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我伸手想去抹平他眉间的皱,却被他粗暴地挥开。
见他这样,我的心骤然冷了下来,急切地问:“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他却不看我,背过身子,面朝落地大窗静静站着。
“若是有什么事,你且说出来。虽然我懂得不多,但无论怎样,我们一起面对好不好?”我看他的背影有些萧索,心里一团麻乱。
“我带了些消息过来,在茶几上。有些你也该要知道了。”
我扑向茶几,翻看那堆资料,脑子阵阵眩晕。
厚厚的一沓。
有近日的报纸,韩氏集团上了头条,各种各样的消息都有。例如,公司高层不和集体请辞,有廉政公署着手查办集团贿赂的相关人员,有公司股票大跌濒临破产,还有因为银行申请查封了被抵押的产业,甚至连过去叔叔指使别人谋杀哥哥现已被收押这些也有被披露了,。
另外还有些文件。例如法院的传票、通告,股东联合要求清算的申请书,各方来的催款单……
“这……”我手脚发软,跌坐在地上。
“如果我是你,就不要再想着在香港出现了。否则,你一下飞机,就算没被讨债的堵住,也马上会被廉政公署请去喝茶。”
他那事不关己甚至参着些幸灾乐祸的话语刹那间把我那疲弱的心冻结了。
“……是你。”
他回身,朝我挑了挑眉,并不答话。
是的,只有他。
公司里的事情,家里的事情,哪一件我没跟他商与过?
只有他,会清楚这一切;也只有他,能掌控这一切;也只有他,才可神不知鬼不觉地捅出这些漏子。
可是……
“为什么?”
“因为恨。”他冰冷地说。“我要让你们韩家人尝尝被这个世界抛弃的感觉而已。滋味如何?”
我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悲凉在眼中冻结,到了唇际却绽成无奈的笑。
“你可曾爱过我?”
话到了唇际,终是被我生生咽了回去。
我曾以为,他教会了我是爱、是幸福。谁不知他只给我描绘了美轮美奂的海市蜃楼,精明如他怎会被这般虚无缥缈的东西绊住,更不会浪费心神去经营。只怕……他,从来,都没想过要去经营一段爱情。
这是一个局。
他精心设计,引着我一步一步踏进去。
然后轻松遁去,留我孤零零一人在谷底,再无重见天日的可能。
而这一切,只不过是因为一“恨”字。
爱是虚假的,恨是真实的。
那夜,我终于看到了真相的丑陋。
在那之前,我至少还可以聊以□□——这世间,即便失去了拥有的一切又何妨,至少我还有他。
终于,一切都结束了。
在人世间走了一趟,匆匆二十余年,到底有什么曾是我真实拥有过的?
我自嘲地笑开了。
-----------------------往事不堪回首-------------------
在旁人看来,韩家女子生在优厚物质之中,长在无忧环境之下,自是幸福的。
但,亲临了,才知道个中滋味——真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自我出生以来,父母总是相敬如宾,即便是对待亲生孩子也是一贯的疏离。对我的哥哥还略为亲厚些,至少我,他们向来不待见。
年岁渐长,明了事理,从旁人八卦中才略窥一斑,得知他们也曾如胶似漆你侬我侬过,只是在我出生前后起了芥蒂。
到底因不喜我的出生起了芥蒂还是因为芥蒂而不喜我的出生,便不得而知了。
我出生没多久,母亲便带着哥哥远渡英国,父亲终日为打拼事业而疲于奔命、早出晚归。
留下我,在偌大的房子里,在孤独和冷漠中一天天长大。
直到我16岁那年,哥哥学成归来,进入韩氏跟随父亲学习打理家业。
但没过多久,他却惨死于一出车祸。
虽然警方定案为意外事件,而事实上却是我叔叔暗中所谋划的。
也不知道是出于家丑不可外扬的顾虑还是为了稳住那跌得不堪一击的股价,父亲退让了,不再追究。
哥哥的死,深深地打击了一直以他为依傍的母亲,而父亲的不追究更让她寒心。这一切就有如重锤把他们那早已冰冻三尺的关系砸得彻底碎裂。
丧事过后不久,他们离了婚,母亲又重回英国去了。
父亲虽是长子,却子嗣单薄,他与母亲只有哥哥和我两个孩子。哥哥的骤亡,对我的父亲来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除了白头人送黑头人的悲哀,更意味了长房的式微。老年丧子、夫妻离异,再加上叔叔的蠢蠢欲动,让父亲在韩氏集团的经营越发艰难。
在内忧外患下,父亲苦苦支撑了三年,为了能牢牢掌控韩氏,最后决定通过联姻来稳住他在韩氏里摇摇欲坠的地位。
而我,理所当然地成了牺牲品。
