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之无涯,上水汤汤;回之无尽,亦芜亦荒;如坠九天,诚为所思不可及。
男人安静地坐着,唇边露出一丝笑意。园中桃花盛开,粉点吹雪般飘飘洒洒。
“果然好技艺。只是可惜了竟被我这种粗人给听了去。”连城霏笑着看灵泉轻轻一拂一声悠远缈缈地当了开去,脉脉归于无寂。
灵泉睁开眼,轻笑道:“倒是是我无礼了,将军大人来访,竟然怠慢将军。”
“哪有。”连城霏道:“是我唐突了,贸贸然就跑了来,打扰了国师大人的雅兴。”连城霏难得脱了戎装一身清闲的样子,看上去英姿飒爽神采盎然。其实以前灵泉还真没有怎么仔细瞧过他,感觉他也就是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顶着个“连城霏”的名字。平时跟他说话都懒得正眼看他一下,而且这人上朝的时候也总是不哼不哈地站在人群后面,看着那些文臣引经据典地争来论去一脸无聊。现在他处于被皇上半架空的状态,没什么实权,但是连家在边疆盘根错节的关系还在,又不容小觑。这么个闲散将军当着——还真有当初威宁的风范。
“啊……这么说话真他妈累。还朝之前我汉话不怎么好的,除了会唱几首汉诗,说话都磕巴。现在很好,我能很好地分开官腔和坊腔。”连城霏抚着额头,勾起唇角一笑:“汉话很累人啊。完全是两套语言,学起来真费劲。”
“嗯?”灵泉命人在石桌上放了套茶具,慢条斯理地做起功夫茶来。连城霏坐在他对面,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摆弄着茶茶碗碗的。
“比如说,路边的茶摊上叫‘茶碗’,进了爵府就成了‘茶盏’,好端端的东西名称得有四五个。”连城霏一脸无奈道:“其实不都是用来喝水的家伙么。”
灵泉弯了弯眼睛,递过去一个空茶盏。连城霏拿着不解其意,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最后只好自嘲道:“还真不是风雅的料儿,这个是做什么的?”
灵泉道:“这个是‘嗅瓶’,品位茶叶的气息的。”
连城霏捏捏瓶子,热乎乎的,闻闻,还真挺香的。
“我一直觉得茶叶的香气很像是养草场上刚刚割过草的味道。”连城霏撑着下颌,脸微侧:“可是一直都不好意思讲。”
灵泉看着对面一脸无谓的男人一直撑着下颌,一只手还在摆弄着小小的嗅瓶。惯于用剑的手异常灵活,嗅瓶在手指上翻滚着,花样还不少。早先听人说连城霏的生母是个波斯舞女,因此是连家最不招人待见的儿子。个子算是高的,身量不错,宽肩细腰,劲瘦有力。不过肤色却很白净,非常的白净,脸比娘亲是雪匈奴女的邵阳帝还白几分。眼睛很大,眼线的颜色很深,很看得出来有波斯人的血统。头发栗色,微卷,随便一束,厚重地垂在腰下,看习惯的话还挺漂亮的。连城霏玩了半天才发现灵泉正盯着自己看,终于想起来这个瓶子的正确用途,有点尴尬地搔搔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灵泉在他面前放了只小盏,站起来凤凰三点头,银线一点,便轻轻倒了满杯。连城霏端起来一口喝掉,很认真地咂咂嘴,道:“好喝。”想了想,又加了句:“不过不解渴。”
灵泉笑道:“本来就不是解渴的。”
“是啊是啊,真是浪费了。”连城霏笑得很腼腆,“说白了我就是一个乡下佬进城了,有的时候我自己都觉得寒碜。”连城霏用波斯语嘟囔了一句什么,咧开嘴嘿嘿地笑,露出一对虎牙,没由来地露出些英气和傻气。连城霏有点中性,脸上线条明明很俊朗,却又有着一股阴柔妩媚的感觉。
“将军大人来不是专程来品茶的吧?”灵泉微笑,一面又给他倒了一杯。连城霏拿起来喝掉,“不是,是这几天在京城里实在是太难受了,那些笔墨吏整天看见我的时候脸上都写着‘叛贼’二字了,根本都不搭理我。我在京城没有什么认识的人,整天在家里闷着无聊。”连城霏耸耸肩:“所以稀里糊涂地就摸到你家来了。”
这个人到底是真的汉话不好还是故意说得跟偷情似的……
“笔墨吏?我也算得上是笔墨吏了,怎么将军对灵泉如此另眼相看?”
