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御龙离开已有两月,陆陆续续有书信到来,无非是叙述沿途风光如何,与士兵如何同甘共苦,与昭月国有过数次交战,互有胜负。他将行军打仗说得轻描淡写,却写了三页篇幅可怜兮兮地说自己瘦了,反复抱怨着军中伙食难吃,怀念在我宫中吃到的各色点心菜食。
他还有心情调侃玩笑,证明前线战事并不如何吃紧,我缓缓搁下信纸放在桌上,嘴角忍不住露出笑容,他的嘴巴被我的小灶养刁了,我甚至可以想像他愁眉苦脸地端着碗,扒拉着饭菜无法下咽的模样。
谨嫔坐在我身侧打着绳结,这是她为太妃祈福编的吉祥如意结,因是平安祈福,所以花色极是素净,但她心灵手巧,将绳结编得花样百出,煞是好看。我看着艳羡不已,也学着缠了几个,谨嫔曾问过我是不是为皇上编织,我笑笑不语。
此时谨嫔见我看完了信,嘴角弯弯尽是笑容,猜测到是皇上在前线太平无事,她心中放宽,放下手中的活计问道:“皇上日理万机,百忙之中记却仍挂着娘娘,皇上与娘娘这份深情厚意,着实让人羡慕。但不知皇上有否明言何时可以胜利凯旋?”
其实与昭月国的数次交战,双方均未真正交锋,对方只略一交战便撤退,似是有意试探我军虚实,窥探指挥行军布战之人实力如何,听说领兵的正是当朝王爷赫连靖南。
皇上只略略提了此事,我已从中看出赫连靖南绝对是一狠角色,眼前看似平静中隐蕴着不可预料的风波,与昭月国之战,真正的危险尚未开始。
但这一切自不能与谨嫔明说,所以我只含糊地说道:“可能还要等上数月吧。”谨嫔哦了一声,有些失望,但她涵养甚好,微微一笑便又低头忙着活计。
今日是大哥成婚之喜,碍于皇后的身份,我不能亲自回府贺喜,虽然早就遣人送上了丰厚的贺仪,心中却如猫抓猫挠一般无法宁定下来。我想去看一眼哥哥,更想看一眼新嫂嫂,即使明知他夫妇二人明早就会入宫谢恩,我却仍是等不及。
黄昏的时候,我在宫中再也坐不住,一颗心犹如生了翅膀,飘飘飞向了大哥府内,宫门森森深如海,却隔不断想像中隐约的鼓乐喧哗,人潮来往,贺声盈门,丽影成双。
我幻想着这一切,情不自禁便笑出了声,谨嫔为我披上一件外袍,轻声问道:“皇后娘娘想到什么了?竟笑得如此开怀?”
我呵呵笑道:“我的大哥今日成婚,算算此时应该正是迎娶新娘的时候。”
谨嫔喛了一声,叫道:“那臣妾可要给娘娘道声喜了,听说叶府公子乃人中之龙,俊郎不凡,新娘亦是端庄秀美,出尘脱俗,两人可谓是一双佳偶。”
谨嫔的一番话简直说到了我心坎里,直说得我更加心痒向往,我忽然异想天开,冒出了一个大胆之极的计划。
将谨嫔三言两语打发走,叫进了珍儿珠儿进来吩咐了一番,珠儿一听立刻花容失色,扑通一声就跪到了地上,连连称此事不合宫规,冒死劝我打消念头。
珍儿却还好,她虽也震惊过度,但她跟在我身边最久,对我的奇思妙想早已看惯,达到了见怪不怪的地步,她犹豫着说道:“皇后娘娘出宫,此事可大可小,就怕落到有心之人眼里,不说娘娘你恋家情深,却编排娘娘私德有亏,那可就是非同小可之事。”
我主意已定,遂笑道:“此事本宫并没有张扬,他人如何知晓?我只微服混在你们身后,以加赐叶府长子婚礼贺仪为由出宫,看一眼就走,又耽搁不了多长时间。你们二人不必惊慌,出了任何事情,总有我一力承担就是。”
珍儿珠儿对望了一眼,万般无奈地点头答应。
我最后还是决定让珠儿留守宫门,并在宫内挑了几个看着眼生的侍卫,和胆大的珍儿一起溜出了宫,我将衣领耸得高高地,发间刘海特意蓄长,又换了一身普通民女的装束,沿途出来,守卫的士兵没有任何一人稍加注意到我,问到我和珍儿为何出宫的时候,伶俐的珍儿拿出皇后娘娘腰牌,代答是奉皇后娘娘之命去叶府观礼道贺,于是也无人盘查搜身,一路皆畅通无阻放行。
刚刚走出锦岚宫,迎面便见到谨嫔和几个宫女从太妃娘娘宫中回来。珍儿见到了谨嫔,自然是要停下行礼的,我也只得跟在后面弯了弯腰。
谨嫔抢先便把珍儿扶起,和和气气地问道:“珍儿姑娘快别客气,你们这是要到那里去啊?”珍儿将缘由又说了一遍,谨嫔哦了一声,退后几步让路。
我目不斜视地低头从谨嫔身边走过,突然听她短促地啊了一声,指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来,我叹口气,抬头尴尬地冲她无奈地笑了笑,轻轻摇了摇手。
谨嫔愣愣地看着我,看了良久,忽然笑道:“珍儿姑娘还不快去,耽搁了时辰可就不好了。”
珍儿亦是一头一脸的冷汗,明明见谨嫔认出了我,却又不知为何佯装不知,她不敢再多有停留,连忙向谨嫔道了谢,和我一起匆匆离去。
走出了几步,珍儿抹抹脸上的汗,心虚且可怜巴巴地说道:“吓死奴婢了,娘娘今后可别再想出这等新奇点子,奴婢还想太太平平地活到出宫的日子呢!”
