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剑刺入身体的那一刻, 柏安安还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怔怔地看着叶孤鸿,叶孤鸿已停止了那番‘柏安安为什么必须死’的演讲,他脸上的怒色已经凝住了,转而变成了惊恐与迷茫。叶孤鸿的长剑被两根手指轻轻地捏住了,陆小凤还在苦口婆心地劝说着他, 却忽然意识到不妙。
他回过头, 看见方才与他同时出手拦住叶孤鸿的叶城主,亲手将飞虹剑刺进柏安安的心口。
柏安安有些想笑。
她承认她有疏忽,她太大意了, 不知何时起她竟然将城主府视作最安全的地方, 她也不认为叶孤鸿会对她出手。在叶孤鸿诉说着‘紫金之巅’对剑客的重要性时,她分心了,她去想她的任务,也在想要如何阻止这场决战。
但叶孤鸿根本不能杀死她。
无论有没有刚好及时赶回的陆小凤,叶孤鸿都伤不了她。陆小凤与叶孤城几乎是同时出手, 拦住了叶孤鸿这一剑。她为叶孤鸿的举动而震惊,也为叶孤城的忽然出现而产生了隐秘却无法忽视的喜悦,可就在这时,就在叶孤城听了叶孤鸿的话后, 在她最放松也最安心的时刻, 将剑指向了她。
叶孤鸿对他道:“她已经牵住了你的剑,你还要纵容下去吗。”
柏安安也的确笑了。她一笑便觉得心口又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她觉得眼睛酸酸的, 也觉得冬日的风将她的脸吹得很冷, 她反问叶孤城:“杀了我,你还拿得起这把剑吗?”
[任务‘攻略目标玩家’已完成
任务阻止‘紫金之巅’……]
滴的一声,浮现出的任务页面忽然就变成了漆黑一片,过了一会,她耳边又冒出了一声巨大的系统报错声,吓得她忍不住一抖,便使那把剑刺得更深了一些。她的身体顿时失去了系统的保护,再如何硬撑也撑不住,便软绵绵地往后仰去。陆小凤这才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扶住了她的后背。
叶孤城为她那句话乱了思绪,或者说,从很早开始,他的脑子就已经是乱糟糟的一片。从前他的生命里只需有剑,他也只看得见那把剑,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眼前忽然出现了太多太多的东西,好像只追求剑道已经无法满足他了。他收南王世子为徒,是为了父辈的承诺,但是南王世子劝说他一同谋夺皇位,他竟也答应了。是他的人生太寂寥了,他已生出了学剑之外的念头,除了他手中的剑,他还忍不住再去多看看这个世界的其他颜色。
他说不上好奇或者向往,他只是希望能稍微多点别的东西填充着他的剑。起初只是想看看这个天下,想看看皇权倾覆之下的众生,再后是看见了友情,再后来,便是柏安安。
叶孤鸿带着柏安安回白云城时,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犬神剑是好剑,不是他需要的剑;剑主是个沽名钓誉的骗子,也和他无关。他一点也不打算去关注,可她的消息却无孔不入地占据他的世界,而最奇妙的是,她的出现总能引起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他听说叶孤鸿将这个骗子视作名师,他无论如何也该去提点自己的堂弟几句;中原传来的消息却将她和他的对手绑在了一块,他一边不信,一边又忍不住要去试上一试;因这一试便引出了西门吹雪,与他定下了决战之约,偏偏又暗示他要保住骗子的性命;于是哪怕这个骗子发现了足矣威胁到整座白云城安危的秘密,他还是没有杀她。
可是不杀她也有很多种办法,他偏偏选择了最奇怪的一种。柏安安以为他以教导剑术为名软禁她,殊不知事实却是正好相反的。他以软禁她的名义欺骗着自己,默许她在他的人生里更多的出场,哪怕后来他已从谋反的浑水里趟出,他还是寻着法子多看看她。
看到后来,他也分不清他只是想给自己漫长又寂寥的人生抹上别的颜色,还是真的,被牵住了剑。
那日柏安安的问题使他不得不去正视自己近日的异常,可这也只能让他的思想更加混乱,就像是当他也开始相信除去柏安安才能不影响这场决战并付之实践时,却发现一切都错了。
他手里还握着这把剑,因柏安安向后仰去,这把剑稍稍脱出,却将创口划得更开了。无论柏安安多想能走得体面一些,她紧咬着牙光,也忍不住剧痛抽搐了一下,叶孤城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他不能再握着这把剑了,生怕剑一拔出,柏安安便会立刻死去。
叶孤鸿的脸色惨白,声音一出口便变了音调,喊了一声‘师父’便停住了,跌跌撞撞地走过来,却被陆小凤防备地挡住了。陆小凤已点住了柏安安的穴道,但这一剑直指心口,哪怕有神医在侧恐怕也回天无力。他扶着柏安安,不知道该懊悔还是悲痛,忽又想起了司空摘星说的话,便双眼希冀地看着她:“柏姑娘,你有法子的对吗?这难不倒你的,你还会去别的、别的地方,这,这绝不是……我带你走,一定有别的办法可以救你。”
