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车熟路地翻过高墙、避开守备,经过几次的试探摸索,米罗已能轻松自如地穿行於雅府重重高楼之间而如入无人之境。他的目的只有账房。无声息地翻下屋檐,屋内无人、至少外间无人,这正是米罗要的,他速度极快地放下帐簿,不多作停留。
那天米罗在观音庙外吹了一夜寒风,终究没有等来卡妙,天明回废宅後就开始喷嚏连连,被加隆等人好一顿揶揄。而之後跟著撒加忙圣宴的部署,一疏忽,又伤风了。米罗捂住了一个喷嚏,脑子里胡乱过著几天前的事情,这让他心里犯了好一阵疙瘩。但既然帐簿已还,对方无意交他这个朋友,他也不会继续纠缠下去。
而在米罗前脚踏出帐房时候,卡妙从後面的储藏间里快速赶出来,手里还抓著一本古书。歪斜在案上的帐簿肯定了他的直觉,皱著眉头迟疑了一下,卡妙扔下手中的书夺门而出。
前方已缩成一个标志的蓝点忽而左忽而上地快速远去,凭著先天敏感和对雅府形势的了解,卡妙简单地辨别出米罗大致的逃跑方向,但无奈没有功夫,他只能苦苦在後面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也因为这样,米罗对自己已被人跟踪并未察觉。
“师傅。”一声唤阻止了卡妙继续往前的步子,他抬头对上一双无神的眼睛,两只眼下各有一片青黑。
“有事吗,冰河?”眼前的少年抱著一捧书,腰间坠著一只小巧的金算盘──那是卡妙送给他的生辰礼物。
“师傅有事。”刚才向著师傅迎面走来,他却没有发现自己,其中有蹊跷。
“怎麽?”卡妙虽然有点心虚,也并不准备解释。
但冰河突然放下书,右手掐住卡妙的左肩借力腾空翻至其身後,落地後不等对方转身,便单手将他双手从背後死死固定住。卡妙疑惑:就算他有意回避问题乖徒儿也不至如此吧?而後面的话更另卡妙哭笑不得。只听冰河拔高了声音,毫不客气道:“说!谁派你来的!”他敬爱的师傅怎麽会连徒弟都认不出来!?
“我是你师傅。”卡妙知道反抗无用,也不挣扎,只在心中摇头,几日不见,他的得意门生竟连师傅都要怀疑。
“胡说!”冰河不再废话,松开肩膀上的右手粗鲁地别过卡妙的脸,狠狠揪起侧脸上的一块皮肉企图撕下来。确实,那皮肤触感冰凉凉的,但肤质细腻、弹性充足,似乎……是真皮啊。事实让冰河冷静了下来,头上开始挂下冷汗。
“看明白了吗?”卡妙见冰河停止了暴行,相信他已经清楚了,“放开我。”
冰河连忙松手,小心地等著卡妙的反应。只见师傅一侧的脸蛋上逐渐红肿起来,更有扩张的趋势。
“对、对不起。”除此之外冰河不晓得再说些什麽。
“你精神不太好。”卡妙没再计较刚才的事情,只是一针见血地道出冰河的状态。最近卡妙不常见到冰河,由於风家穆公子暂住进了小王爷的别院,冰河便被借了过去。当时卡妙出於让冰河放松几天的心态同意了沙加,但如今看来,那并不是什麽轻松活啊。
“还不是那个小鬼。”冰河到底还是个孩子,在自家师傅面前不乐意地诉起苦来。
卡妙四处望了望,早已没了米罗的影子,於是干脆把冰河拉到一旁,细细地问起因果。
“那穆公子身边的小鬼头古灵精怪,他记恨著第一次被我晾在凉亭的事情,逮著机会就捉弄人,近几日徒儿脑子里一根弦绷得紧。”冰河蹲在地上一本一本地拣起刚才扔掉的书,小心的拍去灰尘,“要知道,那次是上边的意思,但他却把所有的气都出在我头上,睡觉都不让我好睡。”
卡妙接过冰河手中的书,让他好先整理下衣著:“现在是要给穆公子送书去?”
“是啊,指不定又要玩出什麽花样。”冰河拂了拂衣袖,又正了正腰带。
卡妙又沈思道:“午饭吃过了吗?”
