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僧》34.第34章 睚眦必报

    顾昭说话一向很难听。
    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这一点,他一直没有在沈独的面前遮掩过, 更没有在他面前克制过。所以沈独轻而易举就知道了这么一位旁人眼中的“谪仙人”, 到底是怎样的面目。
    可平时偶尔骂两句老子娘也就罢了, 如今怎么能难听到这个地步?
    而且, 就是这一日才格外难听。
    沈独脾气素来就是不好的,“忍”这一个字,对他来说基本等于不存在。听得他陡然来了这么一句, 几乎是想也不想便直接动手了!
    原本顾昭就略差他那么一线, 更不用说眼下他功力比原来还要高上一截,顾昭哪里又是他的对手?
    加上他出手突然,对方毫无准备, 只片刻便已落了下风。
    抬手时,堪堪挡住了沈独那一掌。
    但那一股阴寒暴戾的内力, 却在这交掌的瞬间, 透过二人指掌相交处传递出来。
    顾昭顿时就闷哼了一声,被震得退了一步。
    直到这时候,才得了喘息之机。
    沈独自然没有撤手的打算。
    一击逼退顾昭, 他双眸之中的寒意不仅没有消减下去, 反而越发森冷, 再出手却是更为狠辣。
    距离大成也不远的六合神诀, 瞬间催动到了九成, 左手再出掌之时, 只听得“铮”地一声剑吟, 竟是直接拔了垂虹剑出鞘!
    雪亮的剑光, 顷刻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原来左手那一掌不过是虚晃一招,真正的后招乃是如今这一剑!
    动兵器,这就是动真格的了!
    从沈独的神情中,顾昭看不出半分玩笑和手下留情的意思,一时只觉得脑袋里面某一根弦一下就绷断了。
    他猛地一个侧身,只探出两指,去截他长剑!
    “你怕是真的疯了!”
    疯了?
    沈独就没觉得自己正常过。
    对于顾昭这话语,他甚至没有过多的反应,只面无表情,手腕一转,带得垂虹剑也一转,居然是在这极其狭窄的空间里,向顾昭手指横削而去!
    顾昭猝然一惊!
    背后的汗毛,几乎都在这一瞬间竖了起来!
    沈独这完全不是在跟他开玩笑,是真的要对他动手,且还动了杀心!
    在脑子里这念头冒出来之后,他的脸色也终于变了,原本漫不经心的神态霎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天寒地冻的冰冷。
    他没有想到,就因为一句话,沈独便要同他动手!
    退无可退间,他心底那避让的想法,忽然就泯灭一空。
    手向腰间一按!
    悠长若水龙之吟的鸣响,由轻微而沉重,在这小巷中如波纹一般回荡,回环……
    那声音好听极了,几乎让人产生一种身处于幻梦中的错觉……
    银黑的光影,在沈独眼底一闪。
    顾昭的眉眼与神情,都在这光影中模糊。
    取而代之的是这骤起的剑影,是这将他环绕的剑吟,也是这一瞬间充斥在他身周的剑意与剑气!
    顾昭乃蓬山第一仙。
    他所用的剑,也是蓬山最出名的剑。
    一柄缠腰软剑。
    剑名“蟾宫”。长三尺两寸,以陨铁秘银打造,铸月相为纹饰,兼有夜之暗,月之皎,呈银黑两色相杂。
    起剑时,往往如斜月东上,洒清辉满地。
    修长的五指,向剑柄上一按,几乎眨眼就给人一种人剑合一的感觉。
    仿佛顾昭天然便要用此剑,而此剑也天然归属于他。
    寒夜里的冷风吹拂着二人的衣摆,垂落在颈间或是肩头的长发则飘摆交缠,杀机或是剑光,已交织成一片!
    沈独出手极狠。
    像魔。
    顾昭持剑却翩然出尘,眉眼间清气如许,双眸渺然好似不沾凡俗。
    “叮!”
    软剑以真气灌注,便如寻常长剑一般坚韧,可剑尖与沈独那垂虹剑剑尖撞到一起时,却陡然一软,如弯月一般向着外侧弯折!
