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求凰》10.街行

    这日,开阳等三人并肩走在去书房的路上。
    “摇光,你想要的那本书找到了没有?”开阳转头问道。
    “没有。”摇光失望地叹气:“昨日才问过了五哥,他说宫中只有大乾新刻的版本,错谬甚多,实在是……”
    “哦?”上官燕不禁好奇:“是什么书?公主可否说来听听?”
    “《林泉高致》。”摇光耸耸肩:“宫中若是没有,这书怕是难找了。”
    “可是郭熙,郭淳夫的《林泉高致》?”上官燕仔细回想片刻:“未儿家中便有此书,若是没记错的话……应是宋版。公主要看,我回家取来便是了。”
    “哦?”摇光欣喜:“那就劳烦未儿了。”
    “哪里的话!”上官燕笑着摆手:“正好昨日父亲要我随他回家一趟,就当是顺路取书,公主不必如此客气!”
    “真不愧是上官师傅的女儿!”听着二人对话,开阳不禁由衷叹道:“对书籍涉猎如此广泛,实在令人佩服之至!”
    “这些书都是父亲的,我不过是偶尔取来聊读。”上官燕抿唇一笑:“哪里谈得上广泛?”
    “未儿既是看过此书……”摇光饶有兴趣地发问:“不知有何见解?说来听听?”
    “‘真山水之川谷远望之以取其势,近看之以取其质’。画至可行、可望、可游、可居者皆入妙品。而可居可游乃是君子之所以仰慕林泉者,故此方不失其本意。”上官燕看着摇光:“未儿阅后,深感其然。”
    摇光闻言,得遇知音,遂开怀笑道:“你我所见略同!”
    “甚好!”开阳在一旁轻拍二人肩膀,笑着附和道:“你俩皆英雄也!”
    书房里……
    “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弟,上恤孤而民不倍,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上官承朗声诵读着手中的《大学》,一边在堂中踱着步子,一边将目光投向学生们。
    做皇子皇女们的讲经师傅,地位一则荣耀,一则敏感,很多分寸上的拿捏俱是轻不得重不得。幸得几位都比较懂事,得以省去他不少心力。
    见各人均已事先做好温习,尤其玉衡,更是颔首凝眉,若有所思,并不时在书上点画几笔。上官承心中甚是欣慰,便回到桌前继续道:“朱子注曰:老老,所谓老吾老也。兴,谓有所感发而兴起也。孤者,幼而无父之称。絜,度也。矩,所以为方也。言此三者,上行下效,捷于影响,所谓家齐而国治也。亦可以见人心之所同,而不可使有一夫之不获矣。是以君子必当因其所同,推以度物,使彼我之间各得分愿,则上下四旁均齐方正,则天下平矣。”
    翌日。
    下了课,玉衡来到玉熙宫,开阳和摇光正在后园纳凉,却不见上官燕的踪影。
    问过二人,才知上官燕被父亲唤回家去,玉衡心头不禁腾起些淡淡的失望。
    刚要离开,却被开阳叫住:“五哥,我见未儿神色有一点怪。”
    “什么?”玉衡急忙回身:“她怎么了?”
    “我也说不好。”开阳摇摇头,眉心微蹙:“只是……总感觉她这次提到回家时,言语间有些闪烁,像是在回避什么。”
    “那日你从景陵回来提及夏侯青,就见她神色有异,今日和师傅一道回家去,不知会不会与婚事有关?”摇光语气不疾不徐,却直达中心:“五哥,当日未儿在场,有些话你怕是不方便说,今日只有我们三个,你道句实情,那夏侯青为人究竟如何?”
    “唉!”玉衡看了看两个妹妹,心头的千言万语终究凝成一声重重的叹息:“只恐此人日后会薄待了未儿啊!”
    闻言,摇光和开阳均是一怔……
    “子商,子羽。”玉衡离开玉熙宫,左思右想,终于还是对上官燕放心不下,遂唤过身边随从:“备车,我要立刻出宫一趟。”
    “是,殿下!”子羽轻声问道:“要不要多带几个人出去?”
    “你们两个跟我出去就好,不必兴师动众的。”玉衡思量片刻,又叫住正要去打点的子商:“哎,算了,还是不用了,我一个人去。”
    两个随从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玉衡,不知他反反复复所为何意。
    上官府,夏侯蓉和上官燕姑嫂二人从厅内走出来。
    “未儿啊,听嫂嫂的话,在宫中伴读一年期满可要快些回来。”夏侯蓉笑着把那本《林泉高致》交到上官燕手上:“我那表弟可是一直都死心塌地等着你呢!”
    “嫂嫂请放心,未儿知道该怎么做。”夏侯蓉的一番话,让上官燕心底忽地复杂起来。勉强一笑:“时候不早了,未儿该回宫去了,嫂嫂不必再送,请留步吧!”
    “好,快回去吧!”夏侯蓉点点头:“路上小心点。”
    上官燕走出门口,低着头,满怀心事。
    “未儿!”忽地,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五……”上官燕不禁吃了一惊:他怎么会出现在自己家门口?
