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斯默和张令茀举办的沙龙,定期是在周末的时间,也就是周日下午到晚上。
请柬上写的具体时间也是二点钟。
廖砚秋既然答应去了,便打算有所准备。
她这周的工作仍旧很清闲,这却遭到了对面诊室史密斯医生的嘲笑,明里羡慕暗里贬讽来圣玛利亚医院精神科看诊的人俱是找的他。
廖砚秋对此暂时也无可奈何,她又不好去街上拉病人。
医生的名声本来就是靠口碑,病患及其家属的宣传才会令人信服。而,她唯二的两位病人,一个死了,一个病得太重。
这一星期就在廖砚秋的百无聊赖中过去了,除了还没兴致抽空去买新裙子,其实在医院工作的白日里,她心里也很不耐烦。毕竟史密斯医生的态度对她极差,而院长本身亦是法国人担任,自然心向白人。
甚至,廖砚秋感觉如果这么下去两个月,她估计就得走人。
这且不提,她没有其他病患,就想着一定要把她的第二位患者治疗好,很多时候不能心急。
廖砚秋默默研究起穆致煊的所有病例,甚至在他来圣玛利亚医院之前,公共租界那边的两所医院的诊断历史病案,也被她申请借调过来。
当然,这件事沟通后,需要患者同意,毕竟心理疾病不同其他,属于严重的隐私范围。
为此,廖砚秋翻了穆致煊的病历家庭联络页,找出电话号码,打算联络一下他,征求他本人的同意。
穆家,此时。
穆致煊正坐在客厅沙发上,从茶几上吃着他母亲做的点心。
说是他妈妈亲手做的,但其实都是家里聘来的厨子弄的,点心看着很精致,当然也很美味。
穆致煊吃了两口,夸了他妈妈一下。穆太太很是高兴,听到声音转头看到穆盛发,她急忙招呼他来吃。
穆盛发不怎么感兴趣,不过眼睛一撇,看到了儿子今日老老实实的端坐在此,脚步微顿,还是依言过来了。
这让穆太太面露微笑。
穆致煊看了看父母两人,又垂下眼睛,拿起一块点心在手里却不吃,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穆太太瞥着儿子,微不可闻的叹口气。
穆盛发这时却哼道:“你今日倒是正常了。天天如此多好。不争气的东西,不就是被个不识抬举的小影星给拒绝了么,至于要死要活的吗?!”
穆致煊眼皮都没抬,捏着碎点心,一口塞进嘴巴里,然后故意地拍了拍手上的残渣——啪啪的手掌响着,客厅的墙都折射回音了。
穆盛发面色恼怒,不过强忍着。
穆太太使劲地拍了下穆致煊的手背,让他老实点儿。她转过头立刻驳斥丈夫道:“什么被小影星拒绝?她也值当我们儿子上心?!你明知道致煊其实是被那些要命的拆白党绑架恐吓,给吓着了,这才唉……做甚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听后,穆盛发冷哼了一声,抬臀起身就要离开,穆太太忙问:“你要去哪里?是不是又要去看那个小妖精了?”