    “铮——”
    顾昭指尖轻轻一点,同时侧身。
    蟾宫剑顿时猛地一弹,剑尖竟如灵蛇一般贴着垂虹剑剑刃向着沈独袭去,可他自己因为那一侧身,却恰恰好避开了瞬间拉近的垂虹剑!
    雪白的剑锋,带起一丝犀利的剑气。
    顾昭只觉得耳际微微一冷。
    一缕垂落到颊边的墨发已被垂虹剑那透着森然杀机的剑锋截断——吹毛短发,削铁如泥,莫过于此!
    心底已是一凛。
    可顾昭并未因此退却半分。
    在这一刻的交锋中,他已经避开了沈独这凶险的一剑,那么即便沈独也避开了他的一剑,两个人也不过打成平手而已。
    蟾宫剑,依旧向前!
    这仿佛是来自天上的一剑!
    谁也不敢直撄其锋!
    在顾昭对沈独的认知之中,这样的一剑,他一定是会避开,也必须避开的。在跟人交手上面,这一位妖魔道的道主格外精明和敏感,绝不会让自己因为任何一个可能的变数而陷入不利的境地。
    可此时此刻,直到他剑锋递到了沈独喉间,他也没有半分闪避的意思!
    他疯了!
    顾昭心底里愕然不已。
    电光石火间,脑海里竟冒出一个更为疯狂的念头来:沈独没有闪避,不管是为什么,他都有可能在这一瞬间结束掉这妖魔道道主的性命,为自己除去这江湖上唯一令他忌惮的对手!
    是的。
    这是一个好机会。
    他应该不管不顾,就这样杀了沈独,反正他活着也没意思。
    只要不收手。
    只要将这蟾宫剑向他喉间一递。
    从此生死分隔,烦恼尽忘。
    理智疯狂地涌了上来。
    顾昭以为自己一定会取沈独的性命,可这一刻他的手却没有听从他的心,或者说,至少没有听从他的理智。
    避无可避的毫厘之间,那剑尖竟陡然一偏!
    “刺啦——”
    分明没有声音,可顾昭耳旁却好似听见了声音。
    蟾宫剑锋锐的剑尖,擦着沈独脖颈右侧,轻轻地划过,划破了一层皮,顿时留下一条淋漓的血线,如烛泪一般自他颈间淌落下来。
    可沈独没垂眸看一眼。
    他的目光,在这黑暗里,有一种看不分明的模糊,像是深邃,又隐约寡淡。好似幽潭的深处,透出几分奇异的华彩。
    他持着剑,看着他。
    这时候,顾昭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左肩下三寸处传来的剧痛。
    他低了头看去,便看见了沈独的剑。
    垂虹剑。
    剑尖一寸,已全然没入,冰冷的感觉一直透进骨肉之间。
    他收剑了。
    但沈独没有。
    于是这一刻,顾昭忽然就明白了沈独方才看自己那眼神,淡漠而奇异的目光——他露出了自己本不应该露出的、生平最大的破绽。
    他是故意的。
    他在试探他。
    幽寂的深巷里,杀机似乎因为两人之间的交手渐渐隐没了,只有剑气纵横时一点冰冷的余味还缠绕在人身周。
    沈独慢慢地抬手一按自己脖颈处的伤口,指尖沾了几分血气,放回到眼前一看,接着便勾了唇。但也看不出是觉得有意思,还是讥笑嘲讽。
    手未动,剑未收。
    他声音里有一种奇怪的笑意,问得直白:“你是不是想操1我?”
    顾昭注视着他,没有回答。
    沈独见状,却是眉梢一挑。
    他下手素来是狠的。
    这时半点也没客气,手腕一动,垂虹剑又向前递出一分,竟是瞬间又向顾昭肩下递进去一分!
    骤然来的凶狠,顾昭哪里来得及防备?
    剧痛又强一分。
    他眉头顿皱,已是没忍住闷哼了一声,几乎瞬间闻见了自喉咙深处冒出来的血腥气。
    沈独却像是没看见一样,满面的闲散慵懒,淡淡地又问了一句:“问你话呢。”
    “我想操,你便给吗?”
