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绝》8.出行

    壬戌年二月初一 煞西宜出行
    今岁的成武定于二月十三,所谓成武是江湖上百年来的规矩。每五年选定黄道吉日,开成武英雄会,各大门派世家均带领新人弟子出席,较量武学、排名论次。很多后起之秀都是在成武大会上崛起的,江湖上的上下之争也都依据着成武大会。
    成武大会为避免东家占优势,往往不在各大门派举行,又因官府管的紧,多是要上报,获恩准指定地点。往年官家都是眼不见为净,随便的一批就是巴州、惠州,今岁却与往年不同,据传报上户部的批文等了经月才下达,原以为今年会因故取消,未曾想批文上定了临安灵山。
    以前都是老家主南宫嘉业带队,女眷多不参赛,南宫屹和族内兄弟为首推人选。今岁新任家主南宫绝领头,盘算着要保住上次的成武英雄会第一的名头。虽则平江府距离临安不远,但也要早做安排,二月初一众人便开始准备上路。唐家父子见成武定于二月,未免来回奔波,年后就一直未走,决定和南宫家结伴而行。
    南宫屹自然是要去的,南宫绝又点了族内南宫禄、南宫琪等年轻子弟一十八人。加上老家主南宫嘉业、长叔南宫礼业等老一辈五人、唐门父子二人,共计二十七人,另带上家眷仆妇下人三十人众,浩浩荡荡的一群。南宫湘玉声称去岁已经及笄,今日姐姐既然能去,她也不能落于人后,南宫嘉业拗不过她,便也准许她一并前往。
    此次出行工程浩大,七人乘轿、余人骑马、驼运物什的马车达近二十辆之多。马是稀罕物,一匹好点的马要三十贯钱,相当于知县大人一个月的月俸,可以买三十石米粮,够五口之家半年的用度。另加上养马的庞大费用,花费可观。可对于南宫世家来说此乃九牛一毛,不但人人配有良马,连家里的车都不用牛、驴来拉。南宫绝坐骑名为越影,乃蒙古马种,通体乌黑,没一根杂毛,四蹄灰白、体型高大,在一群西南马中格外显得出类拔萃。此马乃前年生日从临安送来的贺礼,真真的难得。
    南宫湘玉撇了眼人前一身男装,高高骑在越影身上的南宫绝,眼眶微热、心头一紧,回身上轿放下了轿帘。
    南宫屹带领着族内年轻子弟,在队列前方高声喧笑着。唐砚山依旧陪在南宫嘉业身侧,被冷落在后的唐杰百无聊奈,无意间瞧见南宫湘玉,想起前日在院内之事,心中激荡,再看她双眼含泪,楚楚动人,不由勾起了他心中执念。江湖人道唐门八杰,以他唐杰为首,可在家族里,他不过是庶出老四。固然武功第一,然祠堂家宴,他的席位总是末之又末的。几曾何时,他也用这种委曲求全的目光注视过大哥获得的家传暗器;几曾何时,他终究都只能日日擦拭着最简单不过的铁蒺藜。父亲说武功者,无关乎其器,胜在于技。可良马不能配宝鞍、强弓却不搭利箭,何等遗憾?心中一丝怨恨、一种怜惜。
    南宫绝号令一声:“上马!”众人齐身跃上马背,轿子抬起、马夫扬鞭,大队人马开始徐徐上路了。
    从平江府到临安快马只需一日便到,可六十多人,车轿拖累,定是要在路上耽搁一宿的。这路上并无什么繁茂的城镇,也容不下此行甚许人等,好在行李物品齐全,随处都可安顿。
    南宫绝心中烦躁,按她的想法,武人崇尚节俭便利,何苦大张其事?成武大会出席门派二十余个、豪门世家十余户,再加上少数没有身家的豪客,不过行六日之赛,每日开六坛八场,每派出人不得多于六者。她亲率六七名族内高手前往足以,奈何宗人皆反对,声称我堂堂南宫世家,怎能以数人出席示弱?定然要二十人众,也好有个替换压阵的。
    二十人也罢,可南宫家的少爷们不论武功高低,都是享受惯了的主,人人都带下人丫鬟,有的还带上妻妾,亏得南宫绝严声训斥,不然上路者定超百人。再加上锅碗瓢盆、棉布卦袄的,车子物件越加越多,南宫绝哭笑不得、无可奈何。
    行的半日,数人声称疲累,只得停下马来,修养安顿片刻。一时间丫头小厮们奔来跑去,铺席打水不亦乐乎。休息的地方乃一丛树荫土坡,顷刻间白绢覆地、茶食罗列,当一个个小巧的案几坐凳从各家的马车上搬取下来的时候,南宫绝只得瞠目结舌了。
    “大小姐,奴婢疏忽,没把您的狐皮椅垫带来,您将就点罢。”小丫头怀玉自从上次问话后,越发胆大了起来。
    “狐皮椅垫?”南宫绝惊道,“我叫你简单收拾点东西,怎么你也整了一大车?原以为都是族人兄弟的车,竟然还有我的?”
