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蠢材!都是蠢材!”皂袍微髭的中年男子大声呵斥着垂首立在厅中之人。
“本来是定能成功的,谁承想林子里还藏着高手,连着两箭,一箭射偏了小人师兄的箭,一箭……射中了师兄……”垂首之人耷下眉角,面色凄苦。
“胡说八道!同时射出两箭,一支射其主,一支射其箭,怎么可能做得到?”皂袍的中年男子高大的身影立在那人的面前,一双凤目中迸射出迫人的寒光,“你欺孤是三岁的娃娃吗?”
那人被他周身散发出的危险气息所慑,听其言语,更觉心惊肉跳,双腿一软,登时跪伏在地,”晋王殿下明鉴!小人绝无虚言!若非小人逃得快,恐怕也像师兄一般……”
被称作晋王的中年男子冷森森地一哼,“你还脸活着回来?”
那人的身躯一抖,不敢再接话茬儿了。
“王爷息怒!”一直侍立在一旁的常啸开口了,“这门箭术绝技,恐怕真人能做得到。”
“哦?说来听听。”晋王显然对常啸极其信重。
“王爷可记得昔年杨烈手下的‘八神羽’?”
晋王浓黑的眉毛拧紧:“那八个人,当年不是被那昏君派去逆周行刺宇文睿小儿,都死了吗?”
“王爷别忘了,还活下来一个……”
晋王侧头看着他,“你是说杨敏?”
“王爷英明!”
晋王摇头道:“不对啊!那杨敏去年入宫行刺杨烈,不是死了吗?说起来,孤还得感激她料理了那昏君呢!”
“王爷,她可是被人救走了。”
“果真是她?”晋王问道。
“若属下猜的不错玫笔撬!
晋王的唇角一耸,冷笑道:“这倒趣!十年前她杀了宇文哲那小子,怎的这次掉过头来救宇文睿小儿了?”
常啸想了想道:“杨敏的父亲本就是逆周高官,属下想,或许这其中什么渊源。”
晋王哈哈一笑:“做老子的蠢,做儿女的便也蠢吗?孤还是……”
他话到嘴边,突地顿住,阴恻恻地扫了一眼仍旧跪伏在地的刺客,“还不快滚下去!”
那刺客如蒙大赦,爬起来一溜烟地退下了。
主仆二人正说话间,一名青年男子急匆匆地赶了进来。夺路而逃的刺客退得匆忙,险些撞到他的身上。
青年男子微怔,忙闪身躲开,拧着眉头看着那刺客落荒而逃般的背影,若所。男子身形挺拔,亦是一双凤目,皱眉的样子,同厅内的晋王像个七八分。
“见过世子。”常啸第一个发现青年男子,忙开口,施礼。
青年男子听到他对自己的称呼,脸上迅疾划过不快,但转瞬即逝。他迈步进入厅内,对着晋王躬身拜道:“父亲!”
晋王已经坐回正中的太师椅中,听他称呼,面色不虞,勉强压住,道:“宇儿,你来了?”
“是,”战宇欲言又止,终究道,“父亲,刚刚那是何人?”
郑国晋王战腾抬眼皮撩他一眼,淡道:“你来做什么?”
战宇被他一副“这事儿与你无关,少管闲事”的语气噎住,怔了怔,只好道:“儿子刚刚收到军报,说是周国皇帝亲自带兵,已经到了望北关,就赶忙给父亲送了来。”
战腾接过他手中的军报,点头道:“你心了。下去。”
战宇一呆。他一则怪异于父亲对于这等要紧的军报竟不急着看,二则他也事急于请求父亲。
“父亲,”战宇还是决定开口,他等不及了,“请您派儿子去望北关!”
“做什么?”
“儿子听闻,害死二弟的景嘉悦也随周国皇帝来了。儿子要去为二弟报仇!”
“胡闹!”战腾猛地一拍案,“那是你该去的地方吗!”
“王爷息怒。”常啸忙劝道。
“哼!你看看他,这不争气的东西让孤怎么息怒!”战腾怒指着战宇,冷道。
不待常啸再劝,战宇急道:“请问父亲,那里儿子怎么就去不得?儿子要替惨死的亲弟弟报仇雪恨,怎么就是不争气了?”
“畜生!敢跟孤犟嘴!”战腾猛然跃起身,扬手一指门口,“滚!”
战宇的脸涨得通红,不服气道:“父亲难道不想给二弟报仇吗?难道二弟不是父亲的儿子吗?”
“你懂个屁!”战腾怒气冲天,“大丈夫所为所不为,不老老实实地在京中做你的晋王世子……”
战宇凉凉一笑,抢白道:“晋王世子?儿子没脸做。”
“你说什么!”战腾怒目圆睁,右手已经攥成了拳头。
常啸看着情势不妙,忙一把拉过战宇,“世子,王爷全副心还不都是为您打算的?您可别胡闹惹他生气了……”
战宇被常啸拉扯出门,一双掺杂了愤怒与难过的凤目,却始终死死地盯着战腾。
战腾的心头突地划过凄凉。
生子不肖己,于他而言,世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此。可是,细细来,他作为儿子,又对自己的父亲做了什么呢?
