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元门。
“你还回来做什么?”柴麒斜睨着突然出现在门口的人,冷冷道。
杨敏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身形愈发的瘦削,步子却沉稳坚定,一如她这个人的性子。
“听说……”她看着柴麒冰冷的脸,顿了顿,终于续道,“逸王府出事了?”
柴麒骤然捏紧掌心的茶盏,一声脆响,转眼间,青瓷茶盏被她捏得粉碎,浅褐色的茶汤连着鲜红的血液从她的指缝间溢出。
杨敏蹙眉,极想冲过去替她清理伤口。柴麒突地一道寒光射过来,将她钉在了原地。
“当日不辞而别,今日又莫名其妙地来我玄元,就为了,说这个?”
杨敏的身躯一震,自知理亏,低声道:“令弟之事……还请你节哀……”
柴麒脸上的肌肉猛地一抖,厉声道:“你就是来说这个的?”
说着,她一甩手,把手掌中的青瓷碎片甩在地上,由着血水顺着指尖滴落在地面上。
又突地扬手,一指门口:“既说完,你可以走了!”
杨敏的嘴唇抿成一线,没动,而是迎向她的目光,道:“是郑国人做的……我可以……替你报杀弟之仇。”
柴麒闻言,鼻腔中一哼:“你不是郑国人?”
杨敏一滞,颓然道:“我父亲被杨灿害死,母亲也死在杨烈的手中,我……我早就是个无家可归之人了……家尚不存,国又安在?”
柴麒没做声。她当日在北郑皇宫中,因为奉师命替小师妹宇文睿取回杨烈带在身边的“非攻”剑,巧遇刺死杨烈却被护卫围攻的杨敏,就救下了她,带回玄元门疗伤。后来,杨敏醒来,柴麒询问后,才知道因为杨烈害死了她的母亲,杨敏才豁出性命入宫行刺。
柴麒见她伤得重,又怜她身世,留她在玄元门中调养身体。却不料,这女子刚刚能够行动,就几次三番地不顾性命想要离开。柴麒被她气得喷火,终究是没拘住她,被她悄悄潜走了。
如今,这女子又莫名其妙地回来了,一出现便戳自己的痛处。还要替自己报杀弟之仇?呵!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柴麒不屑地凉声道:“本座贵为玄元门掌门,门下弟子、从人无数,江湖上多得是乐替本座效力之人!轮得到你出头?”
杨敏神色一黯,凄凉一笑:“是。柴掌门何止是玄元门掌门,更是天家贵胄!杨敏无名小卒一个,确是自不量力了。”
她的睫羽垂着,在双眸底投射下两片阴影,轻声道:“柴掌门的救命之恩,恩同再造,杨敏……无以为报,只能……”
只能拼了性命,助你报杀弟之仇。
她瘦削的身影,孑然而立,仿若遗世。柴麒看得莫名刺心,继而生出难抑的烦躁感来。
杨敏一步步走近柴麒,将身后的包裹扯过,小心翼翼地一层层打开。
柴麒不知她要做什么,狐疑地看着她。
包裹包得很严实,可见是何等的珍惜。
最后,出现在柴麒面前的,是一只半尺多高的小酒坛子,花纹质朴,不似中原之物,泥封未去。
杨敏把它轻推到柴麒的面前,轻声道:“这是昆仑山的雪菊酒,酒性温醇,最适合女子调理身子、养护姿容……”
柴麒听到“昆仑山”三个字,面容突变。
“柴掌门的救命之恩,我难以报答,只能去昆仑山取来这个……”杨敏说着,自嘲一笑,“柴掌门什么都不缺,连报仇都多得是人可供驱使……”
柴麒疑惑地看着杨敏,又转头看向桌上的酒坛子。
她不止一次去过昆仑山,原因嘛,还不是因为惦念师父?昆仑雪菊酒,她也是所耳闻的。
人人皆知昆仑山的葡萄美酒好,昆仑雪莲名,却鲜人知道那里的雪菊酒是绝佳的养颜滋补的圣品。且那东西,产量极少,西域诸国的贵族女子常常出千金都难得到一坛。那传说中之物,便是眼前的这个?
柴麒的目光,又从酒坛子上转回到杨敏的脸上——
这东西,不知她费了多少周折才得到的。
柴麒微微动容,面上却是冷然依旧。
“你去昆仑山做什么?就只为了这个?”柴麒问道。
杨敏动了动唇,终究是没做声。
从相识的第一天起,柴麒最最烦恶的就是杨敏的寡言少语。这份沉默性子,总是令她不由得念起另一个寡言之人。
那人,对自己的一颗真心不闻不问,一心只顾着她的天道!
所以,寡言少语的人,都讨厌,都可恨!
柴麒突地一把攥住杨敏的衣领,浑然不顾自己手上残留的青瓷碎渣扎破掌心的疼痛。
“你去昆仑山,是想算计我师父吗!”她咬着牙,恨恨的。
杨敏看着近在迟尺的一张脸,恍然一瞬,旋即摇了摇头,轻扣住柴麒的手背,“你受伤了……该包扎一下伤口……”
方才,对方的一瞬失神,落在柴麒的眼中,手背上是沁凉的,柴麒冷哼道:“你不是见惯了血的吗?当日你浑身上下像个血葫芦,也没见你如此。怎么?看到本座这般,想起我姐姐了?”