    “已经很简单了。”怀玉诧异道,“往常您出去游玩,衣服要半日替换一套、坐骑还要带上三匹,棋盘、琴器把玩物什数十样,都是几大车子的呢。”
    南宫绝一时无语,此刻她也无分毫立场来贬斥众人了。
    南宫湘玉姿态优雅的从案几上拿起块笑靥儿,托着绢帕送入口中,樱唇微抿、食不露齿,她对于南宫绝那种自以为穿了男装就可以不顾形象的,大口喝茶谈笑的态度尤为不屑。
    丫鬟乔菊端上了浸手的牛奶,每日午时最干燥的时候,南宫湘玉总要用牛奶浸泡手,为此出门还带了头产奶的乳牛。她慢慢的擦上香膏,任由乔菊用白绢将她的手包裹缠绕,然后浸泡在热气腾腾的新鲜牛奶中。她舒服的眯上双眼,嘴角蕴含淡淡的笑意。由于练剑,右手拇指和虎口处常常会有薄茧,这样每日保养后,新肤生长的更快、双手也更加白皙滑嫩。
    可惜周围均是自家兄弟,没人欣赏她的风姿神韵,她偷眼望向唐杰,正与他目光对视,慌忙又逼了开去。
    唐杰初来南宫世家的时候,曾确实略有不适,无论吃穿住用,都多是他未曾想见的。冬穿绸缎夏穿罗,这是在他们蜀州唐门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唐家人口众多,田庄却甚少,岁末往往收上来的租子不过两千贯钱。每月各人都有月利,像他这种庶出的男子才一贯而已,女子所得更少。每房月用开支都是在各人的月利中支取,当前肉价五千文钱、绢绸四贯一匹,哪里能够吃穿得起?可到了南宫家,早上喝的是一贯钱一钟的参茶;晚上吃的是三四贯钱一顿的酒席。一开始唐杰还总是盘算着这个值多少贯钱、那个要花多少银子,渐渐他告诫自己,理当入相随俗。所以当他看到南宫湘玉牛奶浸手的时候,想的不是那牛奶的耗费,而是那雍容华贵的风雅了。
    拖得半个时辰,众人终于起身上路了,铺在地上的物什瞬间都拾掇停当。南宫绝看看南宫湘玉泼在地上的牛奶,摇摇头,心里盘算着回去要在帐目上增加一笔。
    午后阳光渐暖,春花绽放,众人行路甚慢,仿若踏春寻绿。忽见前方官道路畔,藤箱被褥散了一地,挡住了半条道,一女子荆钗麻衣、坐在路边嘤嘤而泣。南宫家马车众多,总不能踏着他人家什,只得停下马来。
    南宫绝走上前去,问道:“这位娘子,何故在此哭泣?我等平江府人士,路过此处,若有能助者定当不辞。”
    那女子抬起脸来,相貌平凡、面色微黄,年纪甚轻,也就十六上下。
    “小女子……要到临安,路上……走叉了,耽搁了几日。盘缠准备的不多……也用完了,车夫看我付不出车资,撤了车架……把我搁置在这路上。眼见没有……没有着落,情急就忍不住伤心起来。”她抹着眼泪哽咽道。
    一看那女子说的可怜,唐杰豪气风发,上前抢先道:“临安已经不远了,不如和我等一并上路吧。”
    唐砚山心中来火,这个莽撞小子,南宫家带队,还须得他出头?南宫家的子弟在南宫屹的带领下,本就对唐杰看不惯,此刻见他遇阻代庖,都纷纷面露不满。
    南宫绝倒也不在乎,招呼怀玉带了几个下人帮那女子搬行李上车。随后的问题来了,那女子不会马术,骑不得马。七个轿子除了南宫湘玉的,还有两个年纪大腿脚不利索的族叔,余下都是几个年轻弟子的妻妾。长辈都是男子,女子们又谁都不愿和这乡下丫头共乘。马车上堆的东西太多,这女子脸黄体弱,不比平日习武的家丁丫鬟,估计也走不得几步。
    南宫绝看看湘玉和其他几个嫂嫂略带嫌弃的表情,叹了口气,说道:“上我的马吧,莫要害怕,我会保护好你。”
    那女子犹豫片刻,颤巍巍的伸出手,被南宫绝一提上马,双手紧紧的揪住南宫绝的衣裳,心若擂鼓。
    “你叫什么?哪里人士啊?”南宫绝问道。
    “小女子钱美云,绍兴人。”
    “你到临安是访亲探友么?”
    钱美云小心翼翼的挪挪身子,和南宫绝保持距离,回答道:“我是去找我郎君的。”
    “那何故不见人来接?让你一介女子自行上路?”
    “家郎说他不便来接我,叫我在家乡等他,是我擅自出来的。”钱美云声音越说越小。
    “那你郎君在临安做什么生计,住在何方?”