“哪有时间吃啊?”话说出口,冰河觉到这话很像是在抱怨师傅,连忙又道:“谢谢师傅关心,我还要忙一会再吃饭。”
“那你先去吃饭,书我帮你送去。”卡妙有些心疼徒弟。
“啊?这怎麽可以?”冰河伸手就要去抢卡妙抱著的书。
卡妙轻巧地让过冰河道:“我让你去就去。”
冰河不再推脱,但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情:“师傅,”他压低了声音,小声道,“帐簿的事情如何了?”
“现在你不用管这个。”卡妙干脆的回道。
“不是,那、那师傅为什麽不去观音庙呢?”冰河脱口而出後才知说漏了嘴,纸条……是他不小心看见的,但当晚师傅并没出去不是吗?
已走出几步的卡妙又拐回去,看来非要解释遍不可了:“他拿走帐簿後可销毁可收藏,本已没必要再见我,却又留下信条邀我见面,这不是很奇怪?所以他若没见我赴约,必定会再来找我,我又何必白跑一趟?”
冰河听了连连点头:“不错。”
他又有些担心道:“那他最後没来怎麽办?”
卡妙腾出一只手拍拍冰河的头:“傻孩子,不会的。”见冰河不解,又补充道:“刚才他还来了。”
“哦?那他在哪?赶紧把他抓起来。”说到抓贼冰河突然就来了精神。
“被他跑了。”卡妙有点可惜。
师徒俩分道後,卡妙又惦记起米罗,不猜他的身份,不想他的利害,只是不明白,用帐簿做威胁要见自己一面的人怎麽今天一声不坑地走了,他都特地来了趟雅府了不是吗?或许只有足够古怪的人才能引起卡妙的兴趣:这个人,言语是非颠倒,行事不著边际,如果能再见到,他一定要问清楚帐簿的事。
而事实上已打定主意不再见卡妙的那个人,再次事与愿违地碰上了麻烦。当米罗按照原来计划准备从一处长期无人居住的别院翻墙出雅府时,被一个清脆的童音喊住。米罗的背影维持在那里,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自从来雅典後就诸多不顺,已然小心翼翼的他怎麽就忘了最近雅府住进新客了呢?
飞快整理好思路後,米罗若无其事地转过身;虽是孩童,但眼前这小鬼,米罗可知道他有多难对付。
“哟,是贵鬼呐。”米罗像老朋友一般打著招呼,同时观察著贵鬼,以猜测自己对於他是哪个“米罗”,若是小鬼头把催眠之前的事记了起来,那他今天恐怕讨不到好果子吃。
贵鬼正道那鬼祟的背影怎那麽眼熟,原来竟是那帮他寻到小艾的好兄弟。
“米罗大哥呀,上次找小……我朋友的事真多亏你帮忙拉。”贵鬼笑眯眯地说著,一蹦一蹦过去拉起米罗的手往墙的反方向走,“来,里面坐。”
啊?米罗瞬间张大的嘴可以吞下一只□□:还真被他给蒙对地方了!天下竟然有这等事?
“不客气不客气,我也只是刚好知道而已。”米罗嘴上嘻哈而过,想著接下来该怎麽对付,这小鬼是穆公子身边的人吧……
他本想推托有事,但刚要开口就见到一个更难缠的人:嘁,这穆公子不是传说身体不好吗?大冷天又何苦到处乱走动!
“贵鬼,这位是?”穆一眼便看出那高个少年非雅家人,那浑身散发著阳光味道的体质可不是长期出没在雅府中的人能拥有的。
“这位一定就是誉满雅典的穆公子,”米罗先发质人,笑意浓浓地向穆自我介绍道:“我是贵鬼小兄弟的朋友,我叫米罗。”
穆主动忽略过他的适当恭维,相比之下,米罗的灿烂笑容更令他心情舒畅,既然是贵鬼的朋友,自然也是他的朋友。穆客套的笑容上真切了几分,看向贵鬼──要知道,若是把他家的书童当作孩子的话,他可是会生气的,所以穆并不急著答应,等著贵鬼向自己引见。
贵鬼神气地走到穆前侧方,轮流看了遍两人後,清嗓道:“穆公子,这位就是将我打昏後掳走之人的同夥、那个能力还不错竟然能对我族实行催眠术的催眠师、最後带我找到小艾所在之处的兄弟米罗。”
“……”两位当事者的笑容被点穴般地僵硬了。
又看了看正大眼瞪小眼的两人,贵鬼咳嗖了一声,又道:“米罗,这是我家聪慧富学、谦和有礼、宅心仁厚却不胜武力的穆公子。”
“果真是贵鬼的朋友,快请进。”穆还不至於被贵鬼的恶趣味整到,“贵鬼,备茶。”
闻言,贵鬼一溜烟地跑进了屋。倒是米罗不自在起来:在跟随撒加的几年中,他见识了加隆的不羁豪放、习惯了迪斯的邪酷阴森,自己本身也不爱按套路出牌,从来只有他们几个让旁人头疼,而如今竟有人也让米罗迷惑了一把。贵鬼当时就和自己很合的来,又是小孩,不计较以前的事尚可以理解,但这位穆公子又为何接受他?
