鼾声?呼噜噜——呼噜噜——
亭子里睡着个书童,凉棚下倒着两个家丁。不知不觉,月上三更。
大公子恍然大悟:“怪不得神仙不出来,都是你们这些俗人在!本公子做法,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这回真是空无一人了。大公子对月长叹:请不来神仙,供品怎么办?
饱暖思做诗。大公子手持玉杯,徜徉花前:“我有牡丹花,辛勤自己栽。春来不开花,空负好时节。星辉何渺渺......”
忽然一人夺过他手中杯:“这么难听的诗也有脸念!酒倒是不错!”
做诗如做梦,诗兴正浓好比好梦正酣。给硬生生打断的大公子发了公子脾气,刚一抬手就看清了人,没舍得落。
这人敢情是自己请来的神仙么?一袭青衣,容貌如画。只一脸杀气,横眉怒目。
“敢问——”
“问什么问,三更半夜说那些个疯话,又念这么烂的诗,让不让人睡了?”
大公子有自知之明,自己在诗文上不太有天分,要不从小挨那么些板子呢。心中十分抱歉,本想说几句软话,突然想起一事,顿时大惊。
“你睡哪?”
“这儿!”
“这儿是我家!”
“也是我家!”
“胡说,我在这儿住了二十年也没见过你。”
“哼,我才只住了三年。你当然没见过我,我白天——”
有些话不用挑明,大公子看着那棵不开花的牡丹,面白如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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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花妖将公子骂了个狗血淋头,其内容不外是你浇水时拉了我脖子施肥时扯了我头发之类。然后就一杯一杯对月小酹。大公子一边伺候着一边想,这酒备得可真是时候啊。
俗话说世上无恩仇,有酒皆兄弟。慢慢的小酹成了对饮,两人话也渐多。大公子殷殷地问候花妖的饮食起居,肥料足不足,浇水多了还是少了,挡风的架子合不合适。花妖自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终于大公子还是忍不住:“你怎么不开花?”
花妖停了杯,冷冷地笑:“开了又如何?给风吹了去?给雨打了去?给蜂儿蝶儿采了去?给你们摘了揉碎了踩烂了去?”
一阵风来,大公子打个冷战,酒醒了。
人生本一醉,一醉如一梦。大公子始终弄不明白那晚到底是梦非梦,花妖什么痕迹都没留下,只自己衣上带点淡香,闻起来比花香清冷得多。可风吹着也就散了。
这些天他每晚在园子里转,再也没见到那个花妖。再备上供品等着,还是一场空。
这天实在等得无趣,把那酒坛子打开,想自己先喝上几杯。才开坛,身后有人说:“嘿,真是好酒。”
大公子又是欢喜又是恨自己傻:先前怎么就忘了这一步!
于是每晚备酒相见。日子过得快活。大公子变了蒙学先生,琴棋书画从头教起,抖擞精神,使尽平生能耐。这花妖虽不通世事,却聪慧无比,常常老师变了弟子,徒儿变了对手。他本是从深山中挖来,大公子便常常讲些鬼狐闲话,每每被花妖一条条驳斥,却也乐此不疲。花妖无名,大公子先称他上仙,再熟些改成花兄,醉时就叫他花儿,终于不耐烦了名字,两人互称你我了。
开花的事再也不提。不提,却一直想着。这日喝高了点,终于还是忍不住叹:“你这么些年都不开花,不寂寞么?”
花妖冷然望月,负袖高吟:“枝头抱香死,不与蜂蝶伍。”他的身影仿佛一幅极美极凄清的画,一瞬间似可融入月光,就此消逝。
楚大公子呆了呆,一把拉住花妖的手:“好!以后就叫你抱香!抱香,给我抱一个!”
花妖无名火起:“什么破名字!瞎了你狗眼,我是男的!”
“哎——打人别打脸!别拿枝子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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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公子最近转了性。花街柳巷秦楼楚馆是再也不去了,狐朋狗友也少有往来,成天围着园子转。一会儿欢喜,一会儿悲叹。老夫人只当他浪子回头金不换,下人们暗自嘀咕,平白生出许多传言。
这不,大公子又在牡丹花前头念诗:“山有灵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两句话翻来倒去念了一下午。
晚上花妖便问他:“你白天念那两句话什么意思?你又不会咒语,念那么多遍做什么?”
风流公子一下子变了呆头汉,两眼发直,手心冒汗。还得解释:“就是说,山上有神灵,树木有枝叶....”