我噗嗤一声笑,戳戳她的额头说道:“快好生走你的路吧,那有这么多废话,有本宫护着你,你还怕个什么!”
珍儿双手合什嘻嘻笑道:“娘娘不为难奴婢,就是奴婢的造化了,旁的可不敢奢望太多。”她的胆子越发大了,果然是跟着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人,看来是我惯坏了她,连我也敢出言调侃,我板着脸故作正色说道:“小蹄子嘴倒挺溜,瞧我不拿鞋拔子狠狠地打你的嘴。”狠言尚未说完,见珍儿早已如一条尾滑溜的鱼逃得远了,自己倒撑不住一笑,
出了宫门就坐上了轿子,一路只催着轿子快行,还未走近叶府大门,远远地就听见鼓乐喧哗,人声鼎沸,我的心立马就激动起来了,兴头头地下了轿,给了随行的侍卫几锭碎银,叫他们随便找了家茶馆只管饮茶,我和珠儿低着头就顺着前来贺喜喝酒的人流混进了叶府。
还好不晚,正赶上叶昂和新娘行礼拜堂,大哥今日格外俊逸不凡,一身大红的吉服越发衬得面如冠玉目似朗星,但他却薄唇微抿,眼神有些淡漠,仿佛正神驰远处,爹爹和大娘坐在上首,笑得脸上似盛开了朵朵鲜花。
许久不见,爹爹有些老,鬓间生了无数白发,精神却还健硕,他抚须微笑,见到钟爱的儿子成亲,自是老怀弥慰。
父亲生性刚直不阿,若是让他知道我偷偷回府,定会大加责斥,因此我也不敢与他相见,只躲在人群的后方偷眼看新郎新娘。
新娘身段袅娜,和叶昂盈盈低头一拜,盖头的缝隙间露出了半张粉嫩光洁的脸庞,隐约可窥容颜娇好如玉,我清晰地听到观礼众人交头接耳称赞新娘美貌,心中更是欢喜,觉得这份大媒没有保错。
新娘被送入洞房,不久便见到大哥从新房出来,我觑着众人此刻注意力都在正厅饮酒,便轻轻敲了敲新房的门,听到一个怯怯的声音问道是谁,我轻声说道:“我是叶昂的妹妹。”
房中一窒,接着是一声惊呼,房门迅速地打开,新娘的盖头已经被揭下,正张大了嘴手足无措地看着我,想向我行礼又对我的身份有怀疑,一副极窘迫不安的样子。
她的真人相较于画像而言,更加灵秀生动,也更加地象现代的那个我—赵曼。我一时百感交集,直直地盯着她看,直看得她脸颊晕红,最后索性大大方方地抬起头来与我对视,她看了我几眼,眼中的不确定渐渐被深信不疑所代替,因为我的眉眼与大哥确有几分相似,她终于跪了下来,颤声说道:“民女纪梦初见过皇后娘娘。”
我一把将她扶起,呵呵道:“你是我的嫂嫂,原该我向你行礼才对,我今天是偷偷溜出宫的,你且别声张。”
纪梦初一双亮亮的眸子如点漆凝玉,充满了诧异及好奇,良久她会意地笑了,唇角边弯起一个小小酒窝,显得格外俏皮可爱,她轻声说道:“民女谢皇后娘娘赐婚。”
纪梦初也是磊落之人,毫不忸怩作态,天性烂漫纯真,我和她聊得十分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势,正聊得开心之际,猛然觉得身后一道凛冽清冷的目光,刺得我浑身极不自在,而纪梦初已站起了身,脸一红,低头叫道:“相公。”
原来是大哥,我心中一松,回头笑道:“大哥既然回来,怎地不出声,倒吓了小妹一跳!”大哥皱了皱眉说道:“你来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私自出宫是有违宫例的吗?”他的言辞虽然不善,其中的关怀之意浓浓分明,我连忙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宫中并不知道我出来了。”
大哥板着脸,神色冷如秋霜,拖着我的胳膊说道:“走,我送你回宫。”竟不向纪梦初多看一眼,把她晾在了原地。
我挣开了他的手,低声说道:“大哥,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你怎么能将新娘子一个人留在新房。”