自我懂事起,我便看到了自己命运里的那一天,对于自己的未来,包括婚姻,自然没有过多的期盼。
在孤独中长大,我早已学会了如何跟孤独友好相处。联姻不过意味着从韩家这冰冷的大房子里搬出去,再搬到另一个冰冷的大房子里面,也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事情。
如果没有遇到容廷笙,我想我会接受这样的命运。
可我却遇到了他。
第一次,我想争取些什么;第一次,我渴望真实掌握自己的幸福;第一次,我相信了爱情。
我原以为这是命运的安排,事实上这不过是容廷笙精心设置的陷阱罢了。
我说过,容廷笙是一个连爱情也能利用得淋漓尽致的人。
可惜,那时候我并没有看清这点,难怪说“爱情面前,再聪明的人也会成了傻瓜”。
后来抽身而出,回想起才算理清了头绪,看透这局。
在这圈子里长大的孩子,见惯听多了尔虞我诈,但在他跟前我总会变成毫无心机的孩子。他说爱,我信;他说恨,我也信。
他告诉我,要追求真正的爱情和幸福,要为自己的人生而向命运挑战。
不,也许是我的误会,实际上他只不过想让我跟自己的父亲挑战,跟韩氏家族挑战。
而他如愿了。
那时候,韩氏,准确地说是我的父亲,正盘算着与方家结盟,而方家的二公子——方鹏正是我内定的未婚夫。我和他订婚后,两家合作的一个大项目便如火如荼地展开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父亲将再次在韩氏集团里稳住阵脚,其他问题也将迎刃而解。
可惜,这世界上没有太多如果,更多有的是人算不如天算。
在婚礼前夕,容廷笙把我带走了,还将消息泄露出去,暗中操控媒体炒作起“豪门千金私奔,方韩联姻夭折”的新闻。
落了脸面的方家当即中断与韩氏的合作,并采取了一系列的报复手段,处处刁难韩氏,紧接着还有旁人的落井下石和袖手旁观……
接踵而来的打击下,父亲颓然倒下,心脏病突发。
父亲临走前所见的最后一人是容廷笙,无人知道他们之间的谈话,而那时彷徨不已的我也无暇琢磨这些。
直到很久以后,当我知道真相,不禁猜测那时我若守在一旁也许就没有此后的一切纠葛了吧。
父亲走后,韩家乱成一盘,各方派系纷纷跳出来争权谋利,远在英国的母亲对此却不管不问,叔叔则在边上虎视眈眈。
我曾以为,那是我一生中最艰难的日子。但心里依然庆幸,还有容廷笙可以依仗。
他果然好手段,恩威并重——拉拢一批、打击一批,就连一直让父亲头疼不已的叔叔也被死死制压着。
韩氏自然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他要,我总会给他。
但他不要我给,却要亲手毁了它。
甚至不仅韩氏,还要整个韩氏的家破人亡。
最终他得到了他要的。
在那个夜晚,我赤脚追出去,只觉得心底的冰凉连着脚下冰雪也冻住了。
等待……在冰天雪地里独自等待。
终是明白了——到底是等不到的,才心甘情愿地任由冰雪粘上自己的眼皮,最后让自己活活冻死。
也好。
这样我们之间便两清了。
我释然,在最后一刻。
那时,容廷笙说恨,我也没想过要去深究是怎样的深仇大恨让他不惜以己为饵来报复。
无论前因如何——或只是容廷笙的小题大做,也或是惊天骇俗的悲剧惨闻——已经不再是我所关心的事情了。
当我知道那是一个局,明白自己不过是枚棋子,除此以外没有任何意义以后,我便没了探索局前局后的兴致。
因为那里从来没有我要的东西,再寻根问底也无法改变一个局的性质。
走到了无可逆转的那一步,就该为这局好好地点上一个句读,让那一切尘封其中。
或许上天见不得我这般干脆地结束一切,非得留我一个检点过去的机会,便跟我开了一个玩笑——死去了,又重生。
荒诞如此,竟是发生了。
而一个故事到了这里,接下来或是狗尾续貂也或是柳暗花明,还有必要去探讨么?
---------------------回到半年前,小白屋-----------------
我缩在床角胡思乱想,穿梭往复于时间隧道追忆又寻思:此时此刻到底是延续,还是另一个开始?
脑袋有些胀痛,我敲了敲,却不见好转,便盯着桌上的野菊花发呆,企图把脑子放空。
在昏黄的灯光下,那花仿佛活过来,问道:“这样的故事,你还要继续么?”
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我耳边,絮叨得让人无法忍受。
于是我爬下床,把整瓶花拖到洗手间里去,反锁起来,企图把可恨的声音隔绝了去。
可它们仍然顽固地从门后渗出来,穿透被子,钻进我的耳朵,侵入我的脑海中。
喧嚣又拥挤,简直要我的脑袋都塞得炸开了。
那你们呢?
也要继续被养在花瓶里,直到枯萎么?
