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求凰》14.吴王

    深秋十月,凉意正浓。
    司空府。
    上官燕静静伫立于窗前。几朵洁白的玉兰点缀在淡蓝色的柔绢曳地长裙上,领口加了海龙皮缘,愈显矜贵。头上没有繁琐的饰物,只用一支玉簪松松地挽了个垂髻,鬓间几绺碎发散在脸侧,更突显出几分雅致。
    “未儿,一个人站在那儿许久,不动也不说话,在想什么?”司空沐看着径自出神的上官燕,心中有数,却故意戏谑道:“是我这儿太无趣了?还是……等待的滋味实在太难熬了?”
    “又在乱讲。我才没有……”上官燕脸上蓦地一热,正要申辩,却听得门外传来通报的声音:
    “小姐,上官姑娘,五殿下的马车已到门口了。”
    “已经到了门口?”司空沐说着,飞快向上官燕扫去一眼,随之在心底暗暗笑叹道:“未儿啊未儿,你嘴上虽硬,可这一脸的欣喜,能瞒得过谁呢?”
    如此想着,见子羽进来,便问道:“殿下呢?怎么没进来?”
    “这个……”子羽略思片刻,恭敬一揖:“回司空姑娘。殿下身着礼服,下车恐怕多有不便,叫小的直接来请上官姑娘,一道回宫。”
    “唉,殿下做的决定,自然有他的道理。”司空沐轻叹一声,拉起上官燕向门外走去:“看来,我这个局外人也只有接驾和送客的份儿了!”
    两人携手出了院子,只见一辆马车停在门口。
    帘子一掀,玉衡出现在二人眼前。一身金黄色蟒袍,外罩着及膝的紫貂皮对襟端罩,庄重威严,却掩不住周身的俊朗贵气。
    从未见过如此隆重装扮的玉衡,一时间,上官燕几乎屏了呼吸。目光定定地落在他身上,竟有些难以移开。
    “未儿,时候差不多了,上车吧,我们回宫。”玉衡看着上官燕,满眼笑意。
    “恩。”上官燕恍然回神,温婉一笑,又转身看向司空沐:“阿沐,我们先回去了,过些日子再来看你。”
    “既然赶着回去,我就不留你了。”司空沐点点头,转向玉衡问道:“不过,可否再耽搁殿下一点时间?我还有一句话,要跟未儿说。”
    “又不是生人,阿沐何必如此客套。”玉衡看着司空沐,爽朗一笑:“既然有话,你们两个说便是了。”
    “有些神情,还真是会出卖心事的坏东西哦!”司空沐拉过上官燕,俯在她耳边“小声”道:“方才不知是谁还在屋内一个劲的驳我,说自己没有……”
    上官燕一听,知道她要取笑自己,忙拽了拽她衣袖,暗嗔道:“阿沐……”
    “好了好了,这次就放过你。”见其窘状,司空沐不禁轻笑:“你们两个快回去吧,路上小心些!”
    马车穿过热闹的集市,向皇宫驶去。
    “方才咱们上车之前,阿沐和你说……”玉衡很是好奇。直觉告诉他,阿沐那些被未儿拦着没说出口的话,十有八九跟自己有关。
    “今天,三殿下的冠礼……热闹吗?”还没等玉衡问完,上官燕急忙岔开了话头。终究是女儿家的婉转心事,怎么好说给他听。
    “恩,的确热闹,可也实在累人得很。”玉衡见她无意相告,便也不加追问,只靠在车内备好的软垫上,长出一口气,径自感慨道:“幸好,以后我的冠礼不会这般麻烦。”
    “五爷如此看的开,或许……是好事。”上官燕安静地坐在玉衡身边,柔声说道。
    虽说女子不涉政事,可她心里又何尝不懂,三殿下天玑身为南宫氏的嫡长子,今日这一场隆重而盛大的仪式,自是昭示着其不同寻常的深意。
    “既是命中注定的事,不看开,又能如何?”玉衡轻轻一叹,嘴角浮起一个若有似无的笑容,思绪亦回到下午的冠礼上。
    三加过后,一夕成年,三哥的眉眼间俨然生出几分凌人之气。不知是不是天气的缘故,静立阶下观礼的他远远望去,竟只在骤起的风中觉出一份高不可攀的疏离和陌生。
    相比起当时心头一掠而过的清冷,此刻,望着眼前上官燕了然而关切的温暖目光,玉衡心头涌起一丝由衷的感动。
    然,正因相知,才更怕她挂心,遂松了松神,笑着逗她道:“我现在只希望,日后大婚之时,不要简陋寒酸得说不过去就成。”
    大婚……第一次听玉衡亲口提起这两个字,上官燕心头竟涌起些许不安。毕竟,这个概念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终究还是因为带了太多难测和未知,而让人凭空生出几分惧意来。
    “未儿?”见她一直不说话,玉衡试探地问道:“你怎么了?”