    “我是……”玉衡亦没想到两人会在门口撞见,一时有些无措,便把两个妹妹搬了出来:“其实……是开阳和摇光在宫里见你久去不回,有些担心,就要我过来看看……”
    怕是自己也觉得如此扯谎实在不妥,话音刚落,玉衡便尴尬一笑。
    “让公主挂念了,是我的不是。”见玉衡一脸赧然,上官燕心下有些会意:“殿下这样特意跑来一趟,倒实在让我过意不去了。”
    “你家中之事,都已经办妥了?”玉衡主动打破尴尬。
    “恩。”上官燕轻轻点头:“正要回宫去。”
    “那……”玉衡笑着看她:“一道走吧!”
    “恩。”上官燕抬首望他,那样好看的笑容,一如七月耀眼的骄阳,毫无防备且不加遮掩地泼洒在她心底,一片粲然。
    上官府门口,夏侯蓉探头看着这一对并肩离去的身影,满心疑惑。
    “殿……”两人漫步至清河坊,上官燕刚要唤他,便被截住了话头。
    “喂,在外面可千万别叫这个,免得惹来麻烦。”玉衡轻声道:“叫名字就可以了。”
    “那也未免太造次了!”上官燕立刻反对,随即看向他:“未儿唤你一声五爷吧!”
    “这个……”对这突如其来的称呼实在不习惯,玉衡本欲反对,可最终还是无奈地两手一摊:“罢了,就依你吧!”
    “恩!”上官燕颔首一笑:“不过,五爷怎么会一个人出宫来?应该有许多车马随从跟着你才是啊?”
    “那个……人多口杂嘛!”玉衡小声嘀咕了一句,便将目光若无其事地投向街旁那琳琅满目的商铺。
    “什么?”上官燕满怀心事迈着步子,并未听清玉衡的话。
    “没……没什么。”玉衡在一家古董铺前停下脚步,笑着转过头来:“未儿,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这提议来得实在突然,尚未从家中之事回过神来的上官燕一时有些反应不及。
    心里揣着些理不清的纷乱,却又不忍拂了玉衡的意,遂淡淡笑道:“不知五爷要与我赌什么?”
    “我们俩进到这铺子里,每人选一样物件。”玉衡宣布赌局内容:“若有一人所选之物为赝品,便是输了。如何?”
    上官燕忽地明白过来,玉衡会有此举,只因解她愁绪,方才有意为之。
    既已了然,又何忍只顾自己心中烦闷,而枉费眼前这一片真诚?
    上官燕想着,原本落寞低垂的眉眼终是灵动起来:“那,输者当如何?”
    “赌注不贵,酒菜一桌!”玉衡回以一笑,意气飞扬。
    “呀,这玉好漂亮!”二人刚刚迈进门槛,上官燕便看中了柜台里一块色泽温润的白玉:“老板,麻烦把这个拿来给我瞧瞧!”
    “这小女子,倒真是眼疾手快!”玉衡连手都还没来得及伸出去,便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心下暗暗叹服。不只为她精准的眼光,亦为彼此的这一分默契。
    “好,我就要这个!”上官燕迅速决断,胸有成竹:“五爷,请吧!”
    “待我来仔细看看……”玉衡的目光静静地扫过柜台。
    “就是它了!”玉衡指着一个圆形的碗状物体:“老板,我要这个!”
    “哎呀!自打二位一进小店,小的便知二位定是识货之人!”古董店老板一见此物,立时惊为天人:“这汝窑天青釉圆洗可是宋徽宗御用之物,公子果真好眼力!”
    “哦?”上官燕望向玉衡手上的圆洗:“五爷,此物可否借我一看?”
    “哎,不准看!”这个要求被玉衡迅速驳回:“若是你看上我手中这个,当下反悔,岂不是太不君子了?”
    “无缘无故,怎会反悔!”上官燕无辜地辩驳,随即又贴近玉衡耳畔:“我看那圆洗可不似真品,五爷切勿上当才是!”
    “你啊,就别为我担心啦!”玉衡摇头笑道:“只需确定自己手中那个是真是假便好,等下若是输了,可不准赖账!”
    古董店老板看着二人孩子气地你来我往、互不相让,不觉暗笑。
    又见二人衣着华贵,气度不俗,遂心下一动,对玉衡拱手道:“不知公子府上是?”
    “这位是……”上官燕抢过话头,却又一时不知该怎样答复才好:“是……”
    玉衡本想出言解围,可见她微微皱眉冥思苦想的样子,甚是可爱。便索性忍着笑,看她等下如何收场。
    “这位公子姓苏!”上官燕灵机一动,随即看着店老板,一脸认真:“孟京城里大名鼎鼎的苏五爷,老板怎会连他都不认识?”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状况,玉衡完全不知所以,当场怔住!
    “为五爷冠‘苏’姓,是未儿斗胆了!”上官燕轻轻凑至玉衡身旁:“只是,今日之赌,未儿已有十分把握,五爷恐怕必‘输’无疑。”
    “哦,原来是苏五爷!久仰久仰!”店老板似恍然大悟般:“小的孤陋寡闻,不识庐山真面目,方才失敬了!”
