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回头,施凉也知道是谁来了。
平时呼呼喝喝的牢头连个大气也不敢出,狱卒的钥匙哗啦啦抖索着,牢门外四个守卫站的笔直,无时不在的贫嘴油舌如今换做谨慎肃穆。两旁士兵列队整齐划一,只闻脚步声,毫无嘈杂音。施凉心中冷哼一声,好大的排场。
从这座城的主人变成囚徒,施凉觉得,他一生最大的耻辱也不过如此。关押他在伊坪监牢里时,他的刀伤还没有痊愈。被扭送进来又裂了伤口,半臂血污,发丝凌乱。
熊熊火把将阴暗的监牢映照得明亮如同白昼,两队士兵迅速进入,列在牢房两侧。牢头和狱卒毕恭毕敬,一句言语也无。
接着,身穿素色长衫的人缓缓走进,嗅到牢内的腐烂霉臭,英挺的眉紧皱在一起。踢了踢狭窄通道上的堆积杂物,眼神微抬,立刻有人上前收拾干净。
施凉穿过监栏打量他,三十岁左右年纪,脸略显文气,有淡淡的傲然和优越的眼神。这就是战无不胜的德佑王爷?他从鼻里哼出一声,不屑一顾的回头。
头还没完全转过去,那人忽然侧身让路,敛眉低首恭敬道,“王爷……”
施凉半转了视线,眼神对上正大步进来的一个高瘦身影。一惊,那道犀利的目光,仿佛直落到他心底。心慌了一下仔细看那人容颜,不由得愣住,想起京中传言,片刻后终于笑了,笑得轻蔑无理,这一笑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既而发展为狂笑,“铁血猛骑德佑王爷,果然如传言所说,只不过是一个娟秀少年,难怪都躲在帐中不敢亲临战场,哈哈哈……”
“住嘴,真是草莽叛寇,毫不知理……”
“赵郃。”那人开口阻止,声音低沉悦耳,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施凉的脸。
“听说莫营主帅军师施凉足智多谋、行事思量皆有过人之长,今日一见,不过如此。”撩起衣襟,端坐在亲兵搬来的高凳上。
施凉终于止了笑,挑眉道,“我败军穷寇,自然落得你奚落嘲弄,”看向沂宣安静得没有一丝波动的面庞,“等王爷你被囚于监牢之中,我再说这番话回报于你。”
目光流转满满自负溢于其中。
“只怕你没这个机会。叛军贼子,死期将至还逞口舌之快。”赵郃冷冷讽刺道。
“是吗?”不置可否,“那么王爷今日来此,难道是看上这伊坪监牢了,准备改作中军帐不成?”
沂宣始终默然,但盯着施凉的眼神已变得饶有兴致。
平叛军一路势如破竹,连番大捷,沂宣心中明白,好运,大概也快要用光了。
再往后苦山穷壤、民风彪悍,天时地利人和,无一占优,如果硬攻,难免死伤惨重。这样想着,看向施凉时,无法掩饰住狐狸的目光。
养虎为患、反噬其主,这道理沂宣深知,除非能令此人心甘情愿投向朝廷,否则终是心腹大患。
一名亲兵急速而来,战靴在寂静下来的监牢内咵咵直响。
“启禀王爷,投降叛军已清点完毕。”
赵郃接过报表递过来。
沂宣并不接,眼睛朝赵郃手中看了一眼,第一次朗声笑了笑,“施凉,既然已送了这么多降兵给我,为何自己执意不降呢?既然如今不肯降,当初又为什么降了?”
这话听起来绕耳的很,施凉诡异一笑,“以施凉一人换千军性命,划算的很啊。”
“你已是我阶下囚,换或不换,可非你说了能算的。”沂宣轻瞥过去。
闻此言,施凉一愣,拧眉望着沂宣。
“一朝为叛,其心生异。若不能为我所用,无异于放虎归山。前面捉,后面放,转而又为叛军,如此循环往复,不如坑刑来的实在。”口吻平淡,声音悦耳,却让人顿觉阴森之气。
“呵呵,朝廷的确不缺这般榜样。可是,自古以来,‘杀降不详’。远的不说,单是屠我义军的德誉王爷,可得了什么善终?”
听到沂湛的名字,赵郃心中一跳,呼吸重了两口,反射般看向沂宣,后者已经眯起眼睛,缓缓开口,“古来征战几人回?沙场上的将士,皆是抱定处处埋忠骨、马革裹尸还的心。既入战场,破釜沉舟,死而后已。我一人的祥与不祥,在千军的胜败面前,孰轻孰重何需再多言。”
施凉眸中沉黯,转而又道,“难道王爷就不顾虑声名吗?嗜杀残虐、暴戾凶残的名声一旦坐实,失的是天下民心。”
话未说完,听得沂宣一声轻笑,“声名与性命若得一番较量,不知又是谁胜谁负呢?”
施凉心中堵的很,愤恨开口道,“义军兄弟大都是平民老百姓,现在既已降了,难道不放他们回去?朝廷若不论轻重一律坑刑,今后义军兄弟必严防死守,宁愿战到最后一人,也不会再轻言投降了……”说话间睚眦欲裂,面红耳赤。
“所以,王爷才给你和义军一条生路。”赵郃觉得时机已到,点醒着,“只要你从今后效忠朝廷,安抚降过来的人,王爷自会奏报圣上,保你们无罪。加官进爵、荣耀门楣也指日可待……”
沂宣来不及阻止赵郃后面的话,眼看着施凉的目光由愤怒转为轻蔑,“呵,我若是那卖义求荣的人,早已作了左右丞了,还轮得到你在这里指手画脚。”
一转身侧躺下,“王爷请了,施凉是毫不知理的草莽叛寇,话不投机半句多,恕不奉陪。”
“你……”赵郃刚要上前,被沂宣用眼神制止,接着淡淡的声音道,“叛军头目施凉,冥顽不灵,降后尚公然反抗朝廷,罪不可赦,今于伊坪大牢处以极刑。但念其归顺在先,特赐鸩毒,以保全尸。”
这话一出来,不止施凉,连一旁赵郃都不由得有些错愕,沂宣淡淡起身离开不带一丝犹豫,甚至对施凉的反应连看也未看。
监刑官立刻进来,后面跟着托了酒盅的侍卫。
赵郃还立在旁边,满满的惊愕写在脸上,施凉看他的样子,也知是沂宣临时起意作的决定。
这样的境况到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心中沉重失落至沮丧,究竟是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楚。
自跟了义兄莫弘起事之日起就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但却从未料到这一天竟会来的如此之快。
前几日还在伊坪意气风发、挥斥八极,转眼就即将命赴黄泉。
端起那杯鸩酒,手颤抖的厉害,不是怕,却是心有不甘。想起当年的雄心报负,如今都化成泡影,心中未了的心愿、牵挂的人事,瞬间涌上了心头。
施凉抬眼望了望牢内的通道,沂宣早已走得不见踪影,两旁的亲兵却没有撤离,监刑官与军中医工模样的人在一旁虎视眈眈,牢内的一股霉味扑鼻而来,施凉只觉得有口压不下的东西要冲出喉咙。
难道要朝廷的人看笑话吗?他心中一横,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也不愿让人耻笑了去。
这主意一定下,瞬间端起酒杯,睥睨而视,慷慨激昂道,“朝廷昏庸无道,贪官污吏横行,人人得而反之。我义军顺天讨伐,乃为民请命,今施凉舍生取义,定于地下目睹我义军兄弟拿下九五之位,还世间大同。”
言毕,一昂首,将满满一大杯酒饮至一滴不剩。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