    顾昭盯着他,慢慢挑了唇角,看似仙气飘飘,可说出来的话简直让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一下,轮到沈独无言,只用那种莫测的目光注视着对方。
    虽然他没回答,可这般的沉默已经给出了答案。
    自然是“否”。
    于是顾昭平静地骂了一句:“那还问你麻痹。”
    啧。
    命都在他手上,他还挺嚣张。
    沈独觉得挺有意思的,他是个很聪明的人,不至于察觉不到一点异样,可却想不明白这当中的原因:“为什么?”
    顾昭笑着回他:“你他妈欠操。”
    这算个鸟答案。
    沈独面上没什么波动,只道:“若你不是顾昭,光凭你这话,我已经杀了你十次。”
    “可偏偏老子就是。”
    顾昭心里面有股邪火,这让他言语上比往日更不客气。更不用说,眼下某些东西无异于已经摊开放在了两个人面前,再无可遮掩之处。
    乐得自在,真性情。
    沈独到底不会杀他。
    他看了他半晌,还是慢慢地撤了手,收回剑,让那雪白的剑刃,一点一点没入剑鞘之中,将锋芒敛尽。
    “月前你设鸿门宴要杀我,就该想都会有今日了。”
    他从来不是什么大度的人。
    他与顾昭之间的关系也很复杂,往往分不清谁需要谁,谁又是谁的傀儡。有时候是朋友,有时候是敌人。有时候感觉可以相互信任,可有时候又忌惮不已,恨不得掐死对方……
    但抛开这一切看,仇便是仇。
    一个月前那一场鸿门宴,差点害得沈独命丧黄泉,虽不完全是顾昭的问题,可在裴无寂下手暗算他之后,顾昭选择了落井下石。
    那时候他是真想要他死的。
    如今他侥幸不死,回来还要与顾昭合作,面上看着没什么,可却不会真当这事情没发生过。
    天底下,还敢有人欺负到他脸上来不成?
    做什么事,都得有个失败的打算。
    从得知他还活着的时候,顾昭就应该知道,他不会那么轻易就放过他的。
    剑一收回,那临近心脉处的鲜血便涌了出来。
    顾昭用手都按不住。
    指缝间一时全是暗红的血迹,那素日温润如玉的脸更是一下变得惨白,眉目间那一点出尘的仙气也褪尽了,只有冷煞修罗似的冷肃。
    他看着沈独,没有说话。
    沈独却已经摸出了先前姚青给的小木盒,打里头捡了一颗冰糖出来,含进嘴里,又咔吧咬碎了。
    “这种事,有一次就够了。再有下次,你弄不死我,我就杀了你,把你的狗头挂到你们蓬山天越楼上面,让他们都来看看你的风姿。”
    又是委实不客气的一句话。
    顾昭笑了。
    他目光从他手中那小盒子上划过,又落到他微微鼓动着的两腮上,竟没回这话,反而道:“当心蛀牙。”
    沈独正吃糖的嘴停了一下。
    他抬眸看了顾昭一眼,也不知是听进去了没有,只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然后道:“一个月后天下会,记得给我发请帖。”
    话说完,竟没多留,转身便向巷外走去了。
    他身形挺高。
    可在这一片黑暗中,也显得模糊。
    顾昭双眼因为失血本就有些看不清晰,此刻他身影远了,就更无从分辨他踪迹,只隐约觉得沈独走到那巷子口的时候,肩膀似乎抖动了起来。
    于是他站在原地没动。
    心里面默数。
    数到七的时候,不远处那荒芜的街道上,便传来那似乎终于压抑不住的大笑声,惊飞了周遭寒枝上的鸟雀。
    “哈哈哈哈……”
    顾昭面无表情。
    旁侧的门内,通伯一脸的黑沉,面色十分难看;那病弱的少年娄璋却是面露局促,似乎感觉到自己看到了什么本不该看的,听到了一些本不该听的。
    通伯没说话。
    那少年却看见了顾昭那还在淌血的伤口,试探着开口问了一声:“少主人,您的伤……”
    可顾昭都没转头看一眼。
    就连通伯他都没在乎。
    听着那仿佛遇到天下最荒谬之事一般压抑不住且渐渐远去的笑声,他薄唇轻启,只冷淡地吐出了两个字:“都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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