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坠》4.【三】

    门“吱呀”地开了,里面走出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当陌生人看见这个少年第一眼一定会注意到的是他那双眼睛,那双眼睛竟然是浅灰色的,那种浅在阳光的照射下几近透明,散发着柔软、宁静的色泽。
    “清湛,你爷爷可在家?”罗哲向少年问。
    “我爷爷今天早上刚出去采药去了,恐怕还得过两天才回来呢,”少年开口说话,声音和他的眼睛一样清澈透明,“罗哲大叔,您找我爷爷有事吗?”
    “我有个小兄弟碰到了麻烦,因此想看你爷爷是不是有办法帮忙。”
    “他不是族里的人?”那个叫清湛的少年说这话的时候,目光自往白澈这边看来。
    白澈暗暗惊讶,这少年的心思竟也如他的目光一样清透,轻易就看出了端倪,“你看得出来?”
    听到白澈的问题,罗哲脸上有些尴尬,清湛却是微微一笑,“我是个天生的瞎子,所以我不是‘看’出来,而是猜出来的。”
    “瞎……”白澈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但只说出一个字又生生地收住。
    清湛似乎不以为意,轻笑着又问白澈:“那你碰到的麻烦是——和魅有关?”
    白澈定定地望着清湛那双眸子,即使他说自己的是瞎子,可是却似乎比任何人看见的都要多。
    罗哲在一旁笑着称赞,“正是这样,清湛你可是越来越厉害了,什么都瞒不过你。”
    清湛抿着唇微笑,“我其实没什么本事,眼前就算猜出来了原因恐怕也是要等爷爷回来才有办法可想的。”
    既然只有等到控灵师归老前辈回来才有办法,罗哲只能带白澈先告辞了。
    在白澈走出一段距离之后,他悄悄地回头远望控灵师的小屋,发现那个叫清湛的少年仍站在门口,他的脸庞正对着这边似乎是目送他们远去。
    他真的是一个瞎子么?!
    ※ ※ ※ ※ ※
    晚上,罗哲的家里。
    白澈一脸尴尬和不知所措地愣着,一旁的罗哲夫妇是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而罗缇则是小脸羞红与满眼的惊讶。唯独那个梳了两条小辫的女孩,一副理所当然和满不在乎的样子。
    “哼嗯……”罗哲轻咳一声,打破了眼前的僵局,“你不能和白澈一起睡!”
    “为什么不能?”锦夜瞪圆了眼睛,乌黑的眼珠闪着晶莹的光芒。
    “这……”罗哲夫妇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要怎么对面前的孩子解释这个尴尬的话题才好。
    “因……因为‘男女授受不亲’啊。”这时倒白澈红着脸结巴地说出之前他学的礼仪规矩。
    “为什么要‘男女授受不亲’?如果亲了又如何?”锦夜不依不饶地追问到底。
    白澈当初跟着太傅学习这些礼仪规矩时对于那些书中道理都能倒背如流,并能够娴熟地运用到与太傅对谈之中,可是偏偏他就没有离经叛道地想过如果不按照那些规矩做会有什么后果。这时锦夜突然反问,他倒是哑口无言,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锦夜见他们被自己质问得无话可说,索性一屁股坐到凳子上耍赖,“如果不让我跟白澈一块儿睡,我就一直在这儿坐着不睡,我倒要看看不休息这身体倒是能支撑多久!”
    见锦夜固执,罗哲的妻子轻轻地推了推她的丈夫,“这小女孩大概是怕生吧?不如就依了她,让她和那小男孩一起,都是小孩……总不会……总不会闹出什么事的。”
    罗哲不语,他之前并没告诉妻女眼前这个女孩是被一只魅附身了的,一来是不想她们多心,二来也是觉得不必要。因为魅一旦已经附身在人体上,那么它基本上就是一个凡人了,它将无法自由地使用原来的术法,也无法迷惑别人。然而现在他猜不透的是,这只魅坚持要和白澈呆在一起是想要干什么。
    面对锦夜的坚持,一屋子的人都只能僵站在那,白澈犹豫了片刻,还是退让了,“那……那就一起睡吧。”
    “就这么说定了。”女孩笑了起来,蹦跳着跑到白澈的身边。
    罗哲猜不透这只魅的意图,于是索性也答应了,只是暗地里让木龙藤绕在屋外防备她的举动,看她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罗哲的妻子替床上的孩子盖好被子,然后掩上房门出去了,随着那“嗒嗒”的脚步声远去,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
    白澈侧着身子躺着,他并不习惯和陌生人睡在一个榻上。以前在宫里,就算是带他长大的奶妈,哄他睡觉时也只是坐在榻旁的凳子上,给他讲些神奇而迷人的小故事,并未敢坐上他的床榻,因此更别说有人能堂而皇之地分享了。之前在空迷之境,他和锦夜互相依靠着入睡也只是因为那样才能抵御心底的恐惧与害怕,然而此刻是这样的平静和安宁,他便又不习惯起来了。