“嗯,山上神灵没见过,不过我是有枝叶。下一句。”
大公子小小小小声说:“我喜欢你你却不知道。”
“什么?”花妖显然没听见。
大公子咬咬牙,大声说:“我喜欢你!”
一片寂静。
片刻,花妖迎上他明亮的眼:“我是花妖,你说的喜欢什么的,”他皱皱眉,慢慢道:“我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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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公子性子又转回去了,还变本加厉,一去十几天,连家都不回。老夫人气得跌脚,终是无计可施,只苦了书童小厮们两头轮番的跑。
这日,大公子照旧的在万花楼上听曲儿喝酒,他贴身的书童从府里回来,递上新拿的银两包裹,接下来的话却不知当说不当说。
到底大公子善解人意:“我娘又说什么?”
书童犹豫了一下,说:“老夫人说,府里都出妖精了,还不回来看看!”
身边的姑娘笑了:“好好的哪儿来的妖精?真新鲜。”
“怕又是我娘下的套儿吧?”
书童分辩:“是真的,府里来了个老和尚,说府上有妖气,才家宅不宁。还说就是那棵不开花的牡丹,现在只怕正做法呢。”
当啷一声,酒杯落地。大公子归心似箭,十万火急。小书童在身后一叠声喊:“公子——头巾——靴子——衣裳——”
全都看不见听不见。大公子心中默念:你可千万要等我——
赶得正是时候。老和尚念完了经刚要施咒,一个年轻公子闯过来,抓过花锄劈头盖脸的打:“叫你害我的花!”
二公子三公子连忙解劝:“大哥,这是来收妖的法师,可不是存心糟蹋你的花!”
大公子停了手,蓬头赤脚衣衫凌乱,只眼中寒意锋利:“什么收妖,分明害我性命!”
老夫人大惊失色:“什么你的命?你被妖精迷了么?”
大公子双膝跪倒哀哀诉说:“儿子得高人指点,说我身犯孤星命不久长,若要活命,须得找一棵不开花的牡丹来镇这妖星之气。好容易找到了,才多活了几年。若把这花儿毁了,只怕儿子的性命危在旦夕!”
老夫人左看高僧右看儿子心生犹豫。大公子眼观六路心生一计。他叩头说道:“母亲若执意毁了这花,纵性命攸关儿子也不能不孝。这花我养了多年,今天再给他浇一次水罢。”说完起身向花走去,暗地里咬破舌尖一口喷将出去。果然引得周围人惊叫连连。
老夫人脸色剧变,忙向和尚说道:“大师辛苦,今天就算了吧。”
老和尚眼见功败垂成,心中郁闷。偏还见着那打他的青年立在牡丹花旁,手扶胸口面有得色。他忿然道:“罢了!”说着却将手中禅杖向牡丹花根打去,这一手出人意料快如闪电。
大公子“啊”的一声合身扑上去,实实在在挨了一下,这回真的吐了一口血。
老和尚正琢磨再补一下还是就此罢手,已经给两个家丁架了起来,回身看见老夫人脸色森然:“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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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来如山倒。大公子躺在床上算日子:这是第几天了?什么时候才出得了屋?他可伤着没有?
转身看着小厮就气不打一处来:“再去给我端碗人参汤!”
小厮满面春风欢天喜地:“只要您别出屋,别说几碗,就算一天喝几十锅人参燕窝都成!”出门时不忘点头哈腰:“我可出去了啊,门窗锁上了啊,这是老夫人的吩咐,公子可别怪我啊。”
唉,大公子眼望帐顶半声长叹,剩下半声没叹出来:“你怎么白天出来了?可别给人看见。”他翻身坐起就要拉下帐帘,给花妖一手按住:“躺着吧,我有法术,他们看不见,我也不怕阳光。”
大公子心中欢喜:“你可没事?”
“没事。”
“别怪我娘,她不懂这些。”
“嗯。”
默然良久。花妖言语简单神色漠漠。大公子心中不安又无话可说。只能合眼装睡,又睡不着,睁开眼正看见花妖定定看着他,直出了一身冷汗。
可是,他在身边,自己究竟是欢喜的。
一人一妖继续默然。直到小厮的大嗓门传进来,一阵风起花妖踪迹不见。
接下来几天俱是如此。没人时花妖便来,来了也不说话,只盯着他看。大公子心中惴惴,真不知是身在云端还是如坐针毡。
呆在屋里终究气闷。没人说话,大公子只得拈起本书,随手一翻,竟是那首。不由吟诵出声:“山有灵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为什么?”花妖终于出声。
“什么?”大公子一时不解,为什么山有神灵?还是为什么木有枝叶?