我颤抖着伸出胳膊,手指顺着那冷冰冰的玻璃瓶子慢慢滑下。
也许……我可以很轻松地结束一切……
很轻松。
只要这么轻轻一推。
瓶子一晃,啪的一声摔进浴池,碎成亮晃晃的一堆玻璃碎片。
所有质问瞬间变成尖锐的惊叫,刚刚还咄咄逼人的野菊花凌乱地躺在碎片里苟延残喘。
我松了口气,再爬进浴池,跪在碎片堆里,一下又一下地摸着那颤抖的花,神经兮兮地柔声说道,“看吧,你们也没有答案,只有尖叫。我甚至可以帮你们终止这尖叫声……”
于是,我把那花瓣一片片地摘下,然后是叶子。
当我把所有能摘下来的都摘下以后,尖叫声终于变得支离破碎了。
还要继续么?
我依然没有头绪,只是拨弄着眼前那堆玻璃碎片,挑出最尖锐的一块,削起那粗粗的绿色花茎。
随着一缕缕的绿色纤维曲卷着散落,我的手也被划拉出一道又一道的口子,带着鲜红液体,在橘黄色灯光下闪着诡异的光泽。
哪一个才是真实的?
记忆中那个死在雪夜中的韩子曼还是此时此刻的韩子曼?
追忆并不能让我抓住那一辈子的虚幻无常,而此时此刻唯一能让我真切感受自己依然活着的疼痛感也越来越遥远朦胧起来。
让我不得不怀疑,这重生的日子只是在濒临死亡前的幻想,也或者记忆中的一切只是现在的我脑子里一个漫长而荒谬的梦。
谁是谁的梦?
没有将来还是没有过去?
此时此刻,我已经分辨不出了,只是迫切地想摆脱这混乱的状态。
越来越多沾染着鲜红的绿色飘落,那红色在水中晕开,而那水也越来越红了。
我知道,遇事总得付出代价的。
譬如,一缕绿,一滴红,是为对等。
也譬如,一分贪图,一份失去,是为公道。
因此,我从不说自己无辜。
那是矫情。
容廷笙设了局,我乖乖地进去了。
无论诱惑我的是爱情,还是片刻的温暖,抑或是魔障般的迷惑……我伸手了,便合该付出代价。
我怀着贪婪靠近,怎是无辜?
虽然没想到代价如此之大,但最后闭上眼的时候,我还是坦然地接受了。
可当这个代价似乎并没有随着死亡而结束而是没完没了地延续下时,我还能云淡风轻地承受吗?
哪里才是终点?
何时才算结束?
膝下花枝破碎,混着那滩血水渐渐扭曲得它们面目可憎起来了。
我伸手拧开了浴池的水龙头。
在哗啦啦的流水声中,绿色的残屑和破碎的花瓣打着旋儿漂浮起来。
我木然看着它们随着水波荡漾,渐渐寂静。
没有质问,没有尖叫,甚至连微弱的□□也没有,空气中只流淌着些微血腥味和我细微的呼吸声。
渐渐的,连这些也都远去了。
我瘫软在水里,在腾腾热气中昏昏欲睡。
生命被一丝一丝抽离的感觉并不陌生。
上次是抱着希望等待死亡,而这次却是在绝望中呼唤它。
我曾幼稚地以为自己可以成为生活的主人,只要努力了就能编织出自己期待的图案,但命运的纺线并非如我所愿地被握在自己掌中。
不如断了去。
我放松身体,慢慢地合上眼皮,沉沉地睡去。
身体深处在渐渐冷去,周遭却是暖洋洋的,仿佛漂浮在温暖的海洋,又或是母亲的怀抱?
我曾在书上读过,母亲的怀抱就像海洋,温暖而宽广。
是吗?
似乎有液体从酸涩的眼里渗出,融入水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母亲从没这样抱过我,见着我她便会收起笑,低低地诵读着圣经——我们在罪孽里出生,自在母腹中便有了罪。
生而有罪。
我莫名地想笑,我的罪何其重,才活该生受这一切?
曾在我腹中孕育的生命,其罪又何其重,以至于在没有出生前便被扼杀了。
我鸠占鹊巢,却无意替她延续人生,不过是因为先入为主地先给这个“韩子曼”的人生定了案。
如果此时此刻,在这躯体内的的灵魂没有多余的记忆过往,也没有过早地“预见”结局,她可会如我那样,一无所知却尝试走出自己的人生?
我尝试了,惨淡收场,便也心甘情愿。
她呢?
她甚至还来不及尝试,便替代了,这样连开始都没有的人生,她可曾期待过?
以一个母亲的身份来看,我希望自己的孩子在没进场便出局了吗?
不。
绝对不会。
有如晴天霹雳一个闪电,在我的脑中炸开——我要她走下去,无论路途多么艰险。
我挣扎着从水中爬起,趴在浴缸上呛咳开来,把体内腐败的绝望和悲怆一并咳了出来。
我对她,也对自己说,不要放弃。
不管她是否存在过,从今天开始,我要以她的名义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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