穆领著米罗在园内拐了几拐才上长廊,在一扇半敞著的门前停下示意米罗进去。那房间不大,但光线充足,屋内有一柜陈旧的书橱,还有套书案;穆在雅府暂住的日子里一直将它当作书房用。靠窗的茶几上原是一盆盆景,被人撤掉後搁上一掬水仙,所以房间里飘著一股幽香。
将米罗引到茶几一侧的椅子上,穆在另一侧坐定,贵鬼刚好端上盘子,穆顺手将茶几上的一块方扁物体暂移到窗台好让贵鬼将茶壶放上。米罗的视线随著穆的动作也转到窗台上,那方扁物体上盖著一块大号的帕巾,丝布间凹凸不平,四角各垂下条金色的流苏,在整间简朴儒雅的房屋内格格不入;米罗可以肯定帕巾下是一方棋盘。
米罗顺口道:“穆公子喜欢下棋?”
“喜欢。”穆低垂著眼睑专心倒茶水。
“是风丞相教的吗?在雅家这麽多天一定想家吧,哈哈!”话一出口米罗就想抽自己嘴巴,为何要把话题往那方面引?这不是自掘坟墓吗?
穆闻言看了看米罗,把一杯茶递了上去:“想啊,我倒是听说左相和他的胞弟住到老师那去了,你呢?”穆说完手颤抖了下,怎麽自己说的话像在暗示什麽?这不是让贵鬼的朋友下不了台吗?
米罗暗中叹了口气,该来的逃不掉啊:“我今晚也住过去,恩……”他是个爽气人,想了想还是把话问出了口,“穆公子就不怕我加害於你吗?我可是绑架贵鬼的同夥。”
“你当时既没伤害贵鬼,我现在又何必无中生有担心自己的安危?”穆被米罗的问题逗笑了,“我虽是老师唯一的学生,但现在并不参与政事,你只要无害於风府就足矣。”
看似理所当然的回答,米罗还是觉得哪出了错,於是又问:“可是穆公子不觉得别扭吗?毕竟我曾经……”
“曾经是过去的事,贵鬼恢复记忆後把事情都说了,他不介意,我自然无妨。”穆觉得前面的大男孩像极了正小心试探猎物的野猫,实在有趣,连忙托起茶杯装样抿了一口後,补充道:“直接喊我穆就可以了,简单说:所谓朝政不就是游戏一场?离了朝廷於场外时若再针锋相对,岂不孩子气至极?况且,我并非老师。”
“哈!”风府穆公子果然有一番过人之处,放下芥蒂的米罗立刻恢复了本性:“穆啊穆,等你回去後我米罗定要好好与你喝上几杯!茶,啧!无味!”
“穆他日自当奉陪。”穆不禁暗叹今天遇上至情至性之人了,要论人情味,茶确实不如酒。穆轻言细语但真诚可鉴,他又小心地避开米罗并不正大光明地徘徊於雅家的事实,问道:“说回来,米罗觉得雅府如何?”