穆盛发不耐烦道:“什么小妖精。我去码头,那边出点儿事情。”
“真的吗?”穆太太怀疑。
被人质疑,穆盛发有些恼羞成怒,就要发火——
看两人又要吵起来,穆致煊突然站起身,“啊”的一声,引得父母俱是看过来。
然后,他们发现,儿子也只是伸个懒腰。
穆太太丧心气,看着儿子的眼神里又是怜惜又是愁苦。
这时,忽然电话铃声响起,穆太太没心情去接,况且自从儿子“疯了”之后,这家里的电话都是找穆盛发的。
穆致煊现在是根本对电话铃声的吵闹无视之,佣人在主人们都在客厅的时候,都避开了这里,所以到底是一家之主穆盛发回转了身,伸手拎起金灿灿颜色手柄的电话。
“喂……”穆盛发听了两句,诧异地瞅看了一下穆致煊,道:“——找你的。”
穆致煊挑挑他好看的眉毛。
倒是这时候的穆太太十分好奇,轻“咦”了一声,也就一两秒时间,看儿子没有主动接听的行动,她先一把抢过电话。
“……哦,我是穆致煊的母亲。哦——行,我这就叫他听电话。”
穆太太越是听电话里面的声音,脸色越是飞扬和高兴。
穆盛发这时也不走了,坐在沙发另一头虽然沉默,但显然是打算看看谁来找他这个已经没救了的儿子。
自从穆致煊得了治不好的精神病后,慢慢的他的社交也几乎就没了,除了一个好友陆森外,再没有其他人来访看望穆致煊了。
穆太太捂着话筒,瞅着穆致煊,让他赶紧的过去。
“谁呀?”穆致煊不紧不慢,脚都没挪动。
“是个女的……我没细问。”穆太太呵呵一笑。
穆致煊听后,稍微一想,了然道:“我知道了,是我的那位心理医生。”
“啊?”穆太太失望极了。
穆盛发低声插言:“何时致煊的医生换了一个女的了?不是史密斯博士吗?!”
看神色显然他还算很认同史密斯,毕竟他是全上海最权威的精神科医生。
若不是对方不接受私人聘请,穆致煊又死活不配合,他都要花重金把人家给请到家里来——好好治治他那儿子的脑子!
穆盛发心里对穆致煊也是怒其不争,他对穆致煊的病情一直是十分着急的。从前穆致煊可是他的左右手,公司的接班人,能力卓越,在国外留洋念书又念的好,比他这个上过旧式私塾的父亲可是强多了。
对于穆致煊,穆盛发可是报过很大期待的。
可惜,他辜负了他父亲的期许。
穆盛发顿时也没心情去情妇那边了,靠在沙发上,神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边穆致煊接过电话,脸上还带着笑容听着,时不时点头,说“好”、“好”的,穆太太神色越发狐疑。
何时儿子致煊如此好说话了?
穆太太心里有疑惑,也就问了出来。
穆盛发则让佣人沏杯咖啡过来,听儿子穆致煊对他母亲说起:“一会儿砚秋约我出去……”
他看了看父母神色,话说的极为慢条斯理,嘴角且带着些许笑意。
一旁的穆太太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吸引过去,她耳尖得很,“砚秋?她不是你医生吗?”
穆太太神色狐疑,视线在穆致煊的身上,上下徘徊着。
穆盛发正拿着汤匙搅拌着热咖啡,此刻也停下动作,看向穆致煊。
穆致煊呵呵一笑,坦然说道:“她是我的廖医生,叫廖砚秋。不过……我,正在追求她。”
“……”
“……”
穆盛发和穆太太闻言都是一怔,一惊。
还是穆太太心里有所准备和早就期待这事情了。她道:“这是好事啊。赶快把她叫来。不不——小王,你去把那车开出来,去圣玛利亚医院接个人——”
穆太太嗓门很大,积极起来。
穆致煊挑眉,坐回沙发上,用银叉子叉了一枚碎切西瓜吃。
然后,他道:“这倒不用,我自己开车去——”
说罢,他穿上外套,也不管后面穆太太他们的好奇心,自顾的走出了穆家花园。
临行前,他耳畔还响着穆太太的感叹——“约会啊真好”……
……
这日,廖砚秋和她的病人穆致煊去了两家医院,调取了他的所有病案。