花妖定定望着他,眼中如火闪耀:“为什么你把我带回家来?为什么我是妖怪你不怕我?为什么你晚晚陪我说话喝酒?为什么你为救我不顾性命?”
大公子招架不住,只能苦笑:“我喜欢你啊。”
花妖更加混乱:“喜欢是什么,我不懂!”
大公子忍不住头疼,只能叹着气笑:“喜欢就是想和你在一起。”他温柔地望着花妖,只觉心里也十分疼痛:“想看着你,跟你喝酒谈天,希望你时时平安快乐,莫要悲伤难过。就算...就算哪天你说要回山里去,我也绝不阻拦送你回去。”
花妖怒道:“我才不回山里去!”他低头想了想,又说:“我也想见你,想跟你喝酒谈天,你不高兴那几天我也觉得不高兴,看见你受伤我就想哭,这个,算喜欢么?”
大公子欢喜得几乎跳起来,只觉得整个心都融化了,忙把他抱在怀里,笑道:“算,算,怎么不算!”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屋里一片寂静。
哪个小厮不知死活地跑进来:“公子,人参汤!”正对上一张暴怒的脸:“再去拿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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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翁失马,焉知祸福。大公子近来的日子过的充实滋润。他每天打个“静养”的牌子和花妖死缠硬磨斗嘴闲扯,充分发挥“一分歪理十分无赖”的本色,成果如下:近六十天来拉手三十二次,搂抱十三次,挨打六次,亲吻一次半,其他未遂......
唉,大公子心里算算,想想往日风流,十分无奈。花妖虽然性情刚硬脾气暴躁,却不通人事不懂人情,从不主动亲近,这也罢了。偏偏他居然在这些事上十分害羞,自己稍起旖念,他便面红耳赤,然后就一阵清风无影无踪。
虽然看他平时清冷模样儿转了羞红满面也实在令人心动,可要达成自己的美好愿望还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啊。
不过也有其他的收获。大公子百般努力之下,花妖终于接受了他送的名字——子枝。
大公子飘飘然如上云霄,心满意足。有了这个名字,便是世上再有千万个花妖,子枝也是与别不同。
子枝子枝,悠悠我心,青青子衿。
得意忘形之下,免不了后院起火。老夫人闲来无事算算日子,大儿子竟然在府里安安份份静养了六十八天,实在罕见。刚想烧香酬拜祖先,再一想别是养出毛病了吧,于是一道令下,让大公子出门溜溜。
大公子一步一回头地出了府,魂不守舍心不在焉。本正闲愁万种,猛然目光扫过一人,霎时如临大敌。
书童在身后撇嘴:“不是一出门就跟您说了么?那和尚这几天还在城里晃悠呢。”
老和尚一见公子如获至宝快步跟来,大公子转身就跑身形利落。他心中有数略一盘算,便打定主意不回府,只东绕西绕,到底时运不济,甩掉了自家书童,却在东巷口给老和尚追上。
“施主,府有妖气家宅不宁,请早做打算。”
“施主,花木成妖难免害人,性命要紧啊。”
大公子牙关紧咬步若流星,老和尚苦口婆心拉拉扯扯。转眼过了街角,大公子冷冷一笑:“出家之人莫理红尘俗事。我家里从没什么妖怪,就算有我也养定了!”说着抽身跨步进了楼门。
老和尚看看楼上明晃晃的“万花楼”三个字,低头合掌长叹:“南无阿弥陀佛。”
大公子在万花楼里住了三天,老和尚便在楼外站了三天。
楼内唱歌听曲,楼外讲道传经。
楼里的姑娘也觉得有趣:倒当真是个得道高僧的模样儿,慈眉善目,气度不凡,一把白胡须飘洒胸前。
楚大公子倚着窗栏微笑:“谁拔他一根胡子,给一两黄金。”
一石激起千重浪。
莺莺燕燕们争先恐后奔下楼去,不半刻只听得楼下惨叫连连。大公子看着小书童跃跃欲试的眼点了点头,书童飞一般地离去,垂头丧气地回来,一手白毛:“眉毛算不算?”
这事轰动江城,人人摩拳擦掌,你争我夺,盛况空前。从此留胡子的和尚道士们再不敢进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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