    月色透过窗户静静地洒在屋内,一地银霜。
    白澈只觉得半边的身子都躺得僵硬了,于是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
    他换成平躺的姿势,眼角的余光可以看见身旁躺的小女孩。此刻的她很安静,小扇子般的睫毛一动不动,呼吸清浅,似乎很快已经睡熟了。白澈下意识地松了口气,鼻尖却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像是从女孩子身上发出来的,带着一点甜甜的味道。
    白澈怔了怔,又翻了个身,重新变成面朝屋门侧卧姿势。
    月亮已经从中天的位置慢慢地滑落了下去,白澈也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似乎是睡得不大舒服,他的眉微微的皱着。
    这时,锦夜忽然坐了起来,她掀开被子,像一只灵活的小猫,轻巧地越过睡在外侧的白澈,落到地上,没有发出半点声息。
    屋子的窗户并不算高,锦夜很容易地就攀了上去。她扒着窗框,仔细地打量着屋外,像是在寻找什么。
    “该死!”当她瞥见不远处的一团阴影,她低声地咒骂了一句,然后离开了窗户。
    她回到了榻上躺好,一双大眼瞪着屋顶骨碌碌地转着,突然猛地伸脚踹了白澈屁股一下。
    “嗯?”白澈被踢醒,摸着痛处坐起来。
    刚才那一脚是她踢的?他望着了望身旁的女孩,此时她正蜷着身子,小手枕在脸旁,睡得一脸宁静和香甜。白澈茫然地抓了抓睡意朦胧脑袋,重新躺下。
    听着白澈悉悉索索地又躺了回去,那个“睡得正甜”的女孩嘴角露出了一个得意而满足的笑容。
    ※ ※ ※ ※ ※
    “笨!白澈你真笨!”锦夜坐在大树的枝丫上,一边晃着两只脚丫子,一边对树下白澈啧啧摇头,“你连个树都不会爬?”
    树上还坐着三四个和他们一般年级的男孩子,听见树上的小姑娘说的话,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几天,罗缇带着白澈和锦夜在村里到处闲逛,他们渐渐地就和村里其他的孩子熟悉了,于是就凑在一起玩耍。
    虽然树上的男孩的笑并没有什么恶意,但是还是让白澈觉得有些羞愧,那么多个男孩子在这儿,可是不会爬树的只有他一个啊!
    他默不作声地抱紧了树干,用尽全力地向上攀爬,他想证明自己并不笨,别人能做到的他也一样能做到。
    “爬树也没什么好玩的,不如我们比赛射箭吧?”这时站在一旁的罗缇对树上的其他人喊。
    摄提族人生活在空迷之境的森林中,打猎便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因此他们从小便开始学习弓箭,人人擅射。在这样一个传统下,比赛射箭便是摄提族的孩子们一个很受欢迎的游戏,他们崇拜箭术精湛之人。所以罗缇这么一建议,树上的男孩子们都纷纷响应,从树上爬了下来,准备射箭的游戏去了。
    白澈并没有马上跟上去,他走到罗缇身旁,低着头轻轻地说了句,“谢谢。”
    罗缇没有言明,只是展颜一笑,“射箭比爬树好玩,我们快去吧。”
    这时,锦夜也从树上爬下来了,经过白澈和罗缇的身旁,她盯着罗缇微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
    摄提族的射箭游戏的玩法有些特别,它的箭靶不是安置在地上一动不动,而是用绳索悬挂在树上。比赛开始时,绳索被拉成水平的角度然后松开,箭靶开始左右摇摆,一旁的人开始数数,十声之内必须发箭,而在愈短的时间□□中环数最高者为赢,其中不中者算输,超过十声不发箭者算输。
    在宫里时教白澈箭术的是端国最有名的将领之一,他的名字叫赵越。赵越最让人称叹的箭术被称为“七星连珠”,即连发七箭,第一箭中靶心,后面每一箭中前一箭箭杆中心,最后一箭则是将前面连成一线的六箭击得如白虹贯日般穿靶而出。因为这样凌厉的箭法,所以端国里流传着一种说法是赵越的箭法乃是师承于苍涯之荒的羽族,那个能够飞翔和擅长于轻巧兵器的种族。
    有着这样厉害的师傅,加上天资的聪颖和勤学苦练,白澈的箭法一点也不比这些同样以箭术著称的摄提族的孩子们差。几局下来,白澈倒是也赢了三,四局。
    因为水平差不多,一时之间男孩子们之间难分高下,于是他们玩得更加投入了。
    罗缇也会射箭,也喜欢玩比赛,可是现在是一群男孩子在那争高论低,她倒并不想和他们抢风头,便退了出来,坐在一旁当个看客,只是不时地为他们呐喊助兴。
    “你怎么不和他们一起玩?”忽然锦夜凑到了罗缇的身旁。锦夜对于射箭是一窍不通,因此也只能呆在旁边看那些男孩子比赛了。
    习惯于锦夜冷言冷语的说话方式,这时见她突然对自己关心起来,罗缇有些意外也有些开心。她对锦夜谦虚地笑笑,“我的箭术没他们好,上去比也一定是输的,所以还不如呆在这儿看他们比呢。”
    “噢,是这样啊!”锦夜眨了眨眼睛,一脸的天真与好奇,“你们摄提族除了会很厉害的箭法,养那个奇怪的木龙藤,还有什么好玩的东西?”