    “没有,只不过觉得,五爷的话还真是自相矛盾。”见玉衡一直盯着自己,上官燕遂偏过头打量着他,掩去那一抹隐隐的不安,嗔笑着回到刚才的话题:“不是已经认命了?怎么又无端在意起排场来?”
    “自然会在意。”玉衡动情地看着她含笑的眸子,一字一句认真道:“不是为我,而是为我将来的王妃。”
    “你……”正琢磨着他话中之意,忽然,颠簸的马车一个摇晃,上官燕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跌去。只是,还未来得及惊慌,便发现自己已然稳稳落在玉衡怀里。
    “殿下,此路多有石子,车子颠簸……”车外传来子羽的声音。
    “无妨,继续赶路便是,不要误了回宫的时辰。”玉衡吩咐过,便回身细心拂开怀中人散落在额前的发丝:“未儿,你没事吧?”
    “没事。”上官燕摇摇头,想起自己是半倚在玉衡怀里,正要起身,玉衡却故意紧了紧双手,表明了不肯放人。
    带了几许温存的环抱,又夹杂着些不由分说的霸道,让上官燕脸上腾地一红。正无措间,想到方才的对话,便别开眼,若无其事地发问:“不知五爷大婚是什么时候?咱们可说好了,到时候,一定让未儿去你府上讨杯喜酒喝。”
    “好啊!”玉衡心知她避重就轻,却仍是兴致盎然地陪着她兜圈子:“反正……按照礼数,我们的未儿王妃在大婚当日是要给在座所有人敬酒的。”
    说罢,见她当即怔住的可爱样子,玉衡不禁好笑,修长手指轻轻点向她小巧的鼻尖:“所以你啊,只管放心。到时不必讨酒,自然少不了你喝的!”
    “那怎么成?”上官燕脑袋一歪,躲过他的手,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随即转过脸去,掀开帘子,看着车窗外的天色,无心地喃喃道:“五爷的排场又怎么会小得了,到时万一醉酒,定会失了礼数……”
    发觉失言,为时已晚。上官燕心知不妙,缓缓回头,只见玉衡正得意地挑着眉看她。那带点顽皮的笑容似乎正明白地告诉自己:他的计,一旦中了,便只得沦陷,休想脱逃。
    “怎么会让你失了礼数?”玉衡敛了玩笑的闲情,笃定地看着她,柔声细语:“放心,有我在。”
    再也容不得半点犹疑躲闪,一个饱含珍爱的吻,已然无比郑重地印在上官燕额头。
    “放心,有我在……”
    简简单单五个字,却一遍又一遍回响在上官燕耳畔。一如他的爱,无止无尽,不停不休。
    管它年华似水,浮生若梦。世间万千言语,她只听得到这一句,比任何情话都动听,比任何誓言都坚定。
    窗外,晚霞满天。夕阳的光芒透过帘子照进车内,一片醉人的金黄。
    玉熙宫门口。
    “天色已晚,你……就送到这儿吧!”上官燕低声说道。
    被他吻过的额头似乎还有些微微的发烫,她垂了首,不敢看他炽热的目光。
    “好,我看着你进去。”玉衡柔声应着。
    “那……我回去了。”上官燕轻轻抽出被玉衡牵紧的手,可刚走出几步,似是感觉到身后深情的凝望,便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他,嫣然一笑。
    四目相对,多少痴缠,尽在不言中。
    不无留恋地目送着那一抹浅蓝色的背影,玉衡脚下像是生了根,久久都不舍离去。
    “未来虽远,心却亲近。如此,足矣。”——玉衡想着,唇边不觉漾起一抹欣慰而满足的笑意。
    半月后,三皇子天玑的大婚如期举行。
    一时间,封了吴王,又赐府邸,且有娇妻美眷相伴。眼见各方道贺踏破门槛接踵而至,谁不得意非常。
    一日傍晚,吴王府。
    “早就听人说,父皇赐给三哥的这座湖畔宅院漂亮得很。”玉衡由衷赞道:“今日一见,果然气派非凡。”
    “老五说的是,我们俩早就想来给三哥道喜了。”天权随之笑道:“只是近日,三哥府上人流不息,实在没有咱们兄弟留个把酒言欢的空当啊!”