“地段复杂死了,害我背地图背了好久!”米罗也不再提任何关於撒加与史昂的话题,但他是米罗,谨言慎行可关不住他的口若悬河,“还记不记得雅家有个湖,要不是有它,我恐怕还要在府里好一阵迷糊,再说就连雅家的人都比常人晦涩三分,所以我才说,朋友还是交能说会笑的好。”
这个人果然很无害,我没看错呢,穆心里笑著,来了雅家後就没这麽放松过了,而说到雅家人,穆也赞同米罗的说法:“说的极是。”
见穆赞同自己,米罗更是得意了,俊脸上肆意笑开一朵妖莲,接著说道:“雅家走了这麽一大圈,只有觉得那侍卫长看的过眼,嘿嘿,虽然每次都对我穷追猛赶,但他是条汉子。至於其他人嘛,不守信用又自视甚高,其实也只有那张脸过的去。”说完米罗喝了口茶润润嗓。
穆仔细核对了下,果真上到主子下至小厮都长著张高傲的漂亮脸蛋,甚是目中无人;但以上形容怎麽和老师有点相似?不行不行,怎麽能把那些家夥和老师相提并论,但若是老师来这一趟又该是怎的一副有趣情景。想到史昂用同样的神情将雅家人气的直跳脚的场景穆就忍不住发笑。
见穆只是嗤嗤的笑,米罗趁机好好欣赏了眼前人的风骨一番,饶他米罗阅美人无数,也难找出一人及穆之出尘万分之一。米罗不禁想起了那本泛黄的帐薄和一双青灰色的眼睛,但一个声音马上否定了脑海里浮现的那张脸:“光是长的好看有什麽用?”像是要告诫自己什麽一样,米罗竟把话冲口而出。
“恩?”穆对米罗言语中夹带的反抗吃了一惊。
米罗又释然一笑,全不见刚才的唳气:“不瞒你说,我对雅府中一个人反感的很,若是以前我准把他的直发全烫成卷,看看他能不能给爷上点其他的。”他顺手给自己杯里满上,然後把茶壶往穆面前一推,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随意。”
“谁碰他?我只要他别再出现便好。”穆倒是没介意米罗的反客为主,看著米罗满头的自然卷,对照著他刚才的话,禁不住又想笑。
“不想见就不见呗!他出现又怎麽样?全当不认识不就成了。下次绝对要看清楚再下手,这次真是遇人不淑啊。”说到这里米罗眼里贼亮贼亮的,不知道在打什麽主意,手指孩子气地缠在毛烘烘的耳鬓里。
“遇人全由天定,随缘就好。”说到天,穆转头看了看窗外,快起风了。气象可测而天意不可知,既然遇人由天,那因果发展也全由天定去吧。
“对,随缘随缘。”米罗也是个提的起放的下的人,两人再次达成共识,举杯共饮──对於各自话中另有所指的“他”,全当听朋友一诉愁肠吧。
果真,才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一阵风激烈地吹到,把窗户扇的嘎嘎直响;窗台上,遮盖棋盘的帕子被风狠很拽走。米罗看了一眼棋局:极为诡异。
“阿嚏!”米罗差点忘了自己还在生病,於是连忙起身关窗,“听说你是生病才被扣在雅家的,不小心点身体怎麽能早早回风府?”
我的身体倒是开著窗才好。穆在心里答了一句,任由米罗快手快脚地把棋盘拿下来。窗开的极大,说话间米落已把大半个身子探了出去。
“谢谢关心。”穆不多问米罗的病情,只是伸手把露在几案外的棋盘往里推了一点。
而米罗在窗外可见著鬼了,本已合上大半的窗户又被“啪”的声开到底,米罗简直要跳出窗外了,他对著站在窗後边的人大声吼道:“你在这干嘛?!”
站在窗後边的是前来送书的卡妙,他只是在窗边听见了个声音,於是杵在了窗後没进房间。面对米落气势汹汹的质问,卡妙无以应对,他现在还在消化著刚才不小心听见的一些话。
“喂!我问你呢!”米罗伸手把卡妙抓到面前,茶几被他撞的颤了下。
“我来送书。”卡妙就近把所有的书通通灌进米罗怀里,“我走了。”──这句是对穆说的,然後卡妙糊里糊涂地旋踵转身,今天发生的事似乎过了他的某条界线。
“我说你啊!刚才明明就在偷听吧!?”人都走了米罗还不罢休地伸长脖子大骂。
穆拍拍米罗的手臂,安慰道:“算了,账房向来对人淡漠。”
其实穆都没见过卡妙几面,只是从他那冷冰冰的弟子身上看到了些影子,且米罗的反应,就算戳瞎了穆的眼睛他还能闻出三分气味,找个台阶给米罗下才是目的。
米罗终於收回脑袋,把书转放到茶几上,“哐啷”一声,棋盘终於被挤了下去。
突然的插曲搅了米罗的大好兴致,天色也已不早,帮著穆草草收拾了下地面,米罗便扬长而去,依旧选择翻墙出府则不在话下。
米罗刚走,沙加又来探访。眼尖的穆一下就看到他手中的帕巾,正是刚才被风吹跑的那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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