“因为你从来不拿正脸看我嘛。上次我带着那个大夫去看皇上你都没给我个正脸。我想看看你的脸上到底写着什么字呢。”连城霏一脸坏笑地盯着灵泉瞧,搞得灵泉一阵不自在,勉强笑道:“将军大人言重了。”
“不严重不严重,什么严重?我的意思是,你的脸上什么也没有,我才感兴趣的么。”连城霏笑嘻嘻地用修长的手指耍弄着小茶盏:“心里不定怎么骂我呢。”
骂你是瘟神。
“连将军好性情。”灵泉笑得温文,表情没有什么变化。
“啊……真不错。”连城霏站起身来,伸个懒腰,然后左右转了转腰:“我以后能经常到你这里来玩玩吗?”
灵泉一愣,没弄明白他的意思。
“汉人不是讲究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吗。我经常来你这里消磨消磨时光,你顺便套套我口风啊情报啊啥的,万一哪天我真的造反了,你们也有个准备不是?”
灵泉的眉头抽动了一下。“连将军……真是爽性之人,饶是如此敢言,灵泉佩服之至……”
“切,没啥分别了。”连城霏咧着嘴嘿嘿了一下:“反正我现在脸上左边‘反’右边‘贼’,我谨小慎微做小伏低吧,想整我的人一个不会少,我明目张胆上蹿下跳拉帮结派搞点儿猫腻啥的吧,皇上爷也不能马上杀了我。总之呢,谁让我姓连来着?”连城霏双手撑着石几,弯着腰,脸从上面直直压下来瞪着灵泉。灵泉吓了一跳,偏脸避开。连城霏挑起嘴角又笑了一下,甩了甩手。看似随意地一挥手,手中竟然攥了满把的桃花瓣。
灵泉静静地仰着脸,看着连城霏。连城霏微笑着,将拳头举到石几上方,一松手,那粉嫩的桃花瓣儿便纷纷扬扬地洒了下来。
透过花瓣,看到那男人突如其来般的面无表情的脸。
“现在朝上朝下的都想踩着我这个倒霉将军向皇上表忠心,人人都对我唯恐避之不及。我思量着,也不能随意祸害人,万一不识相了跑哪位大人府上去了,咱前脚走人皇帝后脚就得过来平叛诛逆,那样我可不是害人不浅么。”
灵泉平静地看着连城霏。灵泉的灵全聚在眼睛上了,这可是皇上亲口的夸赞。温润皎皎,媚而不妖,看着让人舒坦。
“那我就没有关系?”灵泉眉头微皱,唇角却含笑:“你这不是在害我?”
“知道你是惟一一个我陷害不了的,所以才屁颠屁颠地跑来啦。”连城霏笑嘻嘻地坐下,随后拿起个小瓶子玩了起来。
“多谢了,也许不是哦。”灵泉又为他沏上茶:“连将军看来是高估了灵泉了。”
“啊啊啊真倒霉。”连城霏突然冒出一句来:“你说我小时候又没有沾上连家啥好处,凭啥他们非得送我进京来替那个老不死的受罪?”连城霏把下巴拄在桌上,一脸的郁结:“啊啊啊。”
灵泉顿了一下。从刚开始这个家伙说话就四六不着的,难不成他也只是想找个人听他絮叨而已?
“连将军……”
连城霏一侧脸,半边脸颊贴在石几面上,又嘿嘿两下:“我就是要看你的官腔能打到什么时候。”
灵泉忍住想捏鼻梁的冲动。他在哄小孩么?
“算啦。今天没意思了,下次再接再厉。”连城霏站起身一挥手,“我走了啊不用送了。”
我没打算送。
“快滚最好,是不是这么想的?”连城霏又呲了呲一对虎牙。灵泉微微一笑:“不是,我在想是不是应该告诉你,这个‘屁颠屁颠’最好还是不要形容自己。”
“河南道发生瘟疫,灾民饥民大批涌入歌阳城……真他妈的壮观!”连城霏站在城墙头上,抱着臂低头欣赏着城门外拥堵着的密密麻麻的人脑袋,活像闹蝗虫似的。一阵风过去,掀起他长长的披风,露出一副晶亮的轻型锁子甲。
徒增些许的煞气。
很好很好,继续吧,瘟疫啥的一时半会好不了,天时地利人和,可不能让我失望哟……
连城霏摸了摸空荡荡的腰侧。按理说,即使是归京述职的将军也可佩剑的,只有他连城霏的剑在他刚进城的时候就被卸了。
将军不配剑多难看。
连城霏竖起大拇指,蹭了蹭鼻尖。
一脸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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