天子驾临望北关,这是百年不遇的大事,却被宇文睿处理得很低调。她早早就传给望北关的守将冯异,说“朕是来和北郑打架的,不是来摆架子的。那些虚套子就先省了,待得攻下北郑、江山一统之时,多得是时候庆贺”。
冯异素闻当今天子虽是个年轻女子,却最洒脱随性不过,故也不去十分费心张罗接驾的事。宇文睿到了,他只率领文武官员欢欢喜喜地接进城中,也就算是接驾了。
皇帝在五原城遭遇刺客的事,冯异已耳闻,如今见到皇帝本尊英姿飒飒,没分毫的矫揉造作之态,又联想到传闻中皇帝“三招力毙两名刺客”的身手,饶是他久在军中,见惯了勇武之士,也不由得暗赞一声:今上果然高祖遗风!
他毕恭毕敬地为皇帝一一引见望北关的文武官员,介绍到一位青衣秀士时,含笑道:“这位先生,想来陛下是见过的。”
宇文睿见那人一袭再普通不过的青衫,玉簪束发,面若冠玉,目若朗星,虽然身材魁梧,却不改变其雅士风度。
她眼睛一亮,忙从座上起身,笑吟吟道:“尹先生,一别经年,先生之风采更胜当年了!”
尹贺一揖,被宇文睿扶住。他亦笑道:“十载光阴弹指一挥间,陛下是越来越耀眼了!”
二人相视一笑,同入席。
席间,宇文睿冷眼旁观,见边关众将皆都守规矩,莫说是唐突逾矩的,便是轮番敬酒都规规矩矩的,哪里半分军中武将的样子?
她脑中不禁盘旋过前日景嘉悦所说的冯异的亲兵亦私自出营的一事,暗自忖着冯异治军到底是怎样的风格。但也只是忖而已。初来乍到,宇文睿知道自己还须细细观察,多看少说。唯了解了手下的兵将和边关的局势,她才能清楚该如何用兵。
散席后,冯异单独求见宇文睿,将所知的北郑局势,以及边关的兵力、粮草、文武官员情形,俱都一丝不苟地向宇文睿禀报了。
宇文睿自然赞赏了他几句,什么“冯将军劳苦功高”“朕心甚慰”云云的,反正夸人又不花本钱。不过,夸归夸,她可没对冯异许下任何加官进爵的承诺,更没透给他分毫攻打北郑的打算。冯异被皇帝夸成了一朵花儿,欢天喜地地出来,才惊觉,除了夸奖,自己似乎什么都捞着,连军权都交出去了。
别看皇帝年纪小,这心机可比多少老谋深算的都深。冯异觉得头疼。
不得不说,冯异办事极周全,不仅安排了两名乖觉伶俐的侍女侍奉宇文#固靥氐乇噶司皇摇⒃瓒共⒏删蝗人胗钗念c逶×恕
要知道,这里地处边陲,京城里最寻常不过的物事,在此处简直就是莫大的奢饰品。
宇文睿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终于荡涤干净了多日赶路积下的尘垢,精神都为之一震。
两名侍女服侍着她穿好衣裳。身上干净了,又能穿着景砚亲手缝制的衣衫,宇文睿心情格外的好,顿觉天地之间再没什么可惧之事了。
刚束好发,魏顺来见,说是太后的回。
宇文睿闻言大喜,兴致勃勃地拆开火漆封印细读。
景砚的字,一如她这个人,温润,端庄,锋芒内敛。宇文睿却从那些平实的话语中读出了温情。
信中的内容,其实很寻常,除了一再叮嘱她当心身体、凡事小心之外,便是略略说了京中的状况,并段相乞骸骨、吉祥入住东华殿诸般事。宇文睿忍不住手指轻轻拂过一行行字迹,肖想着景砚落笔时的神情,她相信那必定是眼中带着温暖的神情。
宇文睿的心,也柔软成了一汪水——
自己对景砚做了那等事,她完全理由对自己不闻不问,至少理由只谈国事不理会自己的身体。但是,那个自己深爱的女子,就像曾经那些日子里一般关切着自己的衣食住行,她是在自己的!
激烈的情愫在宇文睿的胸口荡开来:这样的女子,她的美丽,她的胸襟,她的才学,她的一切好,都让她着迷,都让她忍不住心甘情愿将全副的目光投注,一生一世都不会厌倦。
宇文睿心跳如鼓,她要为她,打下这天下!她要向她,奉上这万里江山!
即使给予她所,宇文睿都觉得不足以匹敌她的好。
宇文睿胸怀激荡之下,情不自禁摊开画纸,执笔,悬腕,勾皴、点染、涂抹,一气呵成。展眼间,矫健的骏马与骏马上英武的戎装少女便跃然纸上。戎装少女一双眸子似喜非喜,情缱倦,又饱含着雄心壮志,俨然便是此刻宇文睿的写实。
画毕,宇文睿尤嫌不足,略一沉吟,提笔又在自画像侧撰上了两行字——
马踏胡虏志弥坚,任驰骋,定江山。
日日卿不见卿,愿卿心,似吾心。
罢,宇文睿还没忘了落上自己的私印。又细细地赏了一番自己的画作,她的小脸儿点儿烫,尤其是看到那句“愿卿心,似吾心”的时候。
亲手封好回信和画,宇文睿才识到魏顺已经杵在旁边多时了,刚刚退热的小脸儿又腾的红了。
魏顺见皇帝拿眼角瞥自己,连忙正色,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我一直这么杵着来着”的表情。
“事儿?”宇文睿话语里是满满的嫌弃。
被皇帝嫌弃的魏顺好想泪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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