    “我……我不知道,郎君去岁被贵人带到了临安,家里都剩婆婆和我了。过年的时候来过一封信,我不识字,叫了乡里秀才带看了,说是没写什么,就说叫我在家好生呆着,莫要去找他。大过年的婆婆看不到儿子气苦,害了病,后来好些了,嘱咐我到临安看看他,也好放心。我就叫人带信给他,问他住在何处,他也没回音,只好先上路到临安,再慢慢寻他了。”
    “不成先在我那里住下,慢慢寻访也好。”南宫绝安慰她道,“你郎君姓什名啥?我安排人去找,比你孤身一人的好。”
    “那可多谢公子了。”钱美云一听,荣光焕发,“我郎君姓赵名与莒字韵之。”
    南宫绝暗笑,她是把她当成男人了,难怪上了马还老往后挪。
    一路上南宫绝不断逗她说话,钱美云也就渐渐忘记了初次骑马的惊恐,滔滔不绝的说起家乡趣事来。
    傍晚的时候,要找个安顿的地方。南宫绝看到道旁一处小河塘,景致尚佳,又方便取水,便决定在此过夜。下人们支起一个个小巧的营帐,都是以楠木撑架、缎面为材,上绣花鸟山水,一时间花团锦簇。下风口选了地点升起火架上了炉灶,营帐外围一圈都竖起高高的木桩,挑起了灯笼、照的灯火通明宛如白昼。
    少爷夫人们在这饭前休憩的当口,三五个一群,下棋的下棋、绣花的绣花,甚至有铺着笔墨描画河塘的。南宫绝望望那水色深绿的河塘,除了塘边垂柳随风舞动还有那么几分韵味,其他的真不知道有什么可书画的。南宫家又不是什么书香门第,如此附庸风雅又是为何?远远的几个子弟在河畔比划起来,到是玩闹居多,并未真打。身侧南宫屹看见,皱眉起身,过去训斥了几句,忙的都收起来喝茶下棋去了。
    “这又是何故?成武在即,让他们勤练练也好啊。”南宫绝诧异的问迎面走回来的南宫屹。
    “早春天寒,你还是多加件衣服的好。”南宫屹接过丫鬟递上来的披肩,给南宫绝围上,系好带子,瞧着有些歪,又整了整。摸摸她手指微凉,便又到车上寻了个白瓷手炉,点上了塞到她手中,说道:“你已不比往日,不再是禁的起寒露的身子了,自己多仔细些才好。”
    “我问你方才为什么要训他们?”南宫绝接过手炉,笼到袖子里,顿时暖气萦身。
    “这里又不只有我们家的人,出门的时候我就嘱咐过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不要没事瞎显摆,给有些人落在眼里可是要闹笑话的。”南宫屹故意提高嗓门回答。
    旁边的唐杰听闻,不禁怒火中烧,这段日子他吃的白眼和挤兑不在少数,南宫屹每次见了他都说话夹枪带棒。他一直隐忍到今日,正巧方才他的确是在留意那几人的拆招,这话可就说到了他心坎上。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跳起来喝道。
    “没什么意思,”南宫屹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刚才有人盯着瞧不该瞧的东西,给我说中了便要恼羞成怒,可笑啊可笑。”
    “谁瞧了!”唐杰不禁面色微红,“几个人随便耍弄也值得我去瞧?”
    “你没瞧又怎知是随便耍弄?”南宫屹得理不饶人。
    “你……你强词夺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起来。南宫嘉业远远的在塘边喝茶、视而不见,唐砚山也摆出一副小儿女嬉闹不妨事的样子。
    这厢里几个好事的又参合进来,和南宫屹众口指责唐杰。从上元花灯旁观揣摩不出手襄助,以至淫贼秦璃脱逃;到清晨练功看到他故意打前院经过……唐杰一人难敌数口,气的满脸通红、头冒青筋。
    南宫绝心中懊恼,本是顺口问问,却引出如许争端,她忙出来打圆场。正巧南宫湘玉指挥着仆妇们来上菜摆饭了,此事才算告终。
    饭菜是烧好了放在锦盒里端上来的,因为没有大桌子,便每人一份置于案前。唐杰才闹了一肚子气,哪里还有胃口吃饭?看着盒内的清蒸凤瑶和时令鲜蔬,他突然有种不食嗟来之食的义愤,啪的一声将锦盒扣上。南宫湘玉给众人添汤,送至他面前,见他扣着盒子生闷气,便低声道:“我兄弟年轻气盛、不通事故,但愿公子莫要往心里去才好,公子若是因此食不下咽,伤了身子,可是我们的罪过了。”
    唐杰虽不言语,面色已好了几分,心中暗道,这南宫世家之中,也唯有三小姐是诚心待我。
    饭罢众人早早歇下,次日天明十分,马车驾辕、拆营去灶,又开始赶路了。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