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众望地,威宁击数次击退大凛的军队。夫余的岩铁确实不错。现在应该达到尉迟雷耀要求的效果了。
威宁把护胸揭下来,汗血凝固后卸甲很困难,特别是里层的单衣粘在皮肤上,剥离护胸的时候撕扯着伤口,威宁痛得倒抽冷气。现下这种环境,感染的话非得要命,如果得了破伤风就真完了。吩咐人拿来烈酒,兑好水,威宁咬着牙往身上一泼,手险些没拿好面盆,猛地一弯腰,面盆砸在地上,酒水溅得一脸,呛得威宁一阵咳。他抹抹脸,咬着牙用白布擦了擦。刚刚混战时一个家伙误打误撞将□□戳进了威宁的护胸,角度刁钻得很,没有什么大伤,但是犁破了皮肉,胸前到右肩长长的一道,不深,略微翻卷着。
果然谁都会疼的啊……威宁感慨一句。摘头盔的时候头发就散了,搭在背上,挡了眼睛。威宁拿着白布条比量了一下,张不开胳膊,看着胸口长长一溜儿狭窄的伤口一开一合,似乎还有肉质粘连的声音就直犯恶心。他用手撑在案上,喘着气。口中腥苦的气息非常浓郁,简直像要吐血一样。上腹绞痛,威宁顶着胃部,整个人趴在桌案上。
老毛病了。小时候只知肚子痛,饥一顿饱一顿,没被饿死就不错了。后来行军打仗,这伤那伤身体敛巴敛巴还能用就行。等当了闲散王爷才想起来要找个大夫看看,那大夫左问右问切脉看脸的好半天还是摇摇头。威宁天生上焦和中焦有异,说白了就是心胃天生不好使。那时候老医生一脸担忧,说现在年轻力壮的不好好调理,怕是老了以后就麻烦了。威宁哈哈一笑,我能活到老了也不错。
其实已经晚了。那时候威宁经常全身的骨头痛得睡不着。邪寒入骨,军旅生涯的人都知道。他还见过一个老军人佝偻着在床上打滚,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六道轮回,报应啊,报应啊。那老军人拉着威宁的手,颤抖着喃喃自语,报应啊。
我他妈的早不信报应了。威宁冷笑,要是真有报应,第一个该死的就是我。什么破风修罗,兔嘎子的唬谁呢!哪有不怕死的,哪有!
威宁喘气急促起来,眼睛里血丝密布。水酒混着血缓缓向下烫,整个前胸都染上了淡淡的嫣红。
有人拍了拍他。威宁一愣,那人扶着他直起腰,拿着白布轻轻擦拭着。
完颜骨。
威宁低头看他,完颜骨啥也没说,只是擦净了血渍,然后拿起布条帮威宁捆好。最难办的就是这种又长又不算很深的伤口,不值得缝合,愈合得也慢。
感觉完颜骨在肩上打了个结,威宁转过身,努力恢复一贯的邪笑:“多谢哟。”
完颜骨看他一眼,冷笑:“不想笑就别笑,真难看。”
威宁咧咧嘴,慢慢坐进太师椅,依旧嬉笑:“真没意思,小屁孩儿一个总板着脸干什么。”
完颜骨没有什么反应,威宁看他卸了甲,一身便装,收拾得挺干净的,于是问:“有没有受伤?”
完颜骨摇摇头,“没有。”
威宁点点头,靠在太师椅的扶手上,姿势有点奇怪地假寐。完颜骨也不说话,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他。没过多久,一个小卒跑进来半跪下:“探子回报!”
威宁未睁眼:“说。”
“匈奴有一支军队正开向凌云关!”
威宁的眼皮动了一下:“匈奴?探清楚是什么人领军了么?”
“是匈奴的塔兰台•布伯泰将军!”
威宁明明没有动,完颜骨却觉得他好像猛地僵了一下。胸前的白布条很快浸出血迹,长长的一条。
“塔兰台?”威宁抬起头:“那个匈奴悍将,塔兰台•布伯泰?”随即挥退了小卒,仰着脸大笑:“塔兰台•布伯泰!”
完颜骨奇道:“很难对付?”
“匈奴一等一的悍将,而且——是个女人!”威宁擦了把眼角的泪:“我十九的时候被她打得打败,嗯,屁滚尿流,呵呵……”
完颜骨略略一惊:“这么厉害?”
“没错。”威宁突然兴奋起来,但是那表情在完颜骨看来很不对劲:“塔兰台家是世袭的将军,可以说是满门忠烈,到布伯泰这一辈的时候,年轻男子全战死沙场,只剩她一个女人。她接了世授的爵位,并在六年前把传说中鬼都害怕的破风修罗打得狼狈溃败,于是按功晋升为一等将军,这几年成为匈奴族一等一的悍将——明白了?”
“明白了。”完颜骨道:“要怎么办?迎战?”
“当然。”威宁站起,迅速套上铠甲,大吼:“传令,整军!”
完颜骨看着他,忍不住提醒:“你还是小心些吧。伤口反复开裂很难长好的。”
威宁回头,咧嘴一笑,麦色的肌肤,白森森的一口白牙。
大凛的军队先拖着自己耗,耗得羯凉军精疲力竭然后匈奴再来袭——还是在大凛境内!大凛和匈奴的关系一直紧张,这次竟然联合起来,还真是意外。威宁单手抱着头盔,铁靴铠甲破擦着发出清脆悦耳的碎响。
两军交锋,肯定得死人。自己能做的,就是不去看。为了不去看死去的兄弟,那就只看敌人,只往前冲。
她当初就是这么说的。穿着贴身的黑色劲装,身形瘦削,英姿飒爽,把大刀往肩上一扛,下巴颌儿一抬:“小子,连女人都打不过吗?”