    上官燕闻言,微微转过头去。当下若是笑出声来,确是有失仪态。
    面对此情此景,玉衡实在别无办法,只得尴尬地冲店老板点了点头,算是认下了“苏五爷”这个莫名其妙的身份。
    二人走出店门,玉衡看着上官燕的背影,想起刚才店中的一幕,不觉又好气又好笑。
    这样一个聪颖中略显顽皮的上官燕,第一次和当日上官府里那个笑颜如花的紫衣少女完美重合于玉衡的脑海之中。
    “哎哟,这位公子,来我们这儿坐坐吧!”
    “是啊是啊,公子,里面请!”
    一股浓重的脂粉味扑面而至,环彩阁的莺莺燕燕不由分说地将玉衡围了起来。
    从未见过这等场面的上官燕尴尬立于街旁,茫然无措。
    好不容易,玉衡终是从这脂粉堆挣脱出来,拉着上官燕急急离去。
    环彩阁楼上,房中。
    “大人,您在看什么呢?”环彩阁的头牌如意姑娘笑意盈盈地将自己和夏侯青面前的酒杯各自斟满,正要举杯共饮,却见他正全神贯注地看向窗外。
    如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大人,您可是认识那一对男女?”
    “不,不认识。”夏侯青端起酒杯,连连摇头,心下却困惑不已:“我绝对没看错,那人定是五皇子!只是,怎么会和上官家的女儿一起出现在街上?”
    “既然不认识,大人就别如此心不在焉了!”一曲琵琶弹罢,孟京花魁蔺婷来至夏侯青身边,娇媚地倚向他:“想这孟京城中能有几人可得我姐妹同时侍奉?来,大人,有道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来,我们喝酒!”
    左拥右抱,软玉温香,夏侯青哪还有功夫再去想方才之事!
    玉熙宫。
    见上官燕竟是与玉衡一道回来,开阳和摇光不禁懵然。
    “你们两个……不是担心未儿久去不归吗?”玉衡见气氛微妙,便先开了口:“这不,我把她平安送回来了。”
    说完,暗暗向两个妹妹使着眼色。
    “哦,是是是!”开阳随即明白过来:“多谢五哥把未儿送回来,一路上辛苦了!”
    “公主说的是,如此劳烦五殿下,实在让未儿过意不去。”上官燕说罢,把手上的书交给摇光:“公主看看,要的可是这本《林泉高致》?”
    “我来看看……”摇光接过书来仔细翻看:“不错,正是此书!”
    “那就好。”上官燕看向摇光:“对了,未儿还有一事想请教二公主。”
    “请教倒不敢当。”摇光笑着看她:“未儿有事,但说无妨。”
    “这块玉,烦请二公主帮未儿鉴定一下。”上官燕取出那块白玉,递至摇光手上。
    “哦?我且看一看。”摇光说着,吩咐身边侍女:“花青,点一盏灯过来。”
    灯至,摇光细细观了片刻,心下颇为惊喜。
    “这玉,如何?”三人一并看向摇光。
    “此玉水头颇足,沁色也自然,确是块老玉。依我看着,应是块和阗脂玉。成色虽不是极品,但也属难得。把这仔料加工一二,应能得件上佳的佩饰。”摇光品评中肯,却也不忘问其来处:“不知未儿从何处得来此玉?”
    “这个……”上官燕看向玉衡,展颜一笑,向摇光回道:“是刚刚回宫路上,在清河坊得来的。我与五殿下设有一赌,方才请公主赏玉,也是为这赌局做个见证和评判。”
    “赌局?”开阳和摇光不约而同地看向玉衡。
    “五哥你可是拣了什么漏了?”开阳快人快语:“快别藏着了,拿出来给咱们瞧瞧!”
    “这次得了一件汝瓷。”玉衡将那圆洗置于案上:“就是这个。”
    摇光拿过圆洗,在灯下反复看了许久。
    “五哥,你今日可是走眼了?”摇光疑惑地看着玉衡:“这……你看这釉汁不莹润,开片也不地道,定是不讲究窑温之故。”
    上官燕望向玉衡,只见他耸肩轻叹,却无半句辩解之词。
    “再听这胎……”摇光将手中圆洗轻轻扣击:“声色沉闷,哪有磬音?底部倒是有支烧钉痕,可是作假得太过明显,定是近人仿品。”
    “什么?仿品?”开阳走到摇光身边:“你可看清楚了?”
    “恩。汝瓷千金难求,市井之中,真品几不见踪迹,五哥这次可真是大意了。”摇光再次不解地看向玉衡:“不过五哥,我记得你那里明明有一件汝窑的弦纹樽,平日又常见你把玩,岂会不识汝瓷真假?”
    “我……”玉衡想了又想,仍是选择了沉默。
    玉衡的神态让上官燕心中生疑,然而摇光的话在耳边不断重复,终是令她了然。
    与其说一切是玉衡精心设下的一场赌局,倒不如说是他为自己苦心付出的一份关切更为恰当。
    上官燕望着玉衡,不动,不语,一任如许细碎的感动在眼底渐渐浮现。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