    “嗨,还不都是些见风使舵的势利小人!”天玑不以为然地抿了口酒,复而轻蔑一笑:“不过,也算他们聪明。”
    “三哥……何出此言?”玉衡和天权心里不约而同地犯了嘀咕。
    “就如同这宅子再好,终究也要父皇肯赏才行。”天玑把玩着酒杯,轻哼一声,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然:“再说,要不是天枢天璇去的早,这吴王的名号,还指不定落在谁头上。如今,这群人蜂拥而至,想来也不过是应了风水轮流转的老话,押宝押到了我身上而已。”
    面对天玑的骄纵妄言,天权和玉衡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许多贺喜的话还来不及说,便已无语相对,二人面面相觑,错愕不已。
    人心的转变,迅疾得似是一夜间的事。
    “哎,不管怎么说,兄弟总归是兄弟。”天玑命人斟满三人面前的酒杯:“日后二位弟弟若是有事相求,尽管说来,只要三哥能照应的,自不会薄待了你们。”
    “来,咱们干了这杯酒!”见天权和玉衡都不说话,天玑举杯道:“从此后,兄弟同心!”
    三个酒杯碰在一处,却撞出并不和谐的声响。
    “我……先干为敬!”天权眉头微皱,可终究没说什么,把酒一饮而尽。
    玉衡随后举杯。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带着一丝难言的苦涩,瞬间浸满他千思万绪的心头。
    重华宫。
    几盏跳动的烛火,在这个萧瑟的夜里,闪着微弱而孤寂的光。
    在床上辗转许久,仍无睡意。玉衡索性起身,披了外衣走出卧室。
    到了前厅才发现,今夜失眠的,原来不只自己一个。遂缓步走到窗边:“四哥怎么也没睡?”
    “玉衡?”天权回头见是他,轻浅一笑:“脑子里乱,睡不着。”
    “四哥……也在想三哥的事?”在天权面前,玉衡向来心无芥蒂,直言不讳。
    “恩!”天权环顾四周,深深一叹:“这偌大的重华宫里,曾经多么繁华热闹,可如今,就只剩你我二人了。”
    “万万没想到……” 玉衡眼中闪过一丝怅然“今日的吴王,全然不是往昔的三哥了。”
    “封了王的皇子,本就注定不再寻常。”天权拍拍玉衡肩膀:“自古皆是如此,五弟大可不必为此事烦心。”
    “或许,也不尽是烦心。”玉衡不无困惑地看向天权:“三哥平日虽性如烈火,可也不曾张狂至此。说到底,这王位究竟是荣耀,还是心魔?”
    “这个……大概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了。”天权接过话头:“不过,这事倒轮不到你我担心,父皇为三哥所做的安排,哪一件不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这一点,假使四哥不说,我也大致明白。”玉衡了然颔首:“照理,封了王的王爷必须离开京城前往封地。若不是父皇苦心安排,三哥又怎能依旧留在这孟京城内?”
    “原来你也看出来了。”天权看着日渐成熟的玉衡,意味深长地一笑:“孟京古时就是吴国属地,这吴王一封,留在孟京再恰当不过。如此,既循了古制,堵了大臣们的嘴,又把三哥顺理成章地留在身边。父皇此番想出如此两全之策,看来是铁了心要把这‘吴国’留给三哥了。”
    “只是不知,日后的你我,命运又会如何?”天权飘忽的话语像是自问,却又带着几分悲凉。
    看着天权,玉衡并没有答话。他知道这答案,不是自己所能说明。
    再次回到卧室,天色已近拂晓。
    玉衡沉默地斜倚在榻前,反复回想着方才的谈话,思绪纷繁。
    原本觉得无关轻重的权力,现在却似乎有些避之不及。而天权对于天玑封王的态度,也让他不无担忧。是啊!同母所出,却天差地别,即便心有不甘,亦是人之常情。可眼见手足情谊一夜间便如履薄冰,却让他始料未及。
    世人只道天子翻手为云覆手雨,然而,那一张俯瞰苍生的龙椅,何其难坐。每一步运筹帷幄,都精心盘算,容不得半点疏忽。家国之间的分寸拿捏、进退取舍,许多时候,只因要对天下人交代,便再也由不得自己选择。
    或许也正因如此,世间最平凡的天伦之乐,在皇家的权力制衡面前,终究成了过于遥远的奢望。纵是兄弟,也因存了目的,而失了本真。
    “得失之间,究竟如何才能相抵?”玉衡不禁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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