点卯,行伍整齐一致。
“我就是女人怎么啦?还不是照样杀的你们大凛的男人哭爹喊娘!”
居高临下,兵士略有疲色,有些脸上还带着血渍没有擦去。
“会读书写字了不起吗?你当我们匈奴人天生就是命贱,活该在这苦寒之地抠着泥土扒着羊毛讨生活吗?”
长矛林立,寒光连成了一片海。有些刺眼。
她的眼睛在夜里好像也带着幽光。像狼看着猎物。“小子你行不行啊?照着匈奴男人差远了!太扫兴了,第一次就碰上你这么个虚的!”
威宁戴上头盔,跨上战马。军鼓震响,军号长起。
“再见之日,你若不杀了我,我就宰了你!”
威宁强装面无表情。胸腔绞痛,痛得他全身轻颤。完颜骨骑着马走在他身侧,没有看他,一脸平静。
两军对峙,大纛烈烈,将军铁颜,平静得如死水般。
他是个大男人了。成熟,伟岸,刚毅,英俊。她没有什么变化,傲气,张扬,清爽,不羁。
……六年。
“歌舒威远的意思?”半晌,威宁沉沉开口。
“太小看匈奴人了吧?歌舒威远算个什么东西。”布伯泰勾起唇角,有点不屑地笑了一下。
“他的确不是东西。”威宁点头,没什么表情。
布伯泰扬起手臂,威宁拔出迫夜。
人群冲撞到一起的那一刻,奇怪,混乱中他仍然能看得到她。战马长嘶,哀嚎声声不断。还有血液的性甜味儿,弥漫四野。
威宁砍到了近身的几个匈奴兵,直冲布伯泰过去。布伯泰好像也是这样想的。对方就是死,也得是被自己杀死。
迫夜对□□,火星四溅。马上的两人斗在一起,点挑拨刺,声声刺耳。
布伯泰是女人,功夫相当好,完美扎实,够不上男人的力道但是反应迅速,而且骑术很好。她□□一扫,威宁上仰夺过,脸上倏地被划出一条血线。这时候旁边窜出个匈奴人来,想趁机砍死威宁。布伯泰一枪把他打下马,怒吼:“滚!他是我的!”
威宁直身,一剑砍过去,布伯泰猝不及防差点摔下马。
“你这卑鄙的女人!”威宁突然像发怒的狮子一般咆哮,布伯泰回身一枪砸在威宁背上:“为了打胜仗,让我做什么都行!”威宁抓住□□一挑剑,挑掉了布伯泰的头盔,一头长发突然散下来,垂在布伯泰细瘦的腰间。威宁顺势一转剑身抽过布伯泰的脸,好似给了她一耳光:“包括弄死孩子吗?”布伯泰愣了一下一脚踹在威宁的坐骑上,那马前蹄一仰,威宁差点没坐稳:“对!”她尖利地嘶吼:“什么都无所谓!”威宁红了眼睛,一剑砍掉了布伯泰坐骑的头,布伯泰摔在地上翻了几翻一枪把威宁也打了下来。两人在地面上打起来,如入无人之境。
六年前,大凛和匈奴对峙。
破风修罗战无不胜,几乎成为了帝国右刃之后的又一个传奇。
可他却被匈奴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将打得一败涂地。
有人说战前一夜将军喝了三坛子酒,喝得吐了血,然后吐了再喝。
因为匈奴人给将军送来一个小盒子,里面是一双婴孩的小鞋子。
匈奴和大凛的习俗,初生的婴儿要穿一双母亲亲手做的小鞋子,上苍就会保佑小孩子成人之后走得稳站得直。
将军拿着那双小鞋子笑了半天,笑到哭。
破风修罗那年十九,其实除了凶残没有别的能耐。
他没经过什么事。
当周围寂静下来的时候,威宁突然清醒过来。迫夜贯穿了塔兰台•布伯泰的胸。羯凉军赢了。
布伯泰勉强牵着嘴角笑了一下,缓缓地,向后仰去。威宁慌地松了手,迫夜剑跟着布伯泰坠了下去。布伯泰胸前插着剑倒在地上抽搐,威宁茫然地环顾四周。
烽火硝烟,尸横遍野。
他走过去,愣愣地盯着布伯泰出神。布伯泰好像在努力不让自己死得很难看,尽量不颤抖。她睁开眼睛,对着威宁一笑。
骄傲清爽得如晨光微风。
“塔兰台就是清晨的意思,布伯泰则是清风。”她眨眨眼睛,有点调皮地说。
威宁半跪下去,把她抱在怀里。
“所以,我绝对会是匈奴人的骄傲!即使现在没有人承认!”
威宁轻轻摩挲着她的头发。
“塔兰台就是清晨的意思,布伯泰则是清风。”威宁低声道。
那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布伯泰笑得心满意足。
“清风……走吧……”那高大的男人搂着女人,轻轻地说。
威宁拔出迫夜,拄在地上,跨过死尸走得踉踉跄跄。可是他越走越急,表情狰狞地咬牙切齿。脚下一绊,差点摔倒。威宁站起来,看到完颜骨正站在不远处。
默默地,看着自己。
完颜骨伸手:“回去吧。”
威宁有点愣。完颜骨轻轻一叹,搀着威宁:“你可以不笑,也可以哭。反正……只有我看得见。”
眼泪突然夺眶而出。狰狞的表情松懈下来,威宁全部的重量都被完颜骨接了过去。在战场上永远都离死亡那么近,没有人对一个正在嚎啕大哭的男人感兴趣。完颜骨拉着他坐在地上,抱着他的头,平静地听着一头受伤的野兽愤怒的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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