穆致煊本人对此毫无异议,不过他还是微微摇头,认为这事没用。
“他们水平不行……我这‘疯病’太严重了,一般人治不好。”穆致煊眯起眼睛断言道,显然很不看好他自己的病情。
廖砚秋倒是微觉得奇怪,通常病人都会很期盼自己的病情有好的趋势和希望,就是觉得病情不容乐观的病患,其本人的神态和语气也不该是穆致煊的这种轻松惬意的反应。
他居然还有心情和性致让她陪着他去逛街。
廖砚秋本想拒绝,但穆致煊神色很委屈,一句“我都特意为你出来”的话,让她顿时不太好意思。
这事虽然是她这个医生打着为他好的主意,但实则廖砚秋自己知道,她还有一部分猎奇和研究的心态想看他的过往病历档案……
所以,她只好舍命陪君子。
但,廖砚秋发现,他们去的都是女装店。
穆致煊挑剔地逛了好几家,弄得廖砚秋穿着跟鞋的脚都略微发痛了,对方见她疲累,这才罢休——好容易挑了两件衣裙和几件首饰胸针,让售卖员给他用礼盒抱起来,外观上还打了好看的蝴蝶结扣。
……然后他送廖砚秋回公寓的时候,坚持要送她到楼上。
一个精神病若是犯起执拗来,任谁也是挡不住的——廖砚秋上了电梯,还没等她对电梯员说楼层,后面的穆致煊便紧随着她进来。
一下子电梯就差不多满员。
此时民国内的电梯,面积都不大,一次能乘坐四五个人。
它的升降起落用的是钢缆来拉,电梯门都是推拉门,必须有专门的电梯员负责,另一边侧有一个大铁陀,用来调节起降时的重力。
他们现在所乘的电梯,是美国奥的斯公司生产的,租界里稍微高一些的楼用的都是这种进口升降梯。
——这座诺曼底公寓大楼其实拥有三个电梯。
一个是货梯,比较大和没有装饰;一个是客梯,平时是楼内住户使用;最后一个是佣人保姆的电梯,她们在拐角偏僻处有一个专门上下楼用来采购的电梯。
其实,这也是一种歧视。
洋人对国人的歧视。
廖砚秋心里对此很有异议,还担心新来的保姆宋嫂觉得不舒服,特意对她致歉过,倒是宋嫂本人乐呵呵的,并不觉得不妥,至少她还不用费力上下爬消防楼梯,对他们来说这可尚算是极好的待遇。
当时听后,廖砚秋心里不知道为何不太是滋味……
想到这里,她情绪难免不好,没发现侧后身的人是熟人,倒是穆致煊哼了一声,打了一声招呼——
“哟,你今天下班倒是早。”
廖砚秋看了一眼,这才发现电梯后面站的那人是她的邻居,也就是陆森陆探长其人。
对方的习惯看来是下班就换一套日常衣物,并不怎么爱穿巡捕房的制服,陆森仍旧是一身保守西装,上身还是白衬衫,但和穆致煊不同,他扣子扣的很严实,看不到丝毫肌肤。
陆森看了穆致煊一眼,还有廖砚秋。
他的目光很有穿透性,话不多,只是“嗯”了一声,也不主动跟他的好友起话题。
穆致煊见他半死不活的模样,也没好气的哼了一声,转头仿佛就忘记了不渝,跟着电梯员说了楼层:“我们到八层。”
他是知道廖砚秋住在几楼的,上次特意记住的。因此说完,他还得意洋洋的冲着廖砚秋笑。
廖砚秋叹气。
等到了八层,看到陆森也跟着他们两人出来,穆致煊这才拍了下脑门——他忘记了陆森这家伙也搬这里的八楼了。
他略担心地瞥了一眼对方,直至陆森开锁进屋。
这边的廖砚秋也打算送客,并不欲让她的病患进家——
穆致煊委屈极了,但他也不怎么纠缠,只是突然把他手中的拎袋递给了她。
廖砚秋一愣。
“喏,这是送你的。明天的沙龙聚会穿。”他解释。
穆致煊也不管廖砚秋什么反应,他行动极快,敲了门,屋内看孩子的宋嫂开门极快,东西被他一下子搁放进门内。
然后,他露出一抹极为“腼腆”又“期待”的笑意,边摇手告别边说道:“砚秋,明日的沙龙我也会去的……记得穿上新裙子,等我来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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