    “木龙藤很奇怪吗?”罗缇望着锦夜笑了起来,她觉得只要和这个女孩子热络起来,她还是很可爱的。
    “不奇怪吗?明明是根长在地里的藤,偏偏要到处爬,到处跑。”锦夜嘟嘟囔囔地像是在抱怨。
    “正因为这样,木龙藤才是我们摄提族的神物啊。”
    “你们摄提族除了木龙藤就没有别的神物了?”
    “有啊,我们摄提族还有一样神物就是种在西北处的……”
    “西北处的什么?”
    说到摄提族的另一个神物罗缇忽然噤声了,锦夜追问,她却摇了摇头,“没什么,我……是我记错了。”
    “哦。”锦夜恍然地点头,没有再追问。只是她的眼里隐隐闪着兴奋的火花,似乎已经得到了某个她想要的答案。
    ※ ※ ※ ※ ※
    夜里,屋里点着一盏油灯,夜风吹拂进来,灯火轻轻地晃了晃,连带着映在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晃动起来,顿时像是模糊了许多。
    白澈从外面走了进来,看见锦夜托着腮坐在灯前,盯着灯火出神,似乎是在凝神思考什么。他不觉放轻了脚步,想不打搅她,直接去床上休息。可是就在他将要从她身后走过的时候,锦夜突然扭头喊他:“白澈。”
    “什么事?”白澈停下脚步。
    “你坐这来。”锦夜指着她身旁的凳子对他笑。
    刹那,白澈有些犹豫,这只附在锦夜身上的魅虽然没有再做什么伤害他的事,可是平日里也没少捉弄,嘲讽他。对于她今晚表现出来的友好,白澈还是心存警惕。不过迟疑了一会,白澈最终还是按她说的坐到了她旁边的凳子上。
    “这个给你。”锦夜从怀里掏出一个水果,递给白澈。
    那水果红艳艳的,犹如樱桃一般可爱,可是却又比樱桃长得略大颗些。在灯光的照耀下,色泽晶莹,水润饱满,并且带着蜜桃般诱人的果香。
    “这是你给我的?”白澈看了看那果子,又看了看锦夜。
    “是罗缇给你的,刚刚你出去了,她来这儿没见着你,就让我给你了,”见白澈并不来接,锦夜不耐烦地把果子重重放到桌上,“你爱要不要。”
    那果子圆圆的,放到桌上并不平稳,锦夜一松手,它就朝着桌边滚了出去。幸好白澈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不然从桌子上摔下去,这颗果子定是摔得稀泥一般了。
    白澈握着果子,默了默,把它伸到锦夜面前,“还是给你吃吧。”
    “给我吃?”锦夜瞪大了眼睛。
    白澈点头,“给你吃,你别生罗缇的气,估计是果子只有一个,她就随口说给我了。”
    锦夜脸上的表情复杂,她抿了抿嘴,撇过脸去,“罗缇是拿了两颗来,我已经吃过了,所以剩下这颗是给你的,我才不要!”
    “哦。”白澈明白过来,“那你不是生罗缇的气喽?”
    “谁有空生她的气?”锦夜瞪了白澈一眼,直接爬到床上去睡了。
    白澈愣了一会,还是把手里的果子吃了。那个果子闻着好香,吃起来也很甜,那样的甜有点像宫里的御酒“胭脂红”,那是一种果子酿的酒,喝着像果汁,却能让人有微醺的感觉。
    果子不大,白澈几口也就吃完了。他揩了揩手,也上床睡了。
    这一夜,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父王,母妃,太傅,师傅,锦夜,罗哲大叔,罗缇……所有人都围在他的四周,但是慢慢的,这些人的面目都模糊了起来。他努力地抓住他们想要分辨出他们谁是谁,可是却发现他无论靠得多近,那些人的面目始终都是模糊一片。
    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
    白澈抓住一个人,又放开,抓住下一个,又放开,他已经分不清楚这些人到底是谁了!
    他开始想要回忆起他们的容貌,却发现头痛欲裂。他捂着头好一会,渐渐脑中的那种疼痛开始退去,而他的心中却感到了一阵一阵莫名的恐惧。
    他突然惊惶地想——我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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