陆小凤是见过花鸟卷的,也见过当初柏安安抱着辜从双跳下汉江时双双结成的冰块,也见到了那块年代久远且未作伪的玉牌,哪怕司空摘星不说,他也意识到柏安安不是普通人。她是与常人不同的,她可以行走于不同的时空之间,她可以看见与利用‘鬼神的力量’,她也可以,置之死地而后生。
但是柏安安却已没有了自信。
因为这一剑,系统已经崩溃了,她现在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会有生老病死的活人,她不知道在没有系统的情况下,她还能不能完成时空的跳转。但她也只能勉强地笑了笑,对陆小凤说:“嗯,没事的,会有办法的。”
陆小凤的手忍不住用力抓住她的肩膀,他能感受到她的生命正在一点点流逝,她的血与他的红色披风混在了一处。他听见叶孤鸿忽然跪在地上,低声道:“师……师父。”
柏安安却向他伸出了手。
尽管陆小凤很担心叶孤鸿会再次伤害她,但见她执意如此,也只得让开身。她的手不算很瘦,是恰到好处的少女的手,她虽用剑,但毕竟不是个刻苦的人,手上没有茧子,也没有瑕疵。这只手常常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如今已染了血,却还是愿意伸向他。
他开始痛恨自己,他道:“我不想杀你,可我不能……我原本已想好了,我杀了你,等决战之后,就会以死谢罪,到了阴曹地府里任你责罚,我、我……”
柏安安的手微微低了一点,又吃力地撑着,等他伸手过来,道:“你有这样的想法,而身为师父的我却浑然不知,让你走到了这一步,也是我的过错。”
“可是……”她终于还是放下了手,像是在问自己,也像是在问叶孤鸿,“你若从不知有情是何滋味,又怎能无情。”
叶孤鸿浑身一震,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陆小凤这才真正明白了叶孤鸿甘冒弑师的大不韪也要杀了柏安安的原因,顿时变了脸色。他也知道学剑的最高境界是人剑合一,忘情也无情,但他从没想过会有人为了无情而‘斩情’。一个人杀人的理由可以有很多,也可以没有理由,但一个人为了追求剑道而杀人,为了无情而杀了使他动情的人,这又算什么?
而作为祭品的柏安安,又算什么呢?
柏安安很想问一问叶孤城,他会选择杀了她,是不是证明了他也曾有某个时刻对她有情,或者是他也在为之困惑着。可话到嘴边,终究还是没有问。她害怕听见一切的答案,她甚至不敢再多看他一眼,她的目光慢慢扫过了陆小凤与叶孤鸿,之后,停留在了很远的地方。
她看见了司空摘星,他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平静地看着她。
她觉得有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滑落,滑进了发丝里便冷了,怪难受的。她看着司空摘星,小声地说:“从施府救走我的,还有和我一同去冲霄楼的,其实是你。”
她早应该想到的,在那样恰好的时机出现,又喜欢夸赞司空摘星的,除了他自己又会有谁。
只是当她喜欢上另一个人时,就总要一厢情愿地将最美好的事物都安排在那人身上,好让自己想到他便是满心欢喜,欢喜得看不见其他。
她道:“我啊,还真不是个称职的师父啊……”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语调越拖越长,最后便消失了,连同她的呼吸,她的心跳和她的体温。
陆小凤喃喃道:“没有消失……她的身体没有消失。”
她的身体永远地留在了这个世界里,那她,还有可能活在别的世界之中吗。
管家领着风尘仆仆的白衣剑客穿过熙来攘往的前庭,穿过姹紫嫣红的花园,穿过张灯结彩的长廊。他时不时瞧瞧瞥一眼这位传闻中可与他们城主齐名的绝世剑客,就算知道这位剑客与叶孤城已定下了生死决战,他脸上和煦热情的笑也没有半分动摇。除夕不是个会客的日子,但他知道无论是他们的城主,还是如今在府上过年的那几位朋友,若是知道西门吹雪提前来访,定然一刻也不愿耽误地就要飞奔过来。
于是他便主动引着这位西门吹雪前去了小院,去了城主府里如今应该最热闹的小院。
庭院里人很多,可却静悄悄的。
一向比谁都爱闹爱捣蛋的柏安安,如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一般躺在陆小凤的怀里,她的心口上插着一把剑,是叶孤城的剑。
天地间所有的色彩,在那一地的鲜血面前,都变得毫不起眼。
管家瞠目结舌地看着这场绝不该在除夕佳节出现的惨剧,讷讷了起来。他听见他身旁的西门吹雪叹了口气,道:
“叶孤城恐怕,再也拿不起这把剑了。”
拿不起剑的剑客,还算是剑客吗?
没有了对手,便不会再有决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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