大哥一声不吭,拉着我从僻静小门出了叶府,珍儿和侍卫已等在门后,大哥的俊颜如罩严霜,我情知大哥心中定在责怪我此行鲁莽,不安地看了他一眼,小声说道:“你回府去吧,我自己回宫就成。”
大哥将我扶上了车马,自己却从树后牵出了一匹青马,翻身上马,姿势利落之极。随行的侍卫立刻驾马起行,大哥不疾不徐地跟在车后,竟是打定了主意要送我回宫。
沿途沉默的气氛令人窒闷,到达宫门后,他又来扶我下车,脸仍绷得紧紧的,起初我还有些愧疚难安,但看见他摆了这么久的脸色,心中也不由有些恼闷,推开他的手,自己跳下了车辕外。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干涩:“你能冒险来看我,大哥心中很是欢喜,可如今朝廷形势凶险之极,皇上又远在边疆无法护佑于你,若你因此而出了什么差池,却叫大哥心中如何能安。你不是小孩子了,当知宫廷纷争猛如虎,即便以你皇后之尊,也未必敌得过他人险恶暗算。”
他一番话真诚出自肺腑,对如今形势亦分析得极其明朗,句句是为我安危着想,我心中暖暖地生了感动,点头道:“我知道,可今日是大哥大喜之日,小妹若不能亲身参与,尤为憾事。你放心吧,只此一回,小妹今后一定不会再行莽撞。”
大哥始展眉微笑,轻声道:“快回去吧,时候也不早了。”我眨眨眼,俏皮地朝他笑道:“你也知道时候不早了,那你还不快回去陪新娘子?莫要叫她一人独守空闺,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大哥淡淡一笑,并不予置言,惟以目送我进了宫门,我向他频频回首,他的身影在月色下挺拔如树,风采潇洒,但不知如何我眼中却一酸,直觉这身影说不出地寂寞凄凉。
第二日一早就是大哥与新嫂嫂谒宫谢恩的日子,我早早就起来梳洗,这件衣服换了不满意,那根簪子瞧着不喜气,又再三地查点赐礼有何不妥之处,直比自己成婚还要兴奋。
忙了一早上还未收拾齐整,内监通报大哥来时,我跳起来拉着衣服慌慌张张地说道:“珍儿,你快看我这身衣服好不好?还有这发式是不是没有梳好?”
珍儿抿嘴笑道:“皇后娘娘比天仙还要美丽,处处皆很妥当。”她没有明说的是,我挑来挑去,选中的还是最先看中的一身衣服。
我喜赞道:“珍儿就是嘴甜,待会本宫重重有赏。”
大哥与纪梦初相偕走入,郎才女貌如一对璧人,我眉眼笑开了花,亲自给嫂嫂端上了一杯茶。纪梦初抬头的一刹那,我觉得她的神情有些异样,昨晚她虽腼腆羞涩,眼中却光彩无限,充满了对新生活的希冀向往,而只不过隔了一夜之久,她的神情竟有些困惑飘忽,及微微的失落。
我敏感地觉察到了她的落寞,究其原因只能在大哥身上,我疑惑地向大哥望过去,他却避开了我的眼光,眼中若有所思。
看来大哥的心结一时难解,我能成就夫妻缘,却未必能成就夫妻情。
我抽空向纪梦初开导道:“大哥他生性冷漠,如有怠慢之处你不要见怪,其实他人很好的,从小到大对我尤其照拂,只不过不善言辞罢了。嫂嫂如此惠质兰心,大哥日后定会发现嫂嫂的好,那时小妹再来恭贺嫂嫂嫁得佳婿。”
见我如是说,纪梦初的脸上浮现出红晕,眼中慢慢有了光华,低着头嗫嚅了半天,才细声说道:“相公是人中之龙,梦初得与匹配,已是欢喜无限,皇后娘娘放心,梦初自当竭尽心力辅佐相公,让相公得展开心颜。”
她一双盈盈秀目痴痴凝望大哥叶昂,目光中满是小女儿的柔情蜜意。我微微一笑,有了这样的聪慧女子与大哥为伴,大哥纵是再如何愁肠百结,相信终也能拨云见日,重现霁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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