杨敏的手一抖。
“可你却杀了她!”柴麒毫不留情地又道。
杨敏心中一痛,松开了她,“柴掌门保重,告辞了!”
她的背影,还是那般孤寂。
柴麒抑制不住,冲口而出:“要去京城送死吗?”
杨敏的脚步顿住。
“你想死在皇帝的手中?可你别忘了,先帝是我的亲姐姐,我才是最资格,取你性命的人!”
大周禁宫,皇帝的寝宫中。
“你到底要胡闹几次,才肯安分?”云素君边替宇文睿包扎伤口,边忍不住数落着。嘴上虽全是埋怨,眼睛却已经通红。
几次三番的疼痛,宇文睿已感麻木。她缓缓抬眸,凝着云素君急怒的脸,回了她一个温暖的笑。
“以后不会了。阿姐放心。”她的手轻搭上云素君的手背,摩挲着。
云素君才不信她的鬼话,“以后不会了”?天晓得还会多少个“以后”!
她轻拍开宇文睿的手,双手探到其身后,将细白麻布打好一个结子,又替她穿好衣裳。
宇文睿感受到来自她的细致与体贴,心中暖融融地感动,忍不住双臂伸展,环住云素君的腰肢,将脸埋在她的腰腹间。
云素君微诧,垂头看着怀中人浓密的黑发,抚了抚,声音也不由得柔了下来:“多大的人了?还这般撒娇?”
宇文睿在她的小腹上蹭了蹭,闷声道:“还是阿姐好……只阿姐好……”
云素君的眉尖一挑:这是在太后那儿,受了委屈了?
“你乖乖地做个好皇帝,”云素君轻轻拍拍她的脑袋,不禁又加了一句,“别辜负了太皇太后和太后的一番苦心。”
宇文睿无言,半晌才轻“嗯”了一声。
她坐直身,仰着脸,殷殷地看着云素君,“阿姐也要好好的!”
云素君刚想点头称是,却听宇文睿又道:“阿姐放心,我定会把悦儿调|教成我大周最优秀的将军!也定会要她一辈子好生待阿姐,绝不许辜负了阿姐!”
云素君一时语结,极想说:她是她,我是我,她优秀不优秀,与我何干?
宇文睿理好衣裳,起身,从床榻最里侧的格子里拿出一个物事,送到云素君的面前。
那是一只用火漆封好的长条小盒子,木质,雕纹反复,定睛细看,可以看到若干条盘旋的龙与云形纹路。
“这是?”云素君不解。
“如今,最可信任者,非阿姐莫属。”宇文睿道。
云素君直觉事情重大,也不由得肃然。
宇文睿拉过云素君的手,将小木盒子郑重放在她的掌心中,又轻扳她手指扣紧,“若一日,事到临头,请阿姐务必将这盒子及其中之物交给太皇太后和太后。务必要她二人同时在场,做个见证。”
云素君顿觉心悸,慌忙扯住宇文睿的手腕:“这盒子里到底是什么?你跟我说清楚!”
她心中焦急,连敬称都忘了。
宇文睿淡笑道:“阿姐莫急!不过是多做一手准备罢了。”
云素君听得更急:“什么叫多做一手准备?你到底要做什么?”
宇文睿知道这一番解释终究是免不了的,故作轻松道:“天子亲征,国中空虚,当然得多做一手准备,并没什么大不了的。”
云素君惊住,“亲征?你要……亲征?”
“不错!”宇文睿点点头,“亲征北郑!”
云素君愕然:“大周多得是武将能臣,何至于要你亲征?而且……”
而且,先帝是怎么驾崩的?你难道不知道吗?
这话头云素君不敢说出口,她怕,怕头不好。
宇文睿笑道:“正是啊!我大周多得是武将能臣,可他们谁都不是我!”
说着,她的目光不由得滑向挂在墙壁上的“非攻”剑。
云素君追随着她的目光,看到那把古朴宝剑的一瞬,她心电转,慌道:“阿睿!你与姐姐说实话,亲征北郑,到底是为了什么?”
宇文睿微怔,转过头,与她相对。
云素君愤然道:“你是为了大周,还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宇文睿一滞,慨然道:“自然是为了大周!北郑逆贼分|裂我大周疆土,自继位起,励精图治十年,为的就是这一天!天下一统,皆归我大周,才算遂我平生心愿!”
云素君却苦笑着摇头,道:“皇帝是臣从小看着长大的,你的心性,难道臣不知吗?”
宇文睿哑然,沉默半晌,悻悻道:“阿姐说的不错,确实是私心……”
她凝着墙上的宝剑,古朴的剑鞘,仿佛也在这一刻感受到了她心内的黯然。
“她说……她不爱我……她的心里,只那个人。可我,不甘心!那人,是先帝,是我的堂姐,却也是我的……对手!”
“阿睿……”云素君越听越觉得心疼。
宇文睿的睫毛轻颤,不知是因为难过,还是因为激动,她抖着声音道:“她没做到的事情,我想做到!替